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悟心】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一盏昏黄明灭的烛盏,三人坐在窗边,对坐饮茶。

茶香盈绕,肖信不敢抬头直视坐在对面的定禅大师,只能假装盯着轩窗外的雪景,实则在用余光偷偷观察这个白发高僧。

“顾决,多年未见,你仍旧是从前模样。”

顾云舟微怔,听闻定禅大师的话语声是传自心魂,他凤眼了一瞟,看见肖信正老老实实地端着茶盏眼望窗外,遂回过神,用心魂恭敬回道:“大师亦然。十年一晌,尊师依旧如此。”

闻言,定禅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取下腕间沉香佛珠,一边盘着珠子在口中轻声念诵佛经,一边用心魂继续和顾云舟对话:“老衲看过太多人间世事,心智无法再改变。样貌更已到了风烛残年,也无法再苍老。“

顾云舟默然,一时间不知何言以对。

“顾决,若你此次前来,是想让我给那孩子渡化,对此,老衲只能说...我也无能为力。”

顾云舟手一颤,茶杯险些倾洒在地上,一些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溢出,在修长的手指间烫出一片红疹。

“师父!你这是...”听到声响,肖信一转头就看到此景象,一个忍不住就高声喊了出来,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佛门之地不能高声喧哗,连忙又把话给吞到肚子里,只好小声的质问:“怎么...这么不小心,烫伤了怎么办。”

“无妨。”顾云舟拨弄开肖信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眼神中掩藏着千万情绪,对上定禅那双浑浊又隐暗的双瞳。

定禅摇了摇头,鹤发白须在窗边渗进来的寒风中微微颤动,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但却又那样决绝,已然是到了不可挽留的余地。

顾云舟就那样看着定禅,满眼悲怆,然后,在桌榻下面盘着的腿渐渐变成跪坐的形状,他怆然地对一旁有些迷茫的肖信说道:“阿信,跪下,给大师磕三个头。”

“啊?哦...”肖信如同三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听话地照做了。

一拜,顾云舟用心魂诉求定禅:“大师,阿信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应有此天道惩罚在他身上。”

定禅捋着胡须,岿然不动,确似尊活佛。

二拜,顾云舟燃了心火,几乎乞求道:“弟子求您,求您...救救阿信,净化了他的心魂,祛除邪火,弟子...恳请尊师了。”

定禅依旧未言、未声、未动。

三拜,顾云舟放下了所有的天资傲骨,把整个身体都匍匐在了地上,苦楚到浑身微颤,一字一顿地用心魂道:“弟子...愿承阿信所有苦厄,换我一人,偿还所有罪孽。”

定禅微微睁开双眼,终了,发出一声长叹。

“起来吧。无双,僧庐外的菩提树怕已是被积雪覆盖其叶了,你去帮我清理一下吧。”

肖信跪在地上,眼珠微转,看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的顾云舟,紧接着又把头偏向窗外,将视线放在外面十丈之高菩提树上。那树绿冠白顶,果然如定禅所说一般,有沉厚的积雪覆盖其上,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神树,误降凡间,落地生根。

打量了一番,末了,肖信回道一了声:“好,大师,我现在就去。”便起身退别了。

茶香弥漫在禅房中,却难掩此间人心中的苦涩。

现下,空净的僧舍内,只剩下了顾云舟和定禅二人。

定禅将手中的佛珠重新带回腕间,声音有些苍哑道:“顾决...我想,我或许应该收回刚刚的那番话。”

彼时,顾云舟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只能堪堪抬起头,不解其意地望向定禅那自带笑意地面庞。

“孩子,这些年,你的确变了不少。”

顾云舟还是不太懂定禅的话里的寓意,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转向窗外,看到那个少年正弯腰趴在树冠之间,徒用手脚功夫,把树顶上覆盖的团团积雪给逐一扫去。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目光,肖信站在树枝上,回首就看到了禅房里他师父那双漂亮的凤眼,自然而然地就回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颜。

顾云舟面色回缓,逐渐安然,笑意微露。

“十年前你的心性,和如今大有不同。”

“还请大师明示。”闻此,顾云舟回神,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和肖邵行无意中闯入到僧庐中躲雨,那时的白马庙更为破败,而你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为了不沾雨水,你抢占先机,率先站到了庐内,而邵行只能在僧庐外,浑身都湿透了。此事,云舟你可还记得?”

顾云舟仔细回想了一阵,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十年前的事,怕记忆已然模糊了,大师却仍旧记得,弟子拜服。”

定禅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笑,道:“第一次见人,一举一动皆可入心,那时你清高自傲,能记得老衲的姓名已是不容易了。”

“弟子不敢当。”

定禅依旧熙然微笑,只是不再言他,沏了一壶新茶,一挥手,撤走了屋外的风雪,连同明月一起,转瞬而逝。

霎时间,天空豁然开阔,竟然从黑夜转眼而至白日,空中云卷云舒,日轮微耀。

“顾决,你可知,这佛家的五戒都有何?”

顾云舟沉默不语,静待答案。

“佛教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戒。此为五戒。”语罢,定禅微做停顿,紧接着又问道:“那你可知,佛家有何不戒?”

“有何...不戒?”不知为何,顾云舟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不戒,真情实爱。”

语毕,顾云舟手肘无意间撞到了桌角,顿时一阵酸痛传至心尖。而这,已是他今日第三次失态......

过了半晌,他才回了神,不知如何言语,仓皇中答道:“大师,我一直认为,禅字之解就是让人皈依佛门,放下世间的一切情和欲,遁入空门。”

定禅大师笑声沧桑却又清澈,话语如清风入耳,柔风化雨,直击人心:“如若天下人都摒弃世俗,人间若何?若众人五蕴皆空,那天地定会一片荒芜。孩子,我佛只渡愿渡者,你若不想靠岸,我们又怎会强求停泊?”

顾云舟从鼻翼间发出了一声轻叹,终于悟透了定禅与他的谈话为何意。

“天下人若因此都恼、都愤、都恨,又该如何?”

屋外的天泛起青色,似在等待一场山雨,淋漓而至。

屋内,焚香缭绕,徐徐清风入室。顾云舟借了一缕风,听到,定禅静诉道:“若真如此,你心不恼、不愤、不恨,就安好。”

风,停了。

“怎么,这天儿转眼间就变了,菩提树上的雪也消失了,并且还从黑夜变成了白天!那,大师安排给我的任务就...这样了?”肖信抱着双臂,跨坐在树顶上,看着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屋外的天就变了三变,飞雪明月变流云白日,流云转而又凝集起来,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做雨了。

“得!”肖信拍了拍手,从足足五丈之高的菩提树顶跃身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没打算再回到禅房打扰师父和定禅大师的会谈,而是独自一人在僧庐周围打转。从小到大都没来过寺庙,肖信自然对里面的陈设,布置十分好奇。

走到半路的时候,肖信忽然被一阵泠泠清清的诵经声音吸引,于是他慢慢的放轻了脚步,一路跟着声音走到诵经加持大殿。

屋内,僧人坐在蒲团上低头诵经,屋外,肖信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屋内吟经诵佛,竟没有觉得无聊,倒是闭上了眼睛,听风声和禅声混杂,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

“阿弥陀佛。小施主在此处,可是有什么事吗?”

闻音,肖信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站在身前的是方才带他们上来的住持,正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己。

“阿,阿弥陀佛...大师,我,我就是随意转转,呃......我的师父在和定禅大师密谈,我...不太好打扰。然后也不知道去哪,就左拐右拐到这里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住持声音浑厚仓润,“那,施主对诵经声可有感到不适?”

这个问题,问得肖信有些懵,这...声音能又何不适?又不是婴儿嚎哭,猿哀鸟嘶...怎么会引人不适?

看出了肖信的疑惑,没等人问,住持就自而答道:“心存妖魔邪念者,根本无法踏入佛门庙宇之地,更无法听得诵经念佛的之声。所以,施主是心地清明者,故不会对此反感。”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世间的妖魔鬼怪都不能到此处来,对吗?”

“正是如此。”

二人的对话几近尾声,就在此刻,忽然从山顶传来了一阵打钟声,惊走了山间的寒鸦,待到钟声入耳,肖信这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某时报钟了。

“大师,现在几时几刻?”

方才还是黑夜,现在转而就是白天,肖信也无法计算如今的时辰。

谁料,住持却答道:“无时、无刻。”

“啊?”肖信有些不解,紧接着又问:“那为何还要敲钟?”

“此庙敲钟不为报时,而是为了度世人苦厄。”

肖信沉默了,痴痴地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么多苦难,钟声、佛陀如何能渡得过来?”

过了良久,肖信才听到风从耳边送来了一句话:“自是渡不完的,只是分担,而非像一些施主那样将所有的心愿和苦难都一并寄给了佛祖。孩子,你得记住,这世间,唯有自渡才是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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