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吃醋

姜姮注意到身侧的顾时安,他垂于袖下的手蓦然紧绷,指骨凸起泛白,可是没有反驳。

梁潇仰看漫天繁星,话音慢条斯理:“顾相,现如今不是发呆的时候,而是要快速下令,封锁东临书院。”

顾时安袖下的手缓缓合拢,攥得咯吱响,却没有多言,快步离开,不多会儿暗卫便守住了东临山的各个通道。

姜姮还站在假山上,山下的梁潇身形秀拔,柔软纱袍委顿在地,皎皎月光泼洒在身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络。

他背对着姜姮,没说话,也不肯离开,像是在赌气的孩子。

不知为何,刚才还揪着颗心的姜姮在见到他后反倒轻松了,好像下意识觉得,游荡于世间的魑魅魍魉都不会是梁潇的对手。

沉默良久,还是姬无剑先开口:“既是有内奸,怕是山上也不怎么安全,天色已黑,娘子也不便下山,不如到我们那里暂居一晚吧。”

虞清探出个脑袋解释:“山长给我们在山后安排了几间厢房。”

姜姮低头不语。

梁潇腔调怪异道:“有什么不安全的?人家是冲着顾相来的,不安全也是顾相不安全,除非是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不然哪里来的不安全?”

这话醋劲太大,连虞清那愣头青都嗅出来了,缩脑袋偷笑。

姜姮烦闷地把头扭到一边,极不愿与这个人搭腔。

幸好顾时安很快去而复返,走到姜姮身边低声道:“厢房已经安排好了,去歇息吧。”

姜姮想跟着他走,刚抬起步子,忽的袖子一紧,低头看去,披帛被夹在了假山石缝中,姜姮用力拉扯,非但没拉扯出来,反倒听见嘶嘶披帛绷不住将要裂开的声音。

顾时安拦住她,轻声道:“不要使蛮力。”

他撩开袍裾,蹲下身,顺着石缝的方向把披帛一点点得往外拽,终于全都拽出来,要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向后仰倒,姜姮下意识拽了他一把,两人磕绊着抱在一起,险些从山上歪下去。

勉强站稳,姜姮还抓着顾时安的手。

她越过顾时安的肩膀看见梁潇正偏着身子在看他们,虽然长夜阒黑看不清神情,但无端有种沉沉压迫的感觉。

她霍然松开顾时安,道了声“小心”,拎着裙纱小步挪腾着下山。

顾时安很快跟在了她的身后。

眼见两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廊檐瓦舍之后,虞清先沉不住气,凑上前来叫唤:“这算怎么回事?”

梁潇斜眼睨他:“你刚才当着他们两人的面时怎么不说?”

虞清想要回嘴,但见自家公子一副阴煞罩顶火气冲天想要找茬的模样,讪讪闭回去,退到姬无剑身后避祸。

姬无剑到底老练,道:“没事,娘子不可能离开槐县的,顾相不可能永远都不回金陵的,他们没得戏唱。”

理是这个理,可梁潇一想起刚才两人拉扯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模样,就莫名来气。

他将鲛绡纱袖甩得涟漪荡漾,阔步走回后院厢房,终究还是不放心,吩咐虞清:“派人保护姮姮,还有,不要叫她察觉。”

虞清带着人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摸去了姜姮居住的厢房外,却见那小小院落里人影憧憧,早就有数不清的暗卫护在那里。

虞清还没傻到底,知道要是这时候回去告诉梁潇,人早就被顾相严严实实保护起来了,少不得要成为被他妒火殃及的池鱼,思忖再三,决心留下,在顾时安派出的守卫外又添了一道防护。

一夜无事,安静到天亮。

厢房的床板太硬,褥子总有股怪味,姜姮几乎没怎么睡着,夜半起身又听见窗外脚步轻微,更加辗转反侧,第二日清晨精神萎靡地出门,想了想,还是先去看顾时安。

毕竟刺客的目标是他。

到了顾时安的门前,却见卧房的门大敞,梁潇也在。

他见姜姮大清早来找顾时安,自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薄唇紧抿,脸色灰暗,正把摆在顾时安面前,那些盛放朝食的瓷碗一一拿给身侧的郎中检验。

他气势极足,颇具威慑,在场的人只有顾时安还坐着,就连徐崇山都乖乖站在一旁。

姜姮向徐崇山投去疑惑的目光,徐崇山小声道:“膳房刚送来朝食,顾相还没用,这位郎君就踢门进来了,非说食物里可能有毒。”末了,他面露不豫:“这个节骨眼我能不知道利害关系吗?食物我都让人一一验过才送来的。”

几乎与他的话音同时落地,那郎中蓦地抬头:“有了。”

众人围绕上去,见银针末端隐隐发黑。

徐崇山大呼:“这不可能!”

梁潇也是个人才,揽袖从郎中手里接过银针,举着放到徐崇山眼前,慢悠悠地问:“山长说什么不可能?”

徐崇山脸涨得通红:“食物送来前都是仔细查验过的。”

梁潇看着这帮迂腐墨迹的读书人,很不耐烦道:“那么现在就把查验食物连同有机会接触食物的人都押过来,本……我要挨着审。”

现场之人各怀心思,只有姜姮游离于事情之外,心想他刚才差一点就要说“本王”了,真的好险,万一不小心说出口可怎么办。

徐崇山意识到事情的厉害,不敢耽搁,立即要去叫人,可走出去几步又猛然意识到,顾相还在,怎能在他还没发话时就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指使得团团转。

他又退了回去,躬身看向顾时安。

顾时安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道:“照他说得做。”

徐崇山这才放心离去。

梁潇围着膳桌转了几圈,把那碗□□的粥高高举了起来。

姬无剑十分贴心地递上鱼皮手套,梁潇不慌不忙地戴起来,然后把碗里的粥倒进早就备好的铜盂里。

他顺着碗的内壁细细摩挲,在一处停下。

现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他干脆把碗口对着他们,指着碗壁道:“上头有蜡,把毒封在里面,刚开始蜡没化时是验不出来毒的,待验完后再端过来,端到顾相的膳桌上,这蜡也就化得差不多了,毒与热粥相融,但凡喝上一口,便会毒发身亡。”

他说得直截了当,在场的人都觉脊背发凉,顾时安身边的护卫忧心忡忡地上前,低吟:“相国……”

顾时安朝他摆手,抬头问梁潇:“你怎么会知道?”

梁潇一笑:“被谋害的回数多了,自然无师自通。”

这话轻描淡写,却无端品咂出几分心酸。

姜姮怔怔看着梁潇,恰与他目光相遇,忙扭头避开。

她看见徐崇山慌里慌张地过来,冲顾时安躬身揖礼,手都在哆嗦:“厨房里负责膳食的厨子死了。”

梁潇眼梢淬染寒霜,冷冽骇人,低睨顾时安,道:“你看我干什么?顾相可是刑名出身,最擅长断案,如今出了人命,不是正犯在你的刀口上?”

顾时安霍得起身,让徐崇山给他带路,亲自去厨房查看。

顾时安一走,围着的护卫和大半书生都要跟去,其余众人也尽皆散开,厢房门前霎时冷清下来,只剩下梁潇和姜姮,还有远远守在廊庑下的姬无剑和虞清。

梁潇掠了一眼姜姮,见她薄衫素寡,粉黛未施,连云鬓都挽得极具敷衍,猜到她是担心顾时安急匆匆赶来,语调愈发尖刻:“这般担心他,干脆和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得了,万一要是他不幸身亡,你还能给他收个热乎尸。”

姜姮蹙眉,道:“你就不能说句人话吗?”

梁潇道:“是,我不会说话,不如人家会嘘寒问暖,体贴周到,莫怪你总看我不顺眼,反倒瞧着他哪里都好。”

姜姮叫他聒噪得头疼,不欲与他争论,转身要走,被梁潇飞快追上挡在身前,他问:“去哪儿?”

姜姮道:“我要下山,一夜未归,兰若他们该担心了,还有晏晏,她见不着我是要哭的。”

梁潇冷声说:“下什么山?这山内外危机四伏,不定哪里藏着杀手,若是遇上,你有几条命能逃脱?再者说,顾相已经派人守住了通往山外的几条通道,严令禁止山中人外出,他若是给了你离开的特权,让他如何服众?如何镇得住这山中惶惶的人心?”

他说得句句在理,可姜姮还是有种被他算计的感觉。

她怀疑,他昨夜建议顾时安封锁东临书院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今日的场景。

这么一来,她和他都被困在了这山上。

姜姮只觉一口气哽在心头,偏不能发作,因她只要想发作,就想起了上山时躺在篾竹架上那些伤重的书生。

人命关天,若再纠缠,岂不显得凉薄且无理取闹。

她欲要转身离去,梁潇再度拦住了她。

姜姮叫他缠得心烦,无奈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潇收起了揶揄,正色道:“山上很危险,从现在开始你不得离我左右。”

他赶在姜姮要出言拒绝前,补充:“想想晏晏,若你有个差池,你让孩子怎么办?”

姜姮纵然满身芒刺,可一想到晏晏,瞬时便没了脾气。

梁潇这个人再可恶,到底是足智多谋,能护人周祥的。

姬无剑远远站着,见这小两口吵吵闹闹,不禁掩唇偷笑,他躬身上前,冲姜姮温声道:“娘子,奴今早让人在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厢房,里外打扫得干净,您去看看吧。”

姜姮想去跟顾时安说一声,可又想到他正在审案,唯恐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让他分神,踯躅着,显出几分难色。

梁潇道:“我会遣人留在院子里,待顾时安回来,会跟他说一声的。”

姜姮再无顾虑,便跟着梁潇他们去了。

那院子在东临书院的西南隅,院落宏敞,幽亭曲榭,有大片荫凉,虽然不及山长住的院子,但也格外精致。

姜姮想起一事,问梁潇:“你是以何身份住在东临山的?”

就她所知,此为避世授学的清流书院,轻易不会招待外客,若梁潇没有拿出点名目,怎可能在此占这么大一座院子。

梁潇不答,目中蕴出几分笑意,反问:“姮姮,刚才你很担心地看着我,是怕我说漏嘴泄露身份吗?”

他凝着姜姮的脸,语调亲柔:“其实,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姜姮默了片刻,道:“你误会了,我不希望你泄露身份,是因为怕受你连累。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我想做荆沐,我不希望再跟‘摄政王妃’四个字扯上任何关系。”

梁潇脸上的笑渐渐虚泛,直至消失无影。

他好像是被这话伤到了,显得很是颓唐,半晌才道:“你休息吧,不要担心,我会派人守在院子外,我不会让人伤到你的。”

姜姮半分留恋都无,径直转身进了厢房。

果真如姬无剑所说,打扫干净,案几上摆着的绿鲵铜炉里飘出缕缕香雾,竟是她喜欢的敕贡杜若。

软帐透光,榻席香软,躺在上面十分舒适。

姜姮一夜未眠,此刻合上眼,竟真的睡着了。

梁潇在院中站着,隔茜纱凝厢房许久,直到虞清上前低声提醒,他才眷恋不舍地离开。

顾时安审问了厨房里的所有人,那个死了的厨子叫楚三,在东临上干了近十年的活,为人木讷寡言,和厨房里的其他都没什么交往。

这样一个人,没有成家,没有亲人朋友,常年住在山上,领着微薄的差银,却在他住的地方发现了整整四百两纹银。

成色极足的雪花银,齐整整码在剔红箱子里,亮得晃眼,正应了梁潇说过的那句话——山上有内奸。

且不说这四百两纹银有多沉,要不引人注目地带上山有多难,就是楚三这样的人,平日里根本不与外人交往,被外人收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护卫将众人的口供呈上来,顾时安揉了揉额角,让他们放下之后都退出去。

那些书生都是未来朝廷的栋梁,寒窗苦读十数年,承载着家族的期望,大好年华遭此灾厄,全是因为他一时兴起来了东临山。

都是因为他。

还有姜姮,姜姮也在这儿,他要保护她,他不能在她面前输给梁潇。

顾时安只觉脑子里像有只小鼓在被敲打,咚咚咚,头疼且混乱。

他一手捂头,一手紧攥过口供。

门被推开,他歪头看去,见梁潇缓步进来,换了身燕脂色织金妆花缎袍,玉冠上嵌了颗蓝宝石,闪烁着幽暗的光。

顾时安极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但涵养容不得他说出那个“滚”字,只是冷淡道:“我在研究案情,请您出去。”

梁潇自然不会出去,站得远远的看他,好半天才道:“时安,你心里负担太重,这并不是好事。”

梁潇在面对顾时安时,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这是他慧眼识珠一手提拔起来的宰辅;一方面,心里又暗暗惋惜,他的仕途过于顺遂,纵然才智无双,到底缺了些历练。

最开始是姜姮把他推上了谏议大夫的位子,后来是他们合谋要对付崔太后和崔元熙,他为他铺路,明为敌暗为友。

他能走到今天,半是各人才智定力,半是时局推波助澜。

梁潇其实很喜欢他骨子里的那点优柔善良,执政者若无良善之心,那于天下苍生而言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可眼下,他恰恰是被这点优柔善良绊住了脚。

梁潇继续道:“你整日里想着那些人是因你而死,令事情毫无进展,后面只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在其位谋其政,你以为一声‘大相公’是那么好受的。”

顾时安怔怔看他,蓦地,怒火冲顶,挥袖将口供悉数扫到地上,厉声道:“你厉害,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潇神色漠然:“一举不成,他们不会再冒险攻袭东临山,只会像今天这般,想方设法谋害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来,若是不成,大不了把你这条命送在这里。”

他揽袖欲走,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姮姮我已接回我的院子,你安心办案。”

梁潇走出厢房,很快便听见里面传出瓷器被打碎的声响。

顾时安被梁潇这么一通激,强迫自己静心闭门研究这些口供,时至黄昏,天沉欲雨,他敞开门,带着护卫走去了梁潇的院子。

他想见一见姜姮,原因无二,这案子竟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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