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功利

徐湛离开医馆,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烧的他心肺滚烫,无处宣泄。他知道沈迈与太子的交情长达十数年,他知道沈迈认定太子会是仁义之君,认定皇长孙荣检与乃父相同,克勤克俭,仁爱宽厚。

他也不相信,这一切是十五六岁的荣检所为,可是有的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怕贵为皇长孙,也未必能够事事做主,命运会推着人走,走到哪里,根本由不得自己。

太子无辜,荣检无辜。

怀王呢,怀王何辜,无端受此诬陷?

有些事,总要分个是非,分个黑白的。

他对沈迈无比失望,愤愤的回到府里,在书房里枯坐许久,实在无心看书,将那本日记往抽屉中一塞,便去了怀王府。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皇帝下了明旨,国丧期间,各地藩王不得擅离封地。朝局已十分明朗,荣晋与荣检两人,是唯二有资格成为皇储的人。

“放出来了?”荣晋抬一抬眼皮,有气无力的问。

徐湛没说话,只将荣晋的串珠交还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荣晋毫不掩饰一脸愁容,埋怨道:“我都这么惨了,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殿下还在京城呢,想给什么自己给去。”徐湛满脸惊恐的说:“我爹就这么一个闺女,若知道我暗地里给你们传递信物,非把我活埋了不可。”guwo.org 风云小说网

荣晋狠狠将串珠套在手腕上骂他:“怂包。”

徐湛毫不介意,笑吟吟的摆上棋盘陪他手谈。

“你也不必花时间过来陪我,”荣晋说:“眼看就要年尾了,你虽是一省解元,明年的春闱也不能小觑。”

“已经走到这一步,早三年晚三年又有什么关系,臣还年轻,即便有幸取中,按惯例也要去翰林院读书修史的。”徐湛边落子边说。

“可我听说,举子们怕的不是名落孙山,落榜还有再考的机会,怕的是掉进三甲,同进士没有入翰林院的资格,放个七品县令就算走到头了。”荣晋说。

进士前面加个‘同’字,正如‘龙’前加个‘乌’字,天壤之别。有人为此写过一幅对子,上联为同进士,下联为如夫人,尽显三甲出身的尴尬。可就算最尴尬的同进士出身,亦是从十年乃至十数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中,万里挑一而来。

国丧期间不敢谈笑,徐湛绷着脸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分高低贵贱。”

荣晋冷哼一声:“这话让陛下听到,把你发配到匪盗横行的烟瘴之地去干上一任,看你还有没有力气瞎白话。”

他踏着一地月色回家,常青提着灯笼在胡同口等他,急了一脑门子汗:“我的爷啊,这是跑哪里去了,大爷急坏了!”

徐湛愣了愣,一想也是,一家子都被送到京郊的庄子上,五叔公务繁忙,父亲回到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不得急着寻他。

林知望负着手站在庭院中看树,徐湛不知道父亲黑灯瞎火的在看什么,朝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初春时燕子在树上筑的巢,燕子南飞过冬去了,住进一窝麻雀,不知有什么说法。

“去了哪里?”林知望问。

徐湛简单交代了今日的去处,沈先生那边,推说他见太子身体有所好转,又赶上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便不再日日请脉,不太知情。

沈迈救了他的老师,他虽然生气,却并不想太多的牵连到他。

林知望脸色越来越沉,直到徐湛把话说完,才忍无可忍的问:“这点事,也值得你荒废一整天?我交待你完成的功课呢?”

徐湛无言以对,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确实静不下心来读书,并且以为,父亲应该会理解并宽容这一次。

“中了解元便沾沾自喜,打算止步于此了?”林知望又问。

徐湛心说,我回京城连气都没喘匀,连老丈人都来不及拜见,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哪有功夫沾沾自喜啊。嘴上却连忙道:“没有。”

“没有?那从前什么规矩,如今还是什么规矩。”林知望道:“戒尺取过来。”

徐湛心里一颤,想辩解几句却是没敢,欠了欠身,便去窗边自己的书桌抽屉中找出戒尺,戒尺正压在沈迈的日记下面,他将日记重新塞回去时,忽觉哪里不对。

这本日记,并不是他带去医馆质问沈迈的那本,虽然用的都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线装本,新旧程度却显然不同。

“父亲……”他犹犹豫豫的问:“您动过这个抽屉?”

“我动你抽屉作甚?”林知望不耐烦道:“少跟我贫嘴打岔,拿来。”无广告网am~w~w.

徐湛只好不再多问,拖沓着脚步上前,奉上戒尺。

林知望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当他在盘算如何逃避严惩,挥手便是一戒尺,重重落在他垂着的手臂上。

徐湛疼的浑身一哆嗦,本以为父亲是借题发挥给他收收心的,挨了这一下,才发觉父亲的火气着实不小。

他缓缓伸出双手,不明所以的承担父亲的怒火。

林知望足足打了二十下才住手,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血,高高肿起来。

“爹……”徐湛有些承受不住,颤声喊道。

林知望停下来,看着他,见他没有别的话说,扬手,接着打。

徐湛委屈难耐,又不敢躲闪,咬着牙关强忍,眼圈憋得通红,像是有眼泪要掉下来。可他已经十七岁了,哭天抹泪自不像话,像个孩童一般被动辄打骂,更让他难以接受。私塾里的先生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手板,像杨老先生那样,学生连句为什么也不敢多问,只知闷头领受。

又堪堪打了十来下,林知望才停了手问:“知道错在哪吗?”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徐湛一字一顿认真的说。

他满心的愤懑,一顶一顶的往父亲脑袋上扣帽子,控诉他量刑过重的暴行,父亲问他错在哪里,又没问错的是谁。

林知望险些气笑了。

学问不长进,胆子倒越来越大,想当年他与父亲斗擂台,至多就是阳奉阴违面是心非,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当面顶撞。果真应了那句古话:“父子之严,不可以狎。”

正要训斥,只听徐湛话锋一转:“孩儿愚钝,若连累父亲承担了‘虐、暴、贼’的罪名,才是大错,还劳父亲提点一二,别让孩儿一错再错了。”

林知望抡了一下戒尺,恨不得当场抽死他。

徐湛缩了缩脖子,掌心没有再感到钻心的疼痛,只听“砰”的一声,父亲将戒尺重重扔在桌面上。

教不了你,老子不教了。

徐湛在原地站了一会,进退不是,暗悔自己口无遮拦,受了委屈总忍不住顶撞回去,可每次惹父亲生气后,又觉得分外没趣。

便忍着双手剧痛,倒了杯茶水奉至桌案上,朝着父亲的方向跪下。

林知望压了压火气,晾了他半晌才道:“司马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解?”

“司马公原意为,芸芸众生因利益而蜂拥而至,又为利益而各奔东西,为利往来能使人致富,富有了方能懂礼节知荣辱,合乎自然天道。后人沿用之,断章取义,加上了追名逐利的贬义,与司马公的本意大相径庭。”徐湛道。

林知望点点头,说不出欣慰还是郁闷更多一些。正色道:“司马公此言指攫取财富,然而为人处世,却不能过于功利,更不能太计较得失。”

徐湛皱眉抬眼,不知父亲为什么说出这么严重的话。

“此一局,怀王胜了,你当如何,败了,又当如何?”林知望循循善诱。

徐湛将这句话在脑子里打了几转,才吞吞吐吐的说:“胜了,我自然走我该走的路,败了……”

败了,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败了,余下的路只会更艰难;胜了,你蹉跎的岁月该如何弥补?”林知望道:“人往往因为看重结果而失去更多,我言尽于此,你仔细想一想吧。”

徐湛似有所悟,可他心里太乱,一时也难以理顺清楚。

“记得上药,伤好以后,《诫子书》抄五十遍给我。”林知望沉着脸命他起来,便离开书房去睡了。

徐湛反复回想父亲的话,感触良多,并决定明日开始,不再过份操心外面的事,把更多精力放在课业上。

而后,他又想起抽屉里的日记,从医馆出来时,他正满心愤怒,根本没看清手里抓的是什么,是沈迈有意掉包,还是他拿错了东西?

他迫不及待的打开日记翻看,是沈迈的字迹,且是他最近数月以来录写的病历,前半本夹杂其他病患,后半本只记录太子的病情。

徐湛忍疼抖着双手翻看,看到最后,竟难以抑制的全身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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