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渡过通天河，唐僧师徒继续西去。
这一走，从天寒地冻走到了春暖花开。
路边杨柳吐翠枝，薰草如碧丝。淡黄的阳光洒在白龙马身上，仿佛洗涤了他灵台深处的阴霾。
在水下宫中，白龙马终究还是咬着牙把大锤形神俱灭的消息告知了翠倩。
接下来翠倩何去何从，他不得而知。
但他忘不掉一瞬间翠倩的脸上所浮现出的绝望。
修为极其低下的鳜鱼精、容貌极其普通的女子，这样的翠倩，吞食了能获长生的唐僧肉，却失去了爱她的大锤。
她几乎一无所有。
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陪伴她的只余孤独。
但她好歹还可以永远地活着。这是大锤送给她的最美的礼物，也是最残酷的礼物。
好死不如赖活着——大锤将唐僧肉喂给翠倩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吧？然而他却顺应了纯粹的本心，选择“成佛”，走向毁灭。
他是如此的矛盾。就像当初明知道翠倩在偷偷养育孩童，第二年还是会去灵感大王庙里又抓来一对童男童女。
白龙马不知道怎么去评价大锤，评价这个曾经浴血奋战的朋友、这个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觉得他算得上是有血有肉的大妖。
自私，亦深情。
“长生不老该是多大的惩罚啊。”白龙马默念唐僧说过的这句话，想起了七妹。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对他说：“此生负你，对不起。若有来世，我，愿为你妻。”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2、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晃晃悠悠地走在队伍前方，迎着明媚的春风，却感到异常烦闷。
不知何年何月才是西游长路的尽头，悟空已经有些厌倦。
他甚至开始害怕再遭遇大妖。
击杀蜘蛛精七妹，击杀黄风怪，击杀灵感大王……每一次的击杀，心脏都会很不舒服，那是一种介于疯狂与痛苦之间的状态。
那天，被牛魔王用混铁棍砸中头颅，他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好累，三魂七魄都在传递着万分疲惫的信号。他等待双眼燃烧殆尽，希望届时可以沉睡，而轮回大道中却有一股力量帮助他重生。
猴子隐隐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藏在幕后，操纵着他，让他犹如灯影戏里的道具，僵硬而麻木地行动。
或许，还不止一双手。
“西游之行，真的可以封神，获得超脱与自由？”
“倘若为了寻求自由而走西游路，那么又是谁给了老孙束缚？”孙悟空费解，“我生而为妖，为什么坚定地想要超脱？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恐怕都不是一般的诸天仙佛能达到的境界。更何况我只是一只妖，应该觊觎超脱吗？”
“……上天指引，难道就是某个幕后黑手强行灌输给老孙的？所谓的封神，所谓的获得超脱与自由，都是假象？”
猴子头顶的金箍内，蜘蛛精七妹、黄风怪以及鲤鱼精大锤的三缕魂焰彼此纠缠，承受着仙道与佛道汇聚而成的法则一遍遍地冲刷，反复摇曳，不愿泯灭。
那是他们燃烧了躯壳、燃烧了元神、燃烧了心力、燃烧了一切存在的痕迹所点燃的灵魂之焰，仅留下唤醒孙悟空这道唯一的执念。
天地间没有一位大能可以将魂焰驱散。
“快醒醒啊！”
有声音在呼唤。
“醒？”
不在梦里，又如何醒来？
猴子叹一口气，继续奔西而去。
他始终走不出西游这盘棋。
3、
唐僧师徒在春风里行了几天的荒路，这一日临近晌午，孙悟空赤手空拳走在白龙马身旁，遥遥望见一座妖山阻拦了去路。
猴子的火眼金睛即刻闪烁，发现山间死气沉沉，阴气颇重。诡异的是，竟有一群又一群腐朽的亡灵在四处飘荡，唱着没有声音的哀歌。
在此处，冥界地府的黑白无常居然不来勾魂！
“地煞旺盛，轮回失常。”孙悟空冷冷开口，“凶险绝地，咱们要小心提防！”
“否极泰来，向死而生。”唐僧轻抚马背，“为师倒是认为这里并非凶险绝地，却是感悟生命的宝地。”
“管他是绝地还是宝地作甚，遇到妖魔鬼怪阻拦，一路杀过去！”沙和尚憨厚地笑着，“有大师兄在，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
孙悟空不再说话。他的火眼金睛扫视整座妖山，确定前方没有故布疑云的阵法，这才率先迈步。
一行四位并白龙马进入山间，正走到嵯峨之处，但见一位花容月貌的白衣女子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师徒。
因为临近晌午，猪八戒早已饥肠辘辘，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饭香。他忙走上前去，见那白衣女子柳眉积翠黛，杏目闪银星，就朝着白衣女子施礼道：“女菩萨，往哪里去？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白衣女子回礼道：“长老不问此地是何处，此山是何名，却先问奴奴手里提着什么东西，想必是忍饥挨饿了吧？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长老若不嫌弃，且拿去享用。”
猪八戒自从投胎进了畜生道，以一只猪的身体修炼成妖，胃口尤其好，哪里能抵挡食物的诱惑，伸手就想要接过白衣女子递来的青罐绿瓶。
“她不像活人。”孙悟空劈手攥住八戒的手腕。
火眼金睛可以勘破本源，分辨真假虚实；然而悟空却发现这位白衣女子不论是五脏六腑还是血肉骨骼，都确为人类无疑，只是丹田中藏着一股浅淡的妖力，灵台深处隐隐盘踞一团煞气。
就像是一具尸体被妖力锻造祭炼，引煞气得以复苏的活死人。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她歪着脖子凝视孙悟空：“长老，奴奴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奴奴是妖。”
孙悟空觉得很有意思：“妖？难不成你是白骨成精？”
“长老一猜即中！”白衣女子认认真真地点头，“此山为蛇回狼怕的白虎岭，在北边的山凹处有一片骨海，奴奴就是从那骨海里爬出来的，已经修行有好几百年。除了奴奴，周围还有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都是白骨成精。”
“活该你们遇到老孙，今日且敲碎你们这些散妖！”孙悟空从耳朵里拽出金箍棒，凶威赫赫。
白衣女子却也不怕：“慢着，凭什么呀？我们这些弱小的白骨精又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奴奴更是亲自给你们送上斋饭；不感谢奴奴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打杀？”
“你会安好心？”孙悟空轻哧，“一定是有所图谋，故意为之！”他持着金箍棒，直指白衣女子，“说，是不是为了吃我师父的肉以获长生？”
“长老，你是不是每遇到一只妖都会怀疑是要加害你师父啊？”白衣女子眨眨眼，“真奇怪，我们这些妖，难道各个都这么渴望长生不老吗？”
孙悟空忽然哑口无言。
识海中念头电闪，猴子莫名地想起蜘蛛精七妹与山鸡小牛。这两个大妖对唐僧肉根本不感兴趣，他们的目的，与其说是要杀掉唐僧，不如说是主动求死。
还有黄风怪，他派出妖兵迷惑猴子的视线，遂施法把唐僧抓到洞府，却没有动唐僧一根汗毛，只是以此要挟，逼猴子吞下了定风丹，最终也是主动求死。
至于那个灵感大王，他先是布局假死，又利用阵法掳走唐僧潜入通天河，按理说他有足够的时间吃掉唐僧再远走高飞。可是，他为什么只剜下一块唐僧肉，为什么要把唐僧送出水面呢？
仔细琢磨一番，一路上遭遇的大妖里，似乎只有平顶山的金角银角是真的要杀唐僧。然而，金角银角把唐僧收进紫金红葫芦之后，凭借七星宝剑完全可以拖住猪八戒与沙和尚，却偏偏选择冒险耽误时间，要一并收了猪八戒与沙和尚，结果等来了猴子的金箍棒。
“莫非……”孙悟空心头生出了很诡异的推测，“一路遭遇的大妖里，八成都是冲着老孙来的？”
见孙悟空不说话，白衣女子将手里提着的青砂罐儿和绿磁瓶儿放在地上：“此山深处住着一位白骨夫人，她是我们这些白骨精的主子。今日她感应到你们几位来到了白虎岭，特意遣奴奴给你们送饭，还让奴奴捎上两句话。”
“君生吾未生，吾生君已老。”白衣女子直视唐僧，“金蝉子，可否来我府上一叙？”
白龙马打了一个响鼻。
他知道神妖两界二战时，白骨夫人乃是镇土将军紫狮麾下的副将军。如果说白骨夫人与他是旧识，与孙悟空是旧识，甚至与猪八戒或沙和尚是旧识，都能理解。
可是，她居然与金蝉子是旧识？
而且隐约还不是一般的关系。
神妖两界一战二战，佛界大能金蝉子都没有参与。
倘若与金蝉子是旧识，那必定是在更早的岁月。
鲤鱼精大锤被金蝉子从观音手中救下一命，这件事许多大妖都有所耳闻，但任何一只大妖都没有听说过白骨夫人与金蝉子之间有什么瓜葛。
唐僧闻言，盯着白衣女子，眉头微皱，有些恍惚。
他历经十世转生皆没有失忆，却不曾记得什么白骨夫人。可是，当他听到那句“君生吾未生，吾生君已老”，竟灵魂悸动，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