第108章 今夕何夕

淅淅沥沥的雨声越下越大,沈舒窈离开没有屋檐的墙角,双手捂头陡然冲进了雨中。

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手背上,顺着手臂滑落到脸颊,凛冽的长风呼啸而来,似深秋湖水般沁凉彻骨。

她在大雨中奔袭,飞溅的雨滴洇湿了大片衣裙,空旷的长街冷清沉寂,一望无际的屋舍檐下有零星躲雨的行人。

她斜睨了一眼并未有停歇的意思,穿过这条街就能到家了,反正身上都淋湿了,又何必要耽搁这一阵儿?

夜雾袭来,灯火明初,稠密的雨滴慢慢停了,鹤唳的风声也渐渐小了。

沈舒窈终于放缓了脚步,湿润褶皱的衣裙包裹着她轻盈的身体,婀娜的曲线融在光照中,在银水密布的青石路面上,映成一道轻柔的孤月。

街道两旁门庭若市的庭院,灯火通明之中,飘着袅袅的菜香,曾几何时,家中之人也煮好了饭菜静待她归来。

而今物是人非,她本已不作奢想,只是闻到这熟悉的菜香,不免有些惆怅罢了。

然而,她却没有容许自己长久陷在,这莫名感伤的思绪中,她在街边买的烧饼只吃了半只,剩下的本打算带回家的,却不想被这场雨水侵蚀而随手扔掉了。

回到漆黑一片的宅院,她首先将湿漉漉的衣裳褪下,顺手在衣柜里翻出一身就寝时穿的衣衫。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内里是水粉修身的齐胸长裙,外面披着一件月白色逶迤广袖长衫,柔软细致的面料,将她姣好的线条衬托得淋漓尽致。

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倾泻在腰间,宛若泼洒飞流,穿过幽深静谧长谷的瀑布。

窗外几许凋零的金桂,依旧芳香醉人,沈舒窈取下悬挂在墙上的地图,铺在灯光倾洒的作案上。

她低垂着头看着九州四海,蜿蜒曲折的地形,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巍然嶙峋的山脉。

她看得专注,手指在地图上一点一点的移动,竟未察觉窗外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微风缓缓掠过,撩拨着灯芯轻轻摇曳,幻出入山涧溪水涓涓的朦胧美感。

静谧的漫漫长夜,腹中饥饿的沈舒窈刚准备端起旁边的冷茶喝,房门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她略微诧异,这敲门的声音不是从大门传来,而是自己所处卧房的外室。

谁半夜三更不走正门,翻墙而入?

霎时,她倏然起身,眸中戒备之意骤然腾起,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榻前,摸出枕头下的匕首。

她集中精力,瞪大眸子,一步一步向外室的方向靠近。

甚至在心中盘算着,外面埋伏了多少人,脑海里思索着一招制敌的办法。

而后又有些隐忧,若自己身手不济,今夜惨拜交代,会有人来给她收尸吗?

思及此,她骤然屏住呼吸,稳定心神,右手高举着锋利的匕首,左手徐徐伸向门闩,压低了声音,问:“谁?”

少顷,房门外传来一道冷清浑厚的声音,“是我。”

沈舒窈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扔掉了手中的匕首,抽掉门闩拉开房门。

修长完美的身躯,清逸俊朗的面容,空气中飘着他冷冽的清香,不由地让人幻生出蓬莱仙境中仙人的缥缈感。

她尤记得从前他来时,都是从正门进来,如今他悄无声息地就翻墙而来,是把这宅院当做无人之境了吗?

她用疑惑地目光打量着他,带着质问的口稳,道:“三更半夜,晋王殿下翻墙入宅,不知有何见教?”

他清晰地听见她话里的不悦,并未理会,而是越过她往里走,将手里提的食盒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她一脸茫然,用更加疑惑地目光注视着他,所以说,他这半夜三更翻墙而来,就是为了给自己送晚饭?

怎么说都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若说在王府,他倒也有过捎带手送饭的时候,如今自己都离开王府了,难道还有必要多此一举?

萧玄奕被她看得满脸狐疑,但随即就反应过来她恼怒的情由。

他徐徐将食盒打开,把菜一样一样端出来,漫不经心地说:“你这宅子外面,围有好几拨人,我若不避人耳目,直接从正门进来,只怕今夜不得消停。”

沈舒窈被皇帝赐婚顾燊之事,现在朝野上下怕是早就传遍了,前脚她刚搬离晋王府,后脚晋王便入夜前来。

这事若是被人知晓并传出去,岂不就坐实了他俩之间有私情的传言,届时怕是百口莫辩。

虽然,她对皇帝赐婚这事极不满意,但她到底是闺阁女子,又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清誉呢?

再者她也不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还是莫须有的谣传。

沈舒窈闻言用手往后捋了捋头发,神情平静了许多,缓缓走过去,“说得也是。”

他把米饭放在她面前,又将玉箸递过去,“白日人多眼杂,说话多有不便,只好入夜前来。”

她捧着碗,望着桌上摆着的,全是她素日在晋王府爱吃的那几样菜式,不由地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聃狎和戟陇的使臣,是否明日启程返国?”

“嗯。”他夹起一根菘菜,徐徐放在她的碗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金禾泰了,无意间听他说起的。”她往嘴里送了一口饭,慢慢咀嚼起来。

他徐徐放下玉箸,眸中凝聚起了一团冰雪般凛冽的锋芒,“七弟这次大难脱险,怕是这幕后兴风作浪者也始料不及,我倒想看看,他下次要对谁下手?”

“总之是你身边的人,不会是旁人,幕后者苦心经营谋划这么久,无非就是要你屈服在他的阴谋之下。这么缜密的心思,这么深沉的手段,是我以往都不曾遇到的,所以,这也是迄今为止毫无头绪的棘手之处。”

她抵住下巴沉思,微蹙的眉头,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尤为凝重,轻轻颤动的碟羽般睫毛下,一抹弧形的阴影,似烛火夜风轻轻搅动后浅浅的涟漪。

灯火通明的街道,一匹健硕的骏马踩着“踏踏”的马蹄声而来,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马背上的人俊逸秀挺,温和的面容融合在漆黑的夜里,倒显现出一种契合的神秘之感来。

骏马行至一棵梧桐树前,忽然停了下来,满地散乱的梧桐枯叶,若星河绚烂般点缀着孤寂长夜,让这冷清的氛围增添了几道别样的暖意。

须臾,一个黑影窜过去,双手抱拳,“统领。”

顾燊望着宅院里的那道微弱光芒,缓缓开口:“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戌时一刻。”黑影沉吟了一会儿,道:“沈姑娘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宅子里,眼下房里的灯还亮着,想必还未安歇,统领可要进去?”

他侧首看了一眼那人,将松开的马缰攥紧,“算了,今天太晚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反正您和沈姑娘也快成亲了,何不让她搬进顾府,这样您也好与她日日相对,也不必每日都单独跑这一趟了。”

黑影扬首望着马背上的顾燊,他还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想必这位沈姑娘的确是他心尖上的人。

高兴是为她,失落是为她,连忧郁也是为她。

连镇北侯滴女一连好几次来找他,他都推脱不见,抑或是干脆闭门谢客。

为此,汐贵妃很是头疼,连哄带训斥也不见任何成效,后来干脆起了杀心。

按说镇北侯嫡女才是与他最般配的,镇北侯得朝廷重用,其女更是貌美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沈舒窈虽也曾是重臣之女,只是如今沦落到验死尸的地步,也真是可悲可叹。

想那前刑部尚书沈明皓曾经是何等的风光,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女儿如今过得这般凄惨,不知又该作何感受。

世人皆嫌仵作晦气,是以这也是汐贵妃极力反对的原因之一,但这些日子听坊间的传言,似乎都对这位奇女子赞赏有加,难怪统领会对她这般特殊。

顾燊低叹了一口气,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她未必会愿意,况且我既真心喜欢她,就必定会尊重她。之前险些错过了这么好的女子,时至今日,心中依旧对她心存愧意。如今圣上亲自赐婚,一切顺理成章,再也不会生变故,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话罢,他轻挥马鞭绝尘而去,只留那黑影一头雾水地挠着后脑勺,好似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又好似没听懂这话里深埋的意思。

迷茫的夜雾中,那一盏明亮的灯火,照耀在咫尺之遥的萧玄奕和沈舒窈身上。

他望了一眼灯盏,然后又将目光转到她的面容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着她,徐徐开口:“夜露深重,早些歇息。”

她望着他清亮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在朦胧灯火中从容的倒影,这样刻骨铭心的印迹。

让她不觉地展露出,一抹细雨春芜般,清新怡人的微笑,“谢谢,你也早些歇息。”

万籁俱寂,月华如水,两人望着彼此的目光,灯火缭绕弥漫着醉人的芬芳,静夜沉沉,疏星淡月也在此时悄悄绽放出最美好的颜色。

送走了萧玄奕后,沈舒窈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躺在了阔别已久的床榻上,盖着柔软温暖的锦衾,一直等着头顶的幔帐。

她已经两日两夜没有阖眸了,却不知道为何今夜会失眠,她的手不自觉地摸着那块鱼形吊坠,这是她生辰时萧玄奕所送。

一晃十九载过去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尘世,她本没有任何牵挂,可为什么冥冥之中总有一丝不舍呢?

她并非多愁善感的人,很多时候都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她养成了孤傲的性子。

在离开淮州准备到京城前,她设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会如何,却没想过要和任何权贵有牵扯。

而今事情的走向,并非如她所愿,她失去了视如亲妹的莲儿,从此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本是想单纯地替莲儿报仇,结果弄到现在仇非但没报,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她独自一人住在这冷清的宅院,萧瑟的微风徐徐从耳边拂过,原来孤单是这样的难捱。

她用手捂住脸,强迫自己将脑海中,那些奇怪的想法一点一点挤出去。

前路虽然迷茫,但是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这样坚定地去完成。

夜越来越深,皎月躲进了云层,她在破晓之前终于沉沉睡去。

此时,宁王府内,萧睿刚刚用完午膳,他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些看过无数回的游记笑册。

终于,他不耐烦地喊道:“德福,让你去把舒窈给我找来,你怎么还不去啊,你知不知道我这样躺着没个人说话解闷,简直都快要无聊死了。”

德福刚入府门,就被德顺一把抓住,质问:“王爷让你把沈姑娘找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唉,别提了。”德福沮丧地摇摇头,这可是他今天跑的第五趟了,甭说没请到人,就连腿都快跑折了,“王爷又喊我了?”

“可不是嘛,咱们王爷自从知道,是沈姑娘救了他的命以后,整天都在为送什么礼答谢她而苦恼,本来想将沈姑娘叫过来当面问问,结果你可倒好,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害得王爷现在郁闷不已。”

“这不能怪我啊。”德福哭丧着一张脸,“算了,我还是不与你说了,我得赶紧去回禀王爷,省得让他等着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屋子里萧睿的声音,德福闻声转身就跑,结果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他顾不得眼下的狼狈,爬起来,抓起地上的纱帽就往里跑。

萧睿见德福进来,顿时喜出望外,问道:“舒窈来了吗?快让她进来。”

德福低垂着头,怯怯地往前挪步,陪着小心,嗫嚅道:“没有......小的......”

还不等他说完,凌空便飞来一本册子,不偏不倚砸掉了他的纱帽。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有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破空而来,“再......去......请......”

声音震得整个寝房都在晃动,侍立在外的侍女宦官们,各个表情痛苦地忍受着,耳朵随时被震聋的可能。

德福更是吓得浑身哆嗦,赶紧连连应声,匆忙捡起滚落的纱帽,连滚带爬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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