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赴考(上)

隔了一日,徐铭宏启程回任,因途径韫州,遂命徐湛与之同行。林知望脱不开身,林知恒告假送他上船。

“你们到底还小,怕是到了我这年纪才会明白,有人在身边时刻督促,耳提面命,也是一件幸事。”林知恒道:“你父亲有今日,全靠你祖父当年的管束,可惜你祖父过世的早,这些年,林家在朝为官的宗亲,皆离不开你父亲的庇护,他的艰难你可以想见。这些责任是父辈的,可迟早有一天要落在你们这代人头上,名门望族为保长盛不衰,世世代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小叔的苦口婆心,徐湛是听进去了,他隔过小叔向远处看,舅舅的随从皆已上船,码头上空无一人,难免有些失落。

“你父亲也想来送你,实在抽不开身。”林知恒半开玩笑的说:“好好考,考中了回来成亲,若是考不中,挨家法时谁也保不住你。”

“小叔!”徐湛有些恼了。

“不禁逗。”林知恒弹了他一记爆栗,却忽然阴着脸说:“顺便给你二哥捎个话,考完试赶紧回来,我不打他。”

徐湛垂下眼睑,不禁替林旭宁打了个寒战。

“阿嚏!”站在总督行辕的大坪上,林旭宁揉了揉鼻子,喃喃道:“谁在骂我?”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林公子,总算回来了!”沈岳的亲卫长李昇迎面而来:“再晚一日,部堂就要发兵雁门岭了。赵通事呢?”

话说从头,十余年前,一个叫王显的商人,在地方官的默许下打造巨舰,自立为船主,收拢了许多海盗和沿海百姓,组建起东亚最大的武装海商集团。朝廷围剿过多次,收效甚微。

即便如此,他仍寄希望于朝廷能够开放海禁,于是主动配合浙江官府,平定了多股海盗势力,维持沿海秩序,竟与官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然而海盗就是海盗,他很难约束全部手下,一些部下以抢夺财产为目的,趁机引进倭寇袭击东南沿海。

朝廷派兵围剿他,他却逃到日本去了。

浙江巡抚衙门抓了他的妻儿关在大牢,王显意识到只有不断壮大,为朝廷忌惮,方能保住妻儿性命,于是他召集日本浪人及一些中国海盗,常年在浙江沿海活动,目的只有一个——要挟官府,开港通市。让他们这些以海贸为生的海商,能够合法的进行国际贸易。

赵通事自荐去雁门领的倭船上与大海盗王显谈判,林旭宁未得总督指令,擅自陪同赵通事跑了一趟。

王显对林旭宁不甚了解,只道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秀才,在总督府抄抄写写混口饭吃,赵通事官职虽低,好歹是吏部在册的朝廷命官,沈岳必然要对他负责。于是在提出留一人质在手的时候,点名选择了赵通事。

“说来话长,我正要跟部堂解释。”已有人接过他的行李和马匹,林旭宁在外奔波数日,疲惫写在脸上:“沈部堂在吗?”

“签押房等您。”李昇低声道:“脸色不好。”

林旭宁笑道:“无妨,我是带着捷报回来的。”

早秋闷热,签押房门窗敞着,沈岳早听到了林旭宁的说笑声,脸色格外阴沉:“你还知道回来。”

林旭宁整了整衣冠,躬身道:“旭宁擅作主张,来向部堂请罪。”

“请什么罪,你林公子会有罪?”沈岳将手里的茶杯重重蹲在案上:“你多英雄啊,王显的倭船都敢闯,两省总督的印信都敢偷,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做都做了,还装模作样请什么罪?。”

林旭宁急忙回身关紧门窗,被有心之人听见,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怎么,你也知道怕?”沈岳冷声斥责:“这些个行径,换一个人,早推出去斩了,还容你在这申辩?”

“部堂,旭宁不曾申辩啊。”林旭宁无辜的说。

“……”沈岳起身走向他:“林公子,做我沈某的入幕之宾着实是屈才了,来来来,本督的位子让给你坐。”

“部堂,部堂息怒……”林旭宁连连作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奉上:“看在我不计艰险劝降王显的份上,将功补过,就饶过我吧。”

沈岳乜着他看了几眼,才接过信封。

林旭宁道:“王显的妻儿受到牵连,被关在浙江巡抚衙门的大牢里,王显常年漂泊海外,组建船队,自立为王,却从未另纳美色,只收了个义子名叫王乾,足见对妻儿的想念。部堂前段时日将王显的妻儿从大牢内接出,我便以部堂的名义写了封信给汪清,告知他家人安好的消息,许以高官厚爵、妻儿团聚,王显果然动心,约大人十日后相见。”

沈岳的表情却愈发凝重:“高官厚爵?你许了他什么?”

“无非是一个名份,和自由通商的权利,我有意在人前拿出,他看都没看便付之一炬了,做不得数。”

沈岳后怕的看了他一眼,收起书信:“朝廷下达的旨意是‘平王显之患’,是抚平还是剿平,你比我还清楚吗?你这般随意许诺,若是遗人以柄,我就百口莫辩了。”

林旭宁听出了不对:“您这是什么意思?”

“去拟一份奏疏给我:王显勾引倭夷,骚绎东南,肆行攻劫,罪不可恕,臣等挟其妻儿,意图诱获,乞将其明正典刑,以惩于后。”沈岳道。

“说好的招降,怎成了诱杀?”林旭宁急道:“部堂用半年时间安稳王显,为的是利用他的身份牵制海盗,如今大功将成,为何突然反悔?王显一死,船队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

“你当我愿意这样做?”沈岳阴沉着脸,将王显投诚的来信撕得粉碎,扔进火盆化为灰烬:“浙江巡按周伯年上了一本奏疏,将他在东南沿海看到的听到的,有关王显勾引倭寇、烧杀掠夺的般般劣迹说的是活灵活现,如今,陛下对王显二字深恶痛绝,满朝文武欲杀之而后快,我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林旭宁:“……”

两人沉默了半晌,林旭宁声音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重似千金:“赵通事被王显扣作了人质。”

沈岳一怔,他早在林旭宁独自进来时,已有预感。

“部堂!”林旭宁忽然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沈岳过来扶他。

对于总督府的幕僚来说,沈岳尚算得上礼贤下士,何况他看中林旭宁的才学胆识,平生头一次,主动向下级要人。

林旭宁年纪尚浅,不会阿谀逢迎,他说出的话未必好听,却从无半句虚言。沈岳也从未受过他这么重的礼,一来他是秀才,见官不跪,二来沈岳看重他,像对子侄一样,给他异于常人的优待。

“赵通事的性命,沿海各地数万百姓的性命,都系在王显一个人身上。”林旭宁正色道:“请部堂慎重处置。

沈岳文官领兵,战场上熬打出来的筋骨,稍一用力,便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拽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爱重之意显然,神情却格外凝重。

“此事,要看王显的表现了,倘若他真心求诚,我搏上一搏也无妨,左不过一顿申斥,还能罢官免职不成。”沈岳道。

林旭宁松了口气,绽开笑容:“谢部堂。”

“你啊,少年心性,不晓世事艰辛。”沈岳无奈的看着他,道:“秋试将近,满脑子都是倭寇那些倒灶事儿,温书了没有?”

林旭宁一愣,秋试将近了?怎么那么快?

“呵,”沈岳讥笑,“四书五经都扔进海里喂鱼了吧?”

林旭宁面子上挂不住:“别说那么直白行吗?”

“这大祁的社稷,终究要靠你们这些后辈人匡扶的,你不走上仕途,纵有满腹才华,也无用武之地。”沈岳说:“往后多待在房里用功,收收心准备秋闱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林旭宁敛笑应道。

学而优则仕,走上仕途方能施展报复,大伯父将他扔在浙江,就是为了让眼高手低的他想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如今他想通了,自然加倍努力的用功温书,他自幼跟随名师,底子不差,哪怕临时抱佛脚,也未必落后于人,林旭宁时不时看向窗外,今晚就是谈判之期,只愿招抚王显的事能够顺利进行。

夜幕降临,有人在房门外徘徊,林旭宁搁笔去开门,见李昇犹豫不决的站在回廊下。

“林公子,我们得到吩咐不让打扰您,可是部堂似乎遇上大麻烦了。”李昇道。

林旭宁心里一沉,快步往签押房走。

沈部堂正在会客,这客不是别人,正是极力阻止招降的浙江巡按周伯年。林旭宁隐隐感到不妙。

“大理寺少卿林知恒的独子,林旭宁。”沈部堂这样介绍他。

“周大人。”林旭宁上前施了一礼,便退去沈部堂身后。

周伯年抚着胡须一脸难以掩饰的鄙夷,此人虽无官无职,他的伯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堂弟十五六岁时便与自己同品同级,一家子都是天子近臣,难怪在总督衙门也敢肆意横行。

“周巡按,你利用职权,不经总督衙门擅自抓人。我苦心筹划半年的招降方案,被你横插一杠全盘打乱,因此造成的后果,由你来担,还是我来担?”沈岳平静的问。

“部堂,若是天天想着明哲保身,下官压根不会来。”周伯年坚决道:“王显勾通外贼恶贯满盈,我杀定了。”

沈岳有些鸡同鸭讲的无奈。

林旭宁算听懂了,今夜是沈岳与王显约定的谈判之日,周伯年却守在半路将王显捉拿起来,如此一来,招降成了诱捕,沈岳成了背锅的人,杀王显,浙江必然大乱,放了他,如同放虎归山,王显一怒之下不知多少生灵又要惨遭涂炭,当真是进退两难了。

“周大人,你来浙江才几个月,你真的了解倭寇吗?”林旭宁开了口。

周伯年仍带鄙夷之色,他猜想沈岳一定会阻止他这样不合身份的发问,可是沈岳没有。

于是林旭宁接着道:“倭寇分两种,两分是真倭,八分是假倭,这八分假倭就是王显身后的船队,是他手下的十万海盗,你杀了王显,谁来节制这十万多人?他们没了首领,立刻会投效真正的倭寇,周大人,你上过战船打过海战吗,你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吗”

周伯年面带愠色:“林公子,我耐着性子听你把这番话讲完,全因尊敬令尊令伯父的为人,可你说出这些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话,哪里还像个圣人子弟?罪魁祸首可以封官进爵,手无寸铁的平民良善就该被烧杀抢掠,可还有‘公道’可言?”

“周大人,您一大把年纪,竟还相信天底下有‘公道’两个字?”林旭宁心直口快的说:“若说公道,你擅自抓人,对沈部堂是否公道?你能在浙江待几天?海盗一旦失去节制,顶在前面的是浙直总督衙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还是您周巡按?赵通事还在倭船上为质,妻儿老小都在等他回来,您可有保全之策?周大人,为天地立心和为生民立命,有时不能两全……”

“旭宁!”沈岳打断他,“放肆了。”

林旭宁施了个礼,退回沈岳身边。

周伯年这才发现他不是草包,甚至不算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只可惜,不知谁教的道理,长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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