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孩童或是没见过自己的同类久了,莫名生出一股亲切感,想要迫不及待的拿出储备的食物分享,用共同的言语,不再是以猎物与捕猎者的身份,痛快的聊上一聊。

想到这,孩童不觉有些激动,以致于身体都在颤抖,唇瓣几度张合欲言又止,无从开口。

领头人缓缓走过,俯身看着正盘坐在地上微抖着身体仰头望着自己的孩童,许久之后,嘴角划出一抹弯弯的弧度。

笑容无二,带给孩童的感觉却是那般的不舒服。

看着孩童清澈微黯的眸子,读出了孩童内心的那抹期待神色,开口道:“你家大人呢?”

孩童愣了愣神,刚要开口,那铁质的靴子自领头人腿上甩起,携着大力带着劲风,被这力道足以毙命的脚猝不及防地踢飞出去。

血液自孩童口中喷涌而出,于空中划出斑驳弧线,身体摔落在地上,滚热的血滴滴落下,钻入皮肉,辣得生疼,本就严重的伤势再度加深,近乎夺命。

孩童死灰,双眸望天,被刺眼的骄阳照的泪水直流也不自知,他不解,为何,同类也要自相残杀,他明明是要拿出自己都不舍得吃的食物招待他们的。

不解中,听到了领头人冷漠略显嘲讽的话音,

“这里,居然还他妈活着头小崽子。”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一脚已经彻底要了这个不过十岁左右且有伤在身的孩童的性命。

于是当领头人踢出这一脚后,其他人开始四散找寻有价值的物件。领头人环视一圈,随手指了两个人,说道:“仅凭一个孩子在这里不可能活下去,你们两个去外围守着,等有人来时回来通知吾。”

两人点头领命,也不迟疑地往刚刚进来的地方走去。

“大人,这里有很多肉干和水,还有不少的稀罕物件。”有人在一处凸起的岩石下的阴凉地发现了孩童储备的食物以及这么多年捡到的保存比较完整的兵刃装备,但基本都是标准制式,对于孩童来说过于庞大笨重,丢了又太过可惜,所以收集起来。

领头人闻声过去,顿时眼前一亮,伸手自那堆乱七八糟的物件里抽出了一柄丈许的蛇矛,难得的没有锈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甚是满意,轻舞几下,挥得阵阵风起,很是趁手。见猎心喜,其余的便再也不看,抚着手中长矛,道:“那些肉全部带上,将身上水囊灌满,其余的各自分了吧。”

话一出,其他人喜上眉梢,也不等领头人离开,一窝蜂涌了过去,抢夺着余下的物件。

待众人忙碌时,领头人熟悉了片刻环境,方便当这地方的主人回来时发动突然袭击,正看着,只觉得身后发寒,似是被一道凶兽的目光盯住一般。

回过神,领头人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那个明明已经被自己一脚踢死的孩童,正浑身血污,站立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领头人下意识的退了几步,他对自己的力量再熟悉不过,莫说这样一个小孩子,就是一个普通的成年人中自己全力一脚,想不死都难。

领头人头顶隐隐地有汗珠闪现,喉结滚动,吞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这个小孩倒是有些诡异了。

“为…为什么?”孩童略微艰难的站立着,无辜的眸子看着领头人,不顾开裂的伤口,歪着脑袋,轻吐干裂苍白的唇瓣道。

领头人凝了凝神,越发觉得悚人,大步向前,用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竭力一脚踢在了孩童小腹,足下的铁靴甚至因这极力的一踢微微扭曲。孩童柔弱的躯体顿时血浆飞溅,如夜里的流星般极速飞了出去,重重砸进凌乱地岩堆中,接而又令得上方本就不稳的岩石滚滚,生生将孩童埋了个严实,扑射出漫天的土灰。

领头人握了握手里刚刚得到的蛇矛,心里竟少有的悸动,甚至生出一种那个孩童还会起身的错觉。

如此动作和声响,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望着不远处依旧弥漫的尘烟和不时掉落的碎石块,凑上前,问道:“怎么了,大人。”

领头人掩饰掉眼中的慌乱,摇头:“无碍,收拾完,吾等速速离开这里。”

那是一处角落,立着一块比较方正的石头,与周围的事物显得格格不入。

直觉告诉这个流寇,这个地方定是埋着不一样的宝贝,于是他决定动手把它挖出来。

一阵石块抖落的声音,一只稚嫩却满是伤茧的手自石堆下伸了出来。

一切的一切,皆传进了关注着这里的领头人眼中。

领头人嘴角狠狠地抽动,瞳孔缩成了针芒状,微微发颤的自言自语,

“有,有这种事。”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踢到孩童的身上,或者是某些可能泄了力气。

他不敢相信,这个孩童竟然还可以活着,还可以在石堆中爬出来,站起来。

孩童这次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领头人,而是看向看个正在动手要翻开死狗坟墓的流寇,这一次的伤势更重,血污盖了满脸,死尸一般麻木地开口:“给我…停下。”

孩童不解,为何他们连一条死去的狗的坟墓也不肯放过,也要挖地三尺找上那些只存在他们自己想象中的好东西。

正在挖掘的流寇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下意识的转头瞥了一眼,看到了那个模样极其可怖的孩童身上,惊恐的喊出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如同见了鬼般的表情再度吸引了所有人,所有人还未等嘲笑出声,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皆是惊得呆住。

若不是看到领头人抽搐僵硬的面孔,他们甚至以为领头人没有对孩童出手。

领头人的实力,追随他的人怎会不清楚,这样的一个小屁孩,他一脚怕是可以踢死几十个,至于留情,根本就是不会存在的字眼。

孩童不顾那些人惊恐的眼神,拖着近乎残废的身躯,一步一踉跄地向着葬着死狗的方向走去。

整个场地静得出奇,只有孩童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

那个挖掘的流寇两条腿拼命地后蹬,欲远离这个诡异的孩童,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突然他想到,这个孩童的大人,怎么可能会安心的将他自己丢在这个地方!

孩童并不去理会那个狼狈的流寇,也不会去猜他此刻想着什么,他只走到刚刚挖出的坑前,跪下,用手吃力的一点点将土埋好,压实,直至恢复如初。

“嗤。”孩童的身体被外物撞得颤了一下,眸子茫然,低头却看到很是耀眼的矛尖,自后背透到了自己胸前。

孩童禁不住咳了咳,咳出了大滩的血污血块,伸出满是泥土的手抹了一把,却是越抹越多,抹之不尽。

继而,难以言喻的痛袭遍全身,痛得孩童身体皱成了一团,死死地抱住了扎里自己身体里的长矛。

身后,骄阳照得领头人额头的汗珠很是刺目,其余人失了神一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体灌铅,沉重非常动弹不得。

领头人自己都没注意,自己杀人如麻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喉结也在不停的滚动,他不知道这个孩童怎会给他如此大的震撼,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到这个自己难以理解的非人的孩童。

第一下,领头人甚至没能举起手中的矛,咬牙用出了全力,方才挑起了那个孩童,洒下连绵的血雨,又被硕大的太阳蒸干,不少的血顺着矛杆流到领头人手上,顺着铁甲的空隙如毒蛇朝着领头人的臂膀攀爬。

领头人如触电般弹了出去,长矛用力甩动,将孩童甩了出去,孩童的身体在地上连续摔下弹起摔下弹起,翻滚几下后再没了动静。

除了领头人手中长矛尖端仍不断滴落的血珠,所有人皆如雕塑样一动不动,仿佛空气,时间一同静止。

但,不能如愿。

孩童,还活着。

领头人心里躁怒到了极限,越是恐惧越是暴怒,奋力丢掉手里刚刚还爱不释手的长矛,顺手抓过就近的一人,生生将那人提起,吼道:“他,他为什么还能动。你,你给我弄死他!给我弄死他!”

那个被抓的流寇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胡乱答着:“大,大人,我,我……”

“滚!我要你杀了他!”领头人暴跳如雷,直接将那人朝孩童扔了过去。

那人被重重摔到地上,看一眼还在扭动的孩童,登时便崩溃掉,屎尿涕流,狼狈不止。

领头人冷笑着,看也不看丢掉的那柄长矛,用力地磨着手上的血渍,磨得皮开肉绽也不自知,抢过另一人手里的短刀,几乎是跑的向着孩童迈步而去。

看着飞奔而来的头领,瘫坐在地的流寇顾不得浑身的骚臭味,连滚带爬得向后退着。

汗珠低落,快过领头人高举下坠的短刀,那短刀向着孩童软弱的后颈,砍中,只能是人首分离的惨烈。

骄阳将汗珠照成七彩,映入领头人无措的瞳孔中,闪烁着一阵阵零散的诡光,其余人几乎要窒息,像是被人狠狠掐住咽喉,呼吸不得。

领头人咆哮着,他必须给自己壮胆,必须让自己可以极快的下手,必须让自己尽快地看不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怪胎。

汗珠打落在地面,顿时溅射成无数更小的斑点,混着干尘,凑成一个个细小的泥渍。刀挥下的速度在领头人眼中显得极其漫长,让自己顿时苍老了很多很多年。

终于,他等到了,在刀锋利的刃身即将切开孩童的后颈,砍下孩童的脑袋时,如释重负一样,整个身体都轻盈了下来,甚至都忍不住要大声的笑出来。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脸,笑容永久凝固。领头人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股自天而来的白光,嗅到了寒芒,那是长剑的味道。

其实,那就是一柄三尺长剑。

“扑通!”领头人庞大的躯体后仰砰然倒在了孩童旁边,摔在地上的刹那,领头人还在微笑的脑袋咕噜咕噜地滚出了好远,撞到了身后那些人的脚下,许久后,断口处血如泉喷涌而出,喷溅在其他人呆滞的脸上,迷了全场人干涩的双眼。

死样的寂静,只有血液泉喷的刺耳声响。

一柄三尺剑,斜插在领头人逐渐僵硬的尸体断颈处的地面上,微微晃着白亮的剑身,似是在宣示着自己的到来。

刚刚受尽头领摧残的不死孩童还未冲击完在场所有人的认知,天外一柄飞剑飘飘然若切豆腐一般切下了以往无人能敌的头领的脑袋。

头领手里的短刀没能如常所愿,横躺在不远处的土堆里,淋着血的长矛与尘土和在一起,挤在矛身上成了污浊的泥浆。

头领那魁梧壮硕的无首尸体倒地,激扬出的风携着无数细微的尘屑于半空鼓动继而消散,那颗还挂着笑容的脑袋车轱辘似得滚到一人脚下,那人木木地低头怔怔看着,仿佛头领正对着自己出声冷笑,那莫名诡异的笑令他不寒而栗,直至滚热的鲜血喷了自己一脸方才缓过神。

那被绷得死死的弦像是拉伸达到极限的麻绳,在又一次大力的拉扯中断裂;又像是不堪重负的骆驼,在最后一棵稻草压倒驼峰之上时,轰然崩溃。

屎尿的骚臭味自每人的身上传出,弥漫到并不算很大的场地,充盈在每个人的鼻尖嘴角,没有人发出声响,甚至是口中积攒许久已经满腔的唾液都忘了吞咽下腹。

死亡的气息在压迫着,最后有人吓得瘫坐在地上,有人吓得动也不敢动。

天知道,这次究竟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或者得罪了哪尊大妖的子嗣。

他们是流寇,过着走在刀尖上的生活,他们有时脑袋一热,会忘了生死,会悍不畏死,举着手中的兵刃扑杀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孤苦人。

或许有时会碰到那种会些拳脚的武者,可拼着人数与无敌的头领,折上几人依旧能过得自在。别人死了,又与自己何干?少了几人,还能分到更多的好处。

所以他们自认为自己是不怕死的,贱命一条又无家人牵挂,死便死了。

但,近乎碾压的手段摧毁了他们的认知。手上满是罪恶的流寇也禁不住绝望,连近乎无敌的头领都被割下了头颅,自己这种混吃等死的货色如何能活得下去?

他们是不怕死,可他们怕被这种摧枯拉朽的凶猛之势杀死。

终于,有人开了窍,那个刚刚被头领丢到孩童身旁的流寇慌不择路的爬将起来,深深地跪伏在地上,不断把那颗肉脑袋狠狠地砸到地上,拼命让脑袋砸出血肉飞溅的声响以示诚心,嘴里还不断的嘟囔着,

“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额头被细碎的石子割得血肉模糊,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不自知,仍不停地重复着脑袋挤进石土中的动作。

其他人见状,认为此法甚是可行便纷纷效仿,场地顿时变得嘈杂起来,口中不停颤抖的嗓音与头不停碰撞地面的声音揉在一起,甚是混乱,不多久便在每人身下出现一个个夹杂血肉土石的坑洞。

剑被从地面拔起的声音很是透彻,似早莺趁着初春回暖啼鸣,似清泉趁着暮冬封解叮咚,但没人知道剑的主人何时来到这里,何时走到剑的身旁,一干人战栗着,停下了刚刚不肯歇息的叩首动作,愈发把头低下,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的勇气,汗珠混着泪珠混着血珠抹了满脸悬成一条条血线垂到地上,汇成滩滩泥污。

额头的模糊血肉渗进了眼睛里也不敢伸手擦去。

在众人的视线中,只看得到一双干净从未见过款式的直筒靴。

在众人的耳畔里,只听得见一道平淡的略冷漠的嗓音。

看得人心惊,听得人心碎。

“原本想着此地就算人性泯灭,也不会侵害儿童,却不想...看来,此方世界还需尽早回归天道,让汝等尽早走上正途,但你们...”

听着风轻云淡的声音,众人连同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散于无形,如若失掉了三魂七魄与身上骨骼,瘫趴在地。

可所有人都不想死,都怕死,仍在挣扎,争辩:“仙,仙人,我等如此行径实属走投无路之举,为了活下去不得已而为之,还,还望仙人恩准悔过之心,放我等一条生路。”

不等说话之人再说什么,剑过,又是一颗头颅滚动,又是一具无头尸体砰然倒地,又是血如泉喷的骇人声音。

其余人早已被吓破了胆,颤抖着,痛哭着,悔过着,忘却了如何反抗,只在心里默默祈求面前人可以饶过自己一命。

有人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惧与焦虑,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吐着胃里不经消化的食物,吐着腥臭的污血,没有停下的迹象。

时间仿佛格外的漫长,又或是每个人脑海飞逝的无数幻想,无数过往,长过几个世纪,长过沧海桑田。

“悔过?凭什么啊。”

又是一剑,结束了呕吐不止痛苦不堪的那人的性命。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给尔等十恶不赦之人悔过之心?给了尔等,又有谁能给那些无辜枉死之人重生的机会?

被你们杀死的人想活,你们不给他们机会。你们想活,同样也不会给你们机会。

就算活着,又能有何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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