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敌人的敌人

林知望举起戒尺要打,何明敲门禀报:“许阁老来了。”

“快请!”他心里一惊。

房门打开,许阁老独自进来。

林知望扔了戒尺俯身下拜:“恩师。”

徐湛跪在父亲身边,偷眼瞥见许阁老老态龙钟的身影晃去窗边的书桌旁翻看他的习文,品评道:“聱牙诘曲,确实该打。”

徐湛惊出了一身冷汗。

“出去吧,我同你爹有要事谈。”他说。

徐湛如释重负,恭恭敬敬应一声是,起身悄悄的往外退。

许阁老慢条斯理的说:“你这儿子灵敏通透,只是性子欠打摸。”

“让恩师见笑。”林知望整理袍角起身,“恩师有事传学生过去便是,何须亲自过来?”

许阁老并未听他饶舌,直切主题问:“听子维说你要上书,保王廷枢?”

“是。”林知望直言不讳。

“忘记我嘱咐你的话了?”许阁老说:“保王廷枢,就是弹劾陈伯谦,我不记得你与王廷枢有如此深的私交。

“不为私交。”林知望说:“只为良心二字。”

“书生意气,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许阁老怒道的说。

徐湛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听,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但见二人神色不对,实在好奇,又听父亲似要去救王廷枢,更是担心。

“我只想提醒陛下,今日的局面是怀王、徐湛及多位礼部使臣出城谈判,冒生命之危换来的,如今怀王的胳膊,一到阴雨天便疼的浑身冷汗,被我撞见一次,却求我不要告知陛下。他做君父的忘了,我做臣子、做父亲、做主官的忘不掉,王廷枢说的话我同样想说,如此便取他性命,今后怎还有直言敢谏之人?”林知望不吐不快。

“说吧,你想怎样?”许阁老无奈的问。

“释放王廷枢,官复原职。”他说。

“如果退而求其次,保住他的性命,降职留用呢?”

林知望这才收敛了一身火气:“请恩师提点。”

“你既然要管,就去劝他,要他写一份自省书。”许阁老说。

“自省书?”

“总不能要陛下承认自己关错了人,就让做臣子的退一步,推翻奏疏中的言论,支持互市。”许阁老难掩痛心的说:“这是保他性命的唯一办法。”

“这番羞辱,他是不会接受的。”林知望说。

“这是陛下的意思。他能主动去写最好,他不写,自有人代他写,有他的画押手印即可。”许阁老说。

林知望刚刚压下的愤怒顿升,滕然转身,走了两步拂袖道:“还是让他去死吧!”

父亲这样对着当朝次辅撂狠话,将他吓了一跳,有心想进去劝一劝,却怕撞在二人气头上做无谓的牺牲,只得作罢。 m..coma

“死是吗?死有何难?”但听许阁老压了怒火低声道:“文官仗节死义,武官马革裹尸,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莫说是王廷枢、胡之问,就是死一个内阁辅臣又怎样?还有几人记得起王首辅的冤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林知望怒气稍解,冲着许阁老深深一揖:“学生失态了。”

许阁老的声音如沉冰涧:“你不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翰林,去做你该做的事,学飞蛾扑火焚身,没有任何意义。”

徐湛心情复杂的回到卧房。

林知望没有密折专奏的权利,有关互市的奏疏尽数被内阁压下,一连几日心情阴翳,复将家眷子女“发配”去了城郊庄园,孩子们小心翼翼的离开,不像往日去郊外那样兴高采烈,生怕触了父亲的霉头。

了解内情的徐湛反倒坦然,他知道父亲介意的有两点:一则通贡互市的确是幸臣误国的策略;二则怀王与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谈判成果遭人践踏。

他曲肘撑在案边望着父亲,重提半年前父子二人玩笑般的赌约,讨巧的笑道:“互市的弊端终会显现,我看这陈伯谦气数将近,只要他在一年之内倒台,就算您赢还不行?”

林知望敲了他的脑袋骂一声欠打,目光里终于少了几分厉色。

“你倒是心宽,可知王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林知望说。

徐湛知道,父亲仍为王廷枢感到痛心。他以为大祁世风日下,“文官谏死,武官战死”的时代已相去甚远,但自他入京以来,为谏言而死的文官已听说不少,先是提出复套的王首辅,后是胡学士,如今又有了王部堂。

大祁这艘巨船疲态尽显,幸还有前赴后继的忠臣良将,不计一切苦苦支撑。

“不想讨打就去别处晃。”林知望冷着脸说。

“父亲将祖母他们送去庄园,家里冷冷清清的,实在无处可去。”徐湛摆弄案头上的笔架说。

林知望搁了笔墨,迎上他的目光问:“如此殷勤,可是有事瞒我?”

徐湛一愣,赌气道:“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林知望似笑非笑,并未言语。

王廷枢在诏狱中仍不改口,更不肯在“自省书”上签押,君臣二人僵持不下,正当人们以为王廷枢即将命丧黄泉时,皇帝却出人意料的退了一步。许是为了让他见证通贡互市的益处,皇帝没有杀人,只是贬官致江西某州去任通判。

京城恢复了平静,随着马市重开,遭贬官王廷枢渐渐被人淡忘。

矛盾中心悄然转移,冯氏父子与陈伯谦的争宠之战日渐白热化,两方争相秘奏,相互揭短,丑态百出,令满朝文武看足了笑话。

紧接着便有消息从宫内传出,说皇帝之所以免王廷枢一死,是因为皇长孙荣检入宫请愿,反对重开马市,要求释放王廷枢,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皇帝几番传杖,最终仅是命人将他押回东宫闭门思过。

皇帝无奈冷笑道:“比他老子有骨气。”

继太后寿宴上获赏一柄玉壶之后,皇长孙荣检再次成为皇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皇孙中最受忽视的荣检,竟在数月之内脱颖而出,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孙辈。怀王府上下除荣晋外,皆感到苦不堪言。齐英摇头说:“此举真是高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应该没有这样的谋略和勇气。”

“应该没有?那是有还是没有?”季怀安烦躁的说:“你瞧林涉远家的徐湛,才多大年纪,活成人精了。”

荣晋走进书房,见齐英、季怀安同在屋内等他,便觉得头大,硬着头皮扯出笑来问:“两位师傅怎么一同来了?”

两人向他行礼,道明来意。

荣晋苦笑着摇头,他一个久居京城的藩王,本就不尴不尬不清不楚,每天面对科道言官的冷嘲热讽,还要去父皇面前与大侄子争风吃醋不成?

“至少这番陈词,该由殿下去说。”季怀安道。

荣晋摇头道:“是林师傅叫澄言来转告我,千万不可插手此事。”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心知肚明。换做荣晋去圣驾面前陈情,效果则大不相同。太子再不讨喜,荣检依旧是长子长孙,名正言顺,是大祁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荣晋再受宠,毕竟身份特殊,皇帝固然欣赏幼子的率直勇敢,为保险起见,依然会要了王廷枢的命。

如此,则成就了荣晋,毁了王廷枢。

林知望与荣晋虽有师徒之名,与他们二人到底不同,林知望的理想是实现某些政治抱负,而非扶持谁做帝王,换言之,这段师徒情谊仅可驱使他保护荣晋的平安,更多的,恐怕耻于去做。

当荣晋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国事。

林知望如此,许阁老更是如此。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陈伯谦倚靠圣拳,在朝中四处树敌,如今有人弹劾他,这个人就成为多方共同的朋友。

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冯许两*党在此刻达成了共识,为保王廷枢煞费苦心,连素来低调的皇长孙都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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