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满城雪

连续几天漫无天际的秋雨终于停了,楚地还没有从雨雾里陷出来,一场满天大雪便淹没了郢都。

“今年天气有些反常啊”,老姜推开房门,看着街上一片白茫茫,把门紧紧关上了,顺手添了些柴火到炉子里,看着临近日暮依旧缩在被子里的顾庚,无奈叹口气。

顾庚颤抖着厉害,本来刚落水就有点想患风寒,靠着大睡几天和老姜的汤药才觉得好了一点,现在这雪下的,白茫茫的天地一片,自己又患着病。

那雪白的并不像鹅毛的洁白,更像是盐巴的惨白,白的有些瘆人了。

他试着从棉被里爬起来,但凛冽的风从客栈门缝里不断往屋里钻,前几天还吹面不寒的秋风此刻突然化作刀刃一般剜骨刻肤,顾庚挣扎了两下试图掀开被子,但一坐起来便头疼的厉害,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哪有比被窝更舒服的地方,楚相宴请宾客又如何?少蹭一顿席罢了。

“师傅,今天还去楚相府吗?”顾庚从被窝里探出头,尽管非常不情愿,但他还记得老姜昨夜说的安排。

这其实也是一种习惯,从秦川南下一路走来,老姜所有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的走着,从来没有因为什么原因延迟一天行程的。

有次在商洛一带顾庚对洛阳城好奇的厉害,特别想去周天子的王畿看看当年值得楚庄王问鼎中原的九鼎是什么样的宝贝。老姜却笑笑说你以为九鼎是寻常人能看得到的吗?不顾自己一哭二闹的依旧选择南下进楚。

因此,长久以来顾庚对老姜的规划有着一种盲目的听从与信任了,他相信跟着老姜走是真的能见到鲲鹏的。

只是今天可能要破例一次了。

“你感觉怎么样?能下床沾地不?”老姜的声音从火炉边悠悠传来,不知为何,顾庚第一次有一种听见老姜的声音就很放心的感觉。

顾庚勉强一笑,努力控制着双腿往床沿放,轻轻在床上做个仰卧起坐,还没起到一半,强烈眩晕感便涌上来,让他头昏欲裂。

老姜察觉到异样,赶忙过来扶着他躺下,语气中带着些许心疼:“起不来就不去了,我上街去昨天那家药铺给你弄些药来,你再好好休息会儿。”

“爽了昭氏的约,人家是楚国丞相,不会迁怒于师傅您吧。”顾庚心里暗爽,却还是假惺惺的问一下。

“不会,这老匹夫叫我去是让我献鱼去的,这一路照顾你也没怎么垂钓,去也没什么拿的,我去给你抓药,别的事情你不用多操心了,好好睡觉。”老姜说着出门去,打开房门的一瞬间,银装素裹的世界向顾庚敞开怀抱,顾庚看的眼睛发直了。

老姜察觉到顾庚直勾勾的往屋外看,回头看着他笑道:“哈哈哈,想玩雪是不是,你快点好起来,老夫我带你雪夜乘舟去钓一钓这云梦泽,你不是一直想轻舟出游吗?等你好了就带你去。”

顾庚这次躺的就很心安理得。

炉火里的柴火兴许是秋末的新柴,在火焰里噼里啪啦的响着,散发出烤木的香气,顾庚很喜欢这种味道,柴火的香味让他很安心,他其实有点怕火,但又很喜欢烧焦的气息。

有时候两件矛盾的事情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但又并不矛盾,顾庚看看墙边依旧陪伴在身边的矛和盾,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冲突。

“话说,那天水里的东西,是想告诉我什么吗?”顾庚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一路的怪事,总觉得抓到了什么,好像其中有什么联系似的,但又隐隐觉得还差一点碎片,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老姜常说凡事总要讲目的吧?

那东西在水里也不吃我,也不要什么,就看我一眼,图什么呢?

顾庚现在还想不明白,等回来问问老姜好了。哦对了,说起老姜,他当时好像也和我一起落水了吧?他是怎么上来的啊?最后顾庚昏迷前依稀记得他比自己先一步到岸边的。

越想越头疼,干脆不想了,顾庚现在并不是急着解决的什么问题。

又在床上小睡一会儿,顾庚感觉好了很多。客栈外风雪也逐渐小了一些,老姜出去快一个时辰了还迟迟不回来,顾庚听着雪落在风铃上的声音,突然很想出去看看。

他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雪,不知那为人所称道的洁白与柔软在指尖究竟是怎样一番体验,倘若能在蓬松又厚厚的雪被里打个滚,捧起雪球来咬上一口,想想会是一件很让人期待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兴奋的睡不着了,起身试了一下,也不是那么困了,他轻手轻脚的走下床,捧着一个小炉子,往里用火钳夹了些烧的发红的烟火,一个简易版火炉就做好了。

顾庚揣着火炉到怀里,穿着老姜给自己弄来的新衣服,推开门,还是觉得有些冷,要是有个裘皮大衣就好了,客栈外街上来往的楚商们都穿着裘皮大衣,雪还没落在上面便化为点点水珠蒸发了。

但现在没这个条件,顾庚也没法创造这个条件,想了想,他回房间裹着一床薄棉被,腰间揣着个小火炉,这让他显得特别滑稽,但真的很暖和。

他现在并不想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郢都因为下雪有些清冷,但距离客栈不远的宅院却热闹非凡,顾庚往前走上几步,见张灯结彩的模样有些诧异,问了路人才知道这是楚国丞相府,也就是今天设宴款待宾客的地方。

“怎么会这么近?老姜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去蹭吃蹭喝了?”顾庚想法的对错难以得到验证,为了验证一下,他打算亲自进去察看一番。

还没走进门便意外横生,也许是裹着被子又有点矮的缘故,也许是来者奔跑的太过匆忙,顾庚裹着被子视线不太好,侧面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两人都摔倒在地上。

动静不算小,相府的侍卫很快往这边赶来察看情况。

那人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见顾庚是个小孩模样,冷笑一声准备抓紧跑路,一摸腰间,却突然变了脸色。

一块翠绿的玉佩,不偏不倚的落在顾庚的胸口,顾庚还没来得及用手去拿,只见玉佩竟然化作了水一般,点点波纹逐渐激荡,在他的胸口处渗下去。

就像落雪融化一样。

来者震惊的忘记了上前抢下融化到一半的玉佩,等到玉佩完完全全消失在顾庚胸口,才如梦初醒一般扑上去钳住他的脖子,表情狞厉起来:“玉佩!我的玉佩!你藏哪了?”

伴随质问声,掐的越来越紧,顾庚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猛烈的钳制让顾庚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喉头受制他也没法叫唤人来,只能任由他人欺凌,意识一点点涣散。

相府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见再拖下去多半是来不及撤身了,于是狠狠把顾庚扔在雪堆里,自己快步向街上人多的地方赶去。

“什么人?”黄衣侍卫姗姗来迟,拔出刀来对着顾庚被摔的雪堆警惕举着。

顾庚还没有受过这般罪,他第一次觉得生死与自己只有一线之间,首先涌上心头的是恐惧,然后就是愤怒,无尽的愤怒。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掐我的脖子!要不是我还小……

不容他多想,没挣扎两下就被黄衣侍卫从雪堆里揪着领子提出来了。

“是个后生,看着年龄不大。”侍卫向后面的总管报告,声音里放松了警惕。

“小娃娃?侬个去哪不好,偏偏到楚相府来哟,怕不是想来蹭顿宴吃哦,不管他啦。”总管一口吴语说的很地道,这也让所有侍卫放下了戒心,说说笑笑便散去了。

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顾庚缓了好一阵才从雪地里爬起来,看着灯红酒绿的楚相府,又看看天阴沉沉的、正在飘雪的郢都街道,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雪还在下,郢都彻底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顾庚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一股寒意直往头顶钻。

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里,顾庚觉得自己就像只任人宰割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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