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运领的租宅

许志国搬家的事,本是许家最高兴最隆重的家庭大事。可是,许志国将家都快搬完了,他的几个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家今日搬家的事,这是后话,按下暂时不说。

现在,许志国先将自己家什杂件用担子挑着先送一部分东西来方家四合院的新家过来。这些杂物在爱卫生的金小菊眼里已经是一文不值的了:一堆破旧的棉袄,儿件补丁复补丁的衬衣,褪色严重的棉纱线,被烟熏烤得无色可辨了的棉缛,还有一些穿了帮的露出脚趾甲的布鞋,哪一样哪一件都是令人感受到满意的呢?

许志国不肯丢弃这些东西,那就让他独自好好享用这些吧,金小菊显得无奈和十分生气。

许云勤挨揍后才老老实实跟着母亲来到这个陌生的新家,泪痕还挂在脸上。云勤害怕黑暗,他不敢进到黑熏熏的屋子里面去,就站在房子的门口张望。

许志国送来东西又折返回去拉东西去了。金小菊要整理新家,小云勤才慢慢地跟在妈妈身后小心走进屋子,弟弟妹妹们都跑外面院子里玩耍去了。

邻居一个小女孩从门口探进半个小脑袋来朝这个家张望,小女孩个子不大,今年还只七八岁模样。她的头上束着小辫子,小辫子由二根红毛线绕着多层圈子扎在头发根上,这些头发枯黄干涩。这小女孩面黄肌瘦的,明显是营养不良。她身上穿碎花棉布衣裳,黑色开裆直裤,她的脸上写着许多迷茫和不解,大大的眼珠子不停地扫视整个家的一切。无论是这屋子里的人还是东西,一切都让这个小女孩十分好奇:好端端的地方,一下子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就被占据满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云勤很快就发现门口好奇张望的小女孩,他飞快走过去拦在小女孩的面前,很不友好地说:“走开,谁让你偷看我们搬家的。”

这小女孩并没有立即离开,只是看着许云勤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又不是你们的家?”

“谁说不是我的家,这就是我的家,你走开,走开,快一点,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说,这不是你的家,你们也不能住在这里的,这是我们方家人的老房子。”小女孩固执地说。

“你走不走?这就是我家的房子,是我爸刚刚买下来的,快点走开啦。”许云勤推搡着小女孩说。

“我不走,这里我以前经常来玩,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小女孩固执地说。

“不许进就是不许进,现在是我家,谁可以进去不可以进去我说了算。”许云勤又用力推搡了一下方彩丽。

“我去告诉我哥,说你打我,他会替我打你的。”方彩丽委屈地走了。

“你有哥哥了不起啊,我也有我弟弟帮忙,谁怕谁?”许云勤轻蔑地望着走进她家的方彩丽的背影说。

方彩丽上面有四位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她的所有姐姐都已经嫁人了,哥哥还没成家。今年方彩丽才八岁,下半年就可以上小学了。

许志国现在的家本是方运领的祖宅。这个方运领原本是民间的一个方士,有一些地缘文化,还懂点医术和偏方。早几年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些巫术,这样,这方运领就变成了一个很有些争议的人。有人说他才华出众、民间义士;有人说他不伦不类,长期在外坑蒙拐骗。

这方运领从小就跟父亲方仁良到处跑‘码头’。方仁良是位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在周围三县八乡名头响当当。据说这方仁良最大的大手笔是受邀前往奉化溪口替蒋母看过祖坟,得到过蒋介石的亲笔钱财赏赐。

因为有了这笔不菲的洋钱垫底做本钱,方仁良以后的其他生意如日中天地发展了起来。自那以后,方仁良就很少出现在自己的家乡尚胡村。

方仁良来尚胡带走方运领的事,在方家四合院的老人心里记忆犹新。

那年,都已是腊月了。方仁德说:“这是解放前的一年的腊月初七这一天,方氏大院内已经是很少有人在外面活动了,因为这一天天气特别冷,大家单衣薄衫怕在外面挨冻着凉。

偏偏这一天方仁良人来了。这方仁良个子不高,头上戴一顶裘皮狐帽,身穿一件厚厚的棉布大衣,裤子是深灰色的,脚上穿着一双暖鞋。方仁德后来这样说。

那天下午三点钟不到一点,方仁良从台门口跨了进来。方采荷的母亲张雪芸正好开门出来,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台门,就问他找谁?

方仁良转过身子,脱掉皮帽说:“运鹤媳妇,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呀,我是你叔公仁良呀!”

张雪芸揉了揉眼皮惊讶地说:“都怪我眼浊,是亲叔公回来了都不认得了,运领娘俩不知道见了会有多高兴呀?”

方仁良也许这时候回家原本是不想惊动左邻右舍的,既然张雪芸知道了,现在多一个少一个邻居知晓也就无所谓的了。

因为都是本家的人,都好说话。加上方仁良这人长期在外面给富贵人家看祖坟相风水,又懂一点中医,也算是个土郎中,这样的人算是非常有本事的了。因此,方家院子里的男女老少一听说方仁良本人回来了,都不约而同地涌向他的家来嘘寒问暖。

表面上,方仁良对自己的本家的人客客气气的,但背地里却自高自大得很。他放在家里的老婆孩子这些年没少被本家的左邻右舍给照顾着。方仁良老婆也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男人有钱,但有钱并不等同于家人生活过得很好。方仁良平时又很少到家里来,因此,留下来给他们母子的生活费时间一长并不见得多宽裕。相反,这对母子生活反而比大家过得更加清贫了一点。不过,邻居也知道,他们母子是需要大家在生活上多照顾到的。

方仁良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会被邻居照顾的事,他这个人本也比较精明干练的,以为给老婆留下来的钱足够使这对母子生活过得称心如意着呢。

今晚无话,老婆招待自己的男人吃喝完后还要替他烧热水泡脚。方仁良一边泡脚一边对自己的女人说:“桂妹,马上要变天了,我这次回来是想接你们母子离开这里,你也别问我们将来要去哪里?这次本想悄悄接你们母子走的,现在,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回来了,那就只能大大方方地走,你晚上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走。”

他老婆非常吃惊,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男人回到身边,可男人就急着催自己动身离开自己的家。女人知道离开家就意味着将要与这里的一切进行了诀别,心里一难过,就流下眼泪下来。

方仁良不瞒地看了看自己的女人一眼说:“桂妹,你无缘无故流什么眼泪,我有说错了地方了吗?”

徐桂妹说:“仁良,你整年累月不回家,你知道我们这娘儿俩是怎么过来的吗?”

方仁良奇怪地说:“我虽然整年累月不回家,但我哪一点亏了你母子俩了?”

徐桂妹伤心地说:“仁良,你问我你哪点亏待了我们母子,我告诉你,你欠我们母子的债你这一辈子是还不完的。”

方仁良以为自己风餐露宿在外面奔波幸苦,自己的女人一定会感恩戴德的,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气得浑身发抖道:“桂妹,你一个大女人,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带一个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像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一样你都不满足,你让我非常生气。今天,我好心好意想带你出去享清福你都不乐意,你可听好了,你执意不走,我也不勉强,我明天上午是肯定要回去的,你肯走,现在就去给我收拾一下,不走,往后生活费也不会给你的了。”

女人没法,只好到里屋去翻箱倒柜整理需要带走的东西。

夫妻的对话被住隔壁的小女人肖杏女听到了,这小女人平时也爱管闲事。于是,当晚就把方仁良要带老婆孩子出走的事情去向妯娌李竹桃说了。恰恰这个时候李竹桃的家里坐着许多亲戚正商量准备替方仁良接风的事宜。

大伙不相信方仁良这么急匆匆地要搬家,再说,这都到了寒冬腊月了,就算是只候鸟都朝自己的巢穴里飞,他方仁良到好,自己风风火火回家,连个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要搬家,这真的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伙这么议论着方仁良自然心里就有些生气起来:方仁良长期在外赚钱,却不将自己老婆孩子当回事,平时他的老婆孩子还都是咱们方氏的族人照顾的。不说别的了,你方仁良要走,那么与情与理可都得同咱们打声招呼,可这个方家子孙最怎么在外赚到了钱,毕竟也不可能将这‘方’字倒着写出来的吧?

于是大家都悄悄推荐选出了人选,准备对方仁良来一次‘道德’审判。

这方仁良既然是个人物,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族人所屈服的,搞不好不但达不到被‘审判’的效果,相反会被他一个人反噬。

因此,在推选这样的人选的时候,首先,这些人在族里要有权威,光有这点还不够,还需要在辈份上高出他一等他才能驯服。

目前,这样的人选只有两个,一个是方仁福的父亲方彦能和方仁金的叔叔方彦廷。这两个人除了辈份都高出仁良一辈外,两个人都是有文化的人,说话水平也不错,知道许多族里的规矩。

因为这些事情商量好后,就已经是深夜了,也为了不影响方仁良这一家人的休息,大家都觉得每天早上是最好的说事时间。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大亮后,方氏的人都不出工干活去,义务开大门的张雪芸小媳妇也故意不将台门打开来,整个院子里似乎都健忘了起来。

方仁良其实也有一些顾虑,按他的思想,是准备乘方家大院子的主力男人都出外干活的空挡自己带着老婆孩子走,也许会影响少一点。否则,左邻右舍都过来问候,自己就会被动尴尬起来。即使以后,自己也许不会再来这个家,但也需要在现在给族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很快这种僵局就被打破了。

主要是方仁良的儿子方运领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他很恐惧外面的地方到处都在打仗。小孩子思想单纯,经不起思考,再说,自己与母亲住在这里邻里之间都很和睦相处,自己一旦出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欺负?

方运领于是乘父母不注意,就挣脱开母亲的手,跑到屋外大声哭喊:“大婶大伯们,我爸要带我们离家出走,我就要失去你们这些亲人的了。你们要站出来替我做主呀,我不愿意离开你们呀!。”

方仁良没想到这个逆子临时背叛自己,早恨得牙根痒痒的,追出去抓住他的衣服就一顿猛揍:“我让你胡言乱语,我打死你这不孝子。”

方彦能和方彦廷这时于是就光明正大地出面了:“仁良,你不能这样打孩子的,再说,你的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打他呢?”

方仁良不无好气地说:“两位叔叔,你们不知道,这孩子从小缺乏教育,平时说话就有点不靠谱,你们可别护着他,看我怎么教训他?”

方彦能说:“仁良,你别遮遮掩掩的了,你准备搬家的事,我们其实昨晚上就知道的了,之所以我们没有来找你说说这起事情,就是觉得给你多留下一些休息的时间,你昨天来,我们大伙都很高兴,昨晚上也都在商量怎么好好招待你一下,假如没有你同媳妇吵架,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决定要走的事情,这里我们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都与你沾亲带故的,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走,确实令大伙伤心。仁良,你是个好男人,方家里头也找不出比你更加出色的人才了,你什么都好,大家也并不想指望你能替方氏家族带来富饶荣耀。不过,方家总的说来是没有亏待过你的吧,你的老婆孩子,大家都把他们当亲人对待,你凭良心说,你哪一点对得起大家?”

方仁良本想分辩一下,看越来越多的人都聚集了过来,知道说多无益,只好转口说:“能叔彦叔,领教了,仁良这次确实做得不对,会虚心接受长辈的教诲。仁良此次搬离,也并非一劳永逸,弃大家而不顾的了,为了谢罪,仁良愿意拿出五块大洋来招待方氏族人们,以表歉意!

方仁良宴请方家大院的方氏族人三天,此后,大家都替他送行,又合伙开了一席,从此方仁良此后再没有回过尚胡老家,几十年后,方运领回来就是来处置他的三间祖业的,方运领将祖业低价出售给了方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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