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离京(中)

第三日清晨,沈迈上门来给老太太看诊,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厌世模样,只有徐湛清楚他在生谁的气。

一番望闻问切后,沈迈命家人们到外间说话。

“平日里是否有疑惑、惊恐、思虑,言辞颠倒的举动?”沈大夫问。

“有,时好时坏。”随侍老太太身边的人异口同声答道:“那日早间咳得特别厉害,还咯了血。”

“哦。”沈迈埋头写药方。

“是什么病啊?”徐湛问。

“急火攻心伤及心肺,加之有些痴呆症,被之前的大夫混为一症了。”

“可以治愈吗?”徐湛又问。

“有可愈者,有不可愈者。”沈迈惜字如金道。

徐湛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亦不敢多话,立在一旁听医嘱。

“之前的方子不要再用,照此方煎药,午间和晚间各一副,头一副药要加入七滴至亲之人的指尖血为引。”

“师父。”徐湛哭笑不得,伏在他耳边问道:“这不是江湖郎中惯用的套路吗,您怎么也学会了?”

沈迈横了他一眼,薄怒道:“随你们信或不信。”

“我信我信。”徐湛陪着笑脸,见他收拾药箱准备离开,忙道:“我送师父出去。”

“别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的,没那么熟。”沈迈冷言道,不知在跟谁置气,自顾自的往外走。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师父,徒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指出来嘛。”徐湛陪着小心,紧紧跟着他。

“你徐澄言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沈迈郁怒道:“偷了我的病历数月不敢登门,家里有病人时想起我来了,脸皮怎么那么厚呢?”

徐湛讪讪笑着解释:“那病历真不是我偷的,师父,我可以对天发誓。”

“呸!”沈迈负气道:“你早已被沈某逐出门墙了!”

“真的?!”徐湛面带喜色,又赶忙敛笑换上一脸沮丧:“那真是太遗憾了,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日后一定物色个天资聪颖的孩子,给您做徒弟。”

“你……”沈迈被他气得无言以对,翻翻白眼离开了林府。

待到家中管事抓了药,徐湛苦着脸按照沈迈的医嘱,扎破手指往药盅内滴了七滴血,想到让病人喝人血,不由阵阵作呕。

他明知沈迈在作弄他,却不敢真的不从,大祁以孝治国,祖母卧病,连几滴血都舍不得献出,一旦传扬出去,大不孝的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盯着下人们煎好了药,徐湛想到值房堆积如山的公务,便打算回内阁销假办差去,谁知老太太忽然吵着要见他,否则便不肯吃药。

阴雨连绵,一扫秋日的闷热,老太太精神也不好,虚弱的靠在床头。

“祖母。”徐湛匆匆赶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若无其事。

“我同他们说,陆家的案子必定有你在后面搞鬼,他们还是不信。”老太太冷冷道:“可你骗得过他们,骗不过我老婆子,你是个狼崽子,你回到林家,扮成孝子贤孙的模样,就是给你那死鬼娘报仇的!”

“祖母,您想多了。”徐湛淡然一笑,明知故问道:“我娘是积郁成疾,病死的,同陆家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以为你娘是什么好东西?不敬丈夫、不事公婆,日日只想着吟诗作赋,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偏偏你父亲被她迷惑,徐家摊上了天大的官司仍不肯休妻,我不将她赶走,难道眼睁睁看着林家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徐湛进来前一再提醒自己忍耐,此刻也忍无可忍了,他一贯洞察人心,此刻却无法理解眼前这老太太的想法,已然是这步田地了,还逞这口舌之利有何意义?

他反问道:“祖母当年一定没想到会有今日,徐家的遭遇在陆家重演,同样是杀头的罪过,林家是否也应该将您赶出家门以求自保?”

“畜生,畜生!”老太太怒不可遏,摔了药碗在他脚下,汤汁撒了一地。

“祖母若是生气,但可拿孙儿出气,不要糟蹋东西,药材昂贵,且有至亲之人的鲜血做药引。”徐湛说道。

老太太一惊,低头看着洒在地毯上的汤药出了神。 m..coma

“祖母可知道,我多希望可以有机会侍奉生母,可我连她的样子都不曾见过!”徐湛接着道。

老太太猛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那双深如秋水的眸子仿佛是徐露心正在凝视她。

“啊??”老太太惨叫一声,躲进被子里瑟缩。

候在外面等丫鬟婆子闯进屋内围在床边,可越是碰她,叫声越是凄惨。

徐湛对闻讯赶来何明冷声道:“多派人手到寿德堂来,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

言罢便拂袖离去。

傍晚,徐湛照旧查看林旭白的功课。自他自进入国子监后,有季怀安的关照,学业总算小有长进,也比从前用心勤勉了许多。

“不错,有长进。”徐湛问:“在国子监,季祭酒可有关照于你?”

“岂止是关照啊,简直就是针对。”林旭白苦不堪言道:“那么多监生他一概不管,唯独盯着我,动辄便将我拎去教训。”

徐湛哑然失笑:“还是父亲太过仁慈。”

林旭白挠头笑笑,又忽然面带忧虑:“三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大爷爷三爷爷他们都来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徐湛道。

“三哥是同父亲吵架了吗?”

林旭白话音刚落,有人闯了进来。

是父亲面带怒色,小叔紧追其后。林旭白惊得弹了起来,便只见父亲扯了三哥过去,抬手便打,可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巴掌悬在半空,缓缓垂下,只是眼里的怒火不减。

林旭白呆愣愣的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他竟希望父亲这一巴掌能够落下来,好过这样在半空中悬着,隔阂着,像一出压抑、微妙、又迟迟不肯落幕的戏,戏里戏外的每一个人都紧绷着神经。

“混账,你对祖母说了什么?怎么就突然闹着不肯吃药?!”

面对怒不可遏的父亲,徐湛只是苦笑:“父亲怎么不去问祖母?”

“湛儿!”林知恒挡在他们父子中间,斥责道:“好好说话!”

“我对祖母说,药里有人血。”徐湛冷声道。

林知望痛心疾首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是疯了不成?这种谎话也敢张口就来?”

徐湛垂头不语,既不委屈亦不辩解。

“湛儿,你先回房去!”还是林知恒出声打破僵局,老太太房里的人众口一词说徐湛对祖母出言不逊,兄长怒不可遏,他左右为难,只得先将气头上的父子二人拉开。

徐湛颔首应了,竟真的转身离去。

“怎就生出了这样的混账!”林知望看着徐湛撩开门帘大步离开,痛心疾首。

谁料常青不顾一切的闯进来,通的一声跪地,红着眼眶辩解道:“大爷错怪三少爷了,早间沈太医来给老太太诊脉开方子,头一副药的确要用至亲之血做药引,您和五爷不在府中,四少爷在学堂,只能用我们三少爷的呀!老太太晌午时喊了三少爷进去,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侮辱先夫人,砸了药碗,三少爷这才说了那些话……”

“爹爹,是有这回事,下学的时候襄儿同我说起过。”林旭白见缝插针。

林知望出了神。

“你这孩子,也不早说!”林知恒责怪林旭白道。

林旭白一脸委屈,您二位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三哥,给过别人辩解的机会了吗?

林知恒在府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找到徐湛,他独自一人在太湖石上,蜷着一只腿呆呆坐着,林知恒已走的很近,竟未能被他察觉。

林知恒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湛儿,想什么呢?”

徐湛回头,眼眶微红:“没什么。”

“你媳妇还在娘家?”林知恒问。

徐湛点点头道:“祖母卧床,她回来必然要侍疾的,我怕有人为难她,伤了她和腹中孩子。”

“接回来吧,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传出去不好听。”林知恒道。

徐湛摇头反驳:“顾不得旁人的看法,我这辈子已然这样了,不能让他们母子受到牵累。”

“你这辈子?你才不到二十岁,怎么就已然这样了?”林知恒苦口相劝:“湛儿,小叔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那毕竟是上辈人的事,你做到这个地步,也尽力了,你还自己的路要走,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妙心也是一样,她是这个家里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有你母亲在,没有人敢伤害她。”

“不是过不去,许多恩怨,需要时间去化解。”徐湛苦笑道:“我已向吏部告假,去秦家接上妙心,就直接启程回韫州了。”

林知恒气结:“湛儿,这三年是你最好时候,孰轻孰重,你可掂量清楚!”

“什么掂量清楚?”有个身量高挑的身影进到院子里。

徐湛起身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喊了声“父亲。”

“兄长,我是说不通这孩子了。”林知恒显是有些怒了:“家里出一个林旭宁还不够,一个个都上赶着去自毁前程!”

林知望不动声色的问徐湛:“你是真的想好了,不是在赌气?”

“是,父亲。”徐湛这次分外认真的说道。

“那便去吧,及早动身。”

“兄长!”林知恒失声叫道,他觉得这对父子都疯了。

“喊什么!”林知望对林知恒道:“前程是自己的,没有人可以护佑他们一生。”

徐湛也十分意外,本以为至少要挨一顿斥责方能离开,转念一想,或许父亲对他这机关算尽的儿子已经失望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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