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腾地起身,盯着关穅如鹰鸷般的眼睛,满脸震惊:“武平侯?”
“正是他,你的舅公,武平侯陆时。”关穅靠在椅背上,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宁王叛乱,你的外祖父受到牵连,陆时为了自保,买通你母亲身边的丫鬟,诬陷她与王庭枢通奸,将她赶出林家。”
“是他……”徐湛喃喃道。
“你知道?”
“有所怀疑。”
“所以你将最信任的人安插在陆时身边?”关穅盯住了他:“明玖,本名徐铭久,是你母亲的庶弟。”
徐湛浑身汗毛骤起,他早该知道,在关穅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徐铭久被关穅发现了,周纶之死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只需一个念头,关穅对陆时的仇恨会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
他站在了钢丝绳上,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可事已至此,除了向前走别无他路。
“是,”徐湛坦然道,“可整整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想要查明真相谈何容易。”
“我可以帮你找到证据,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我能帮你。”关穅道。
店掌柜报门而入,端上一只色泽枣红,香气扑鼻的烤鸭,在他们眼前片好。
有外人在,徐湛缓缓坐了回去。
万幸,关穅并未想到这一层,在这个师生关系胜过父子关系的官场上,他不相信徐湛会为一己之仇牺牲许阁老一派的利益。guwo.org 风云小说网
“这是‘焖炉烤鸭’,与挂炉烤鸭的最大区别就是不见明火。”关穅道:“可巧,辑事厂的厂狱里也有这么一道大菜——他们将秫秸放入瓮中点燃,烧红瓮壁熄火,然后将□□的犯人关进铁笼放入瓮中生焖,再顽固不化的犯人也受不了这种滋味,只需片刻功夫,什么都招认了。”
徐湛低头再看那热腾腾冒着油星的烤鸭,便有些想要作呕。
“厂狱的番役便是用这样的酷刑威胁恐吓我的恩师,使他不堪受辱自尽身亡的。”关穅的目光忽然变得阴森狠厉,令人周身发冷。
徐湛瞠目结舌:“可……这与陆时有何相干?”
“陆时向东厂行贿,关照东厂番役‘好生照顾’。”说着,那双鹰目已然透出杀机:“他构陷我恩师罢职入狱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徐湛双眸低垂,谨慎的缄口不语。
“徐修撰,你是聪明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为你的生母洗脱冤屈,你与我联手,将陆时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徐湛的心脏在胸膛中狂跳不止,他低估了周纶在关穅心中的地位,更没料到关穅对陆时的仇恨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上天给他掉下一个硕大的馅饼!只看他能否把握。
关穅见他陷入沉默,只当他在权衡利弊,有些不悦:“令堂怀胎十月,拼尽最后一口气生下了你,为她报仇,还要如此犹豫不决?”
徐湛做痛苦为难状,恳切道:“放在一年以前,我必毫不犹豫的答应都督,可如今我有妻有子,总要顾忌他们的安危。”
“我既要与你联手,就不会让你独担干系,”关穅道,“你久居京城,该听说过我的为人,有人说我阴狠毒辣、权倾朝野,可从未说过我出尔反尔,嫁祸于人。”
徐湛心想,谁敢啊?
“说句更实在的,从前我们各自为营,难免有些过节,而今太子薨逝,怀王炙手可热,你又是简在帝心的新科状元,我这样的人,注定没什么好下场,为保我儿孙平安,也不会与你这样的人交恶。”关穅道。
徐湛心中哂笑,却面无表情:“都督言重了。”
关穅等着他的下文,他却止话于此,再也不肯多说。
徐湛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妻子在房里翘首而盼,见他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捂着小腹干呕了几口。
“我感觉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到底在做什么,连我也不能说吗?”秦妙心胸闷恶心,眼泪直流。
徐湛握住她的手:“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孩子。”
“能不能先保护好你自己!”妙心推开了他,坐在床沿生闷气:“父亲在书房等你。”
徐湛好好安抚了几句,反复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哄她在床上躺好,才陪着笑脸去书房见父亲。
“去了哪里,让你媳妇一个人回来。”林知望面色不善。
“便宜坊,怀王与我开玩笑呢,让父亲担心了。”徐湛随口道。
“我下午在怀王邸侍讲。”林知望亦随口道。
谎言不攻自破,徐湛站在书桌前有些尴尬。
“如今撒谎连草稿也不打了。”林知望重重拍了一下桌案,起身欲往外走。
“爹!”徐湛拉住父亲,道:“您别生气啊,儿子大了,有时候答应了别人,无法事无巨细的向您禀报。”
“哪个别人,路上拦你的人?”林知望怒气不减。
妙心多半是向父亲说了什么,虽然徐湛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却不太舒服,诺大一个林府没有什么心腹之人,连妻子也不能为他保守秘密。
“妙心是担心你,怀着身孕还要为你担惊受怕,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我知道。”徐湛轻声道。
“是千从卫的人?要你做什么,可有威胁到你?”林知望一针见血。
徐湛摇了摇头:“他们怀疑我与周纶的案子有关。”
“你怎么说?”
“我否认过了,清者自清,随他们吧。”徐湛心中苦笑,谎言太多,连自己也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林知望将信将疑,却放过了他,命他回房休息。
何朗探头探脑的进来,安慰他说:“您不必担心,这几日属下跟着他,不会有事的。”
林知望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人:“他有个从韫州老家来的同窗,叫明玖的,你有印象吗?”
何朗一愣:“是被您引荐去侯府做文书的那个明家的外室子?”
“速派两个机灵些的回韫州,查一下,明家有没有这个人。”
朝日微醺,笼罩着整个宫城金碧辉煌。
早朝之后,大祁皇帝正在殿内打坐养神,徐湛今日来得早,便站在宫檐下静静等候。
另有一个人同他并肩而站,他的身量本算不上矮,可跟身边的人比起来,确实是短小一些。此人身长似鹤,双目如鹰,正是执掌千从卫的指挥使关穅。
“怎么突然想通了?”关穅目视前方,低声问。
“辱母之仇,本无需多想。”徐湛道。
“有妻有小,又有大好的前途,可以理解。”关穅道。
“都督是来嘲笑下官的?”徐湛冷着脸。
关穅无声笑道:“一句话就翻脸,这脾气如何在御前行走?”
徐湛脸色稍有缓和,转了话锋:“都督今日来得早。”
“陛下近来总感到心慌,命我今日守在乾清宫内。”关穅坦然道。
此时,殿门敞开一道缝隙,一名小太监由内钻出:“陛下命二位进去。”
早秋室内闷热,皇帝却命人将门窗紧闭,闭目坐在龙椅上。
徐湛虽有疑惑,却未敢多言,做好分内之事,告退而出。
皇帝双目微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哂笑道:“还算进退有度。”
关穅面无表情,王礼也勉强笑着符合。
“同朝为官,能有多大的过节啊?”皇帝指着他们训道:“朕到了这把年纪,能护你们到几时?一个两个平日里跋扈惯了,也不想想退路!”
“臣要什么退路?陛下到哪里,臣便跟随到哪里。”关穅沉着脸反驳道。
皇帝还想骂他,王礼陪着笑脸上前打岔:“皇上说什么呢,皇上千秋万岁!”
说着拿出绢帕沾了沾皇帝额头上的汗水,服侍皇帝用药,漱口。
关穅方进来片刻,中单都已湿透,他奇怪的问:“陛下不热吗,为何紧闭门窗?”
“陛下前几日偶感风寒,从昨夜起便觉得头晕心慌,盗汗不止,微微一阵风都觉得冷。”王礼道:“太医来过,换了个方子,说是吃过能好些。”
关穅拿起托盘上的药碗,嗅了嗅。
“王公公,药方和药渣在哪儿?我要带回宣抚司去。”关穅道。
“在御药房。”王礼说:“我派两个人随都督去看看。”
“这是干什么呢!?”皇帝斥了一句,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一个风寒,也值得你们疑神疑鬼,小题大做?”
言罢,便要王礼扶他去歇下,并召怀王入宫侍驾。
一整日,徐湛心神不宁,关穅的邀约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父亲彻底起了疑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安胎,妙心与他分房而睡,带着重重心事方才入眠,窗外人声嘈杂,将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是皇宫的方向失火了!”常青闯进来,手脚麻利的帮他更衣。
徐湛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影壁之外,有人站在侧座房顶瞭望,只见皇宫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棋盘胡同的街坊邻里纷纷站上屋顶,震惊不已,嘈嘈急语。
正房内,林知望已衣着整齐,随时准备应召入宫。
晌午进宫的时候,乾清宫紧锁门窗,皇帝虚汗不止,午时听到阁老们谈话,说怀王被召入宫中,此时宫内失火,诸多异常是否有所关联?
大祁内忧外患,徐湛发出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气。
父亲举头看他一眼,神色凝重,不置一词。
乾清宫的火势迅猛,一众禁军官兵、太监全力救火,内阁值夜的冯阁老在冯夙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赶来。
“爹,陛下和怀王都在里面。”冯夙在他耳际意味深长的说。
冯阁老却毫无反应,直勾勾望着难以熄灭的大火,仿佛看着这个王朝大厦将倾。
火光中一个硕大的身影跌跌撞撞闯了出来,那坚实的臂膀后背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大祁天子。
“关都督!陛下!”太医和官员们乱作一团,这是关穅此生第二次将皇帝背出失火的宫殿。
靖德皇帝睁了睁眼,一阵猛烈的呛咳,他拉住关穅手:“荣晋……荣晋!”
皇帝今日身体不适,本是荣晋暖阁守夜,忽而大火骤起,荣晋背起父皇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向外逃,但很快在浓烟中失散,又多次被坍塌的房梁阻断去路,关穅几进几出,四处搜寻,找到他们时,荣晋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
关穅明白他的意思,只稍稍歇了口气,再次投身火海。
太监们则七手八脚抬着圣驾移居东侧的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