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铜臭味

“为师今日便拜托你!”

郑乔生这话,摆明了一锤定音。

“几位大夫都是前辈,我总不好班门弄斧。”

卫湘君想到了托辞。

“湘儿五岁之时,敢闭着眼在我身上扎针,从未出过错。各位莫笑我吹嘘。她这天分是打我师父那儿接下来的。今日便请大家伙亲眼看看,咱们嫡传的郑氏针法到底如何!”

几位大夫互相瞧瞧,一个跟一个在那儿点头。

正往门边悄悄挪着的卫湘君老脸羞红。

这是在赶鸭子上架啊!

“湘儿,祖师爷赏咱们这碗饭,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话音刚落,床榻上的人突然哼了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碧雪打小见不得血,捂住嘴,冲到外头吐去了。

卫湘君也是头皮发麻。

当年她真真正正跟在郑乔生后头,师父给人瞧病,她在旁边打下手,什么血淋淋的场面没见过。

卫湘君并非被病人样子吓到,实在扛不住郑乔生投来的目光。

“……罢了,还是我来!”

瞧了卫湘君好一会的郑乔生,似乎气馁了。

“我……可以一试。”

卫湘君鼓起了勇气。

这一世,卫湘君有仇报仇,有恩也要报恩。她不能看到师父眼中的失望,虽然对自己这针法能否救人,卫湘君并无信心。

一个小伙计为病人擦过脸,另一个掀开了衣裳。

瞧见胸口上已然化脓的血窟窿。卫湘君不自觉抽了一口凉气。

她这半吊子大夫都看得出,人已经没救了。

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针,卫湘君走到床榻边,竟发现病人睁了眼。

郑乔生探过身,“李道长,别看我这徒弟是女孩儿,比男儿不差,她定会尽力。”

与卫湘君对视片刻,病人喉咙咕噜一声,又闭住双目。

两个小伙计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着坐起。

“他是肺阴亏虚,先揉按肩井,待调息顺畅,针尺泽、孔最、足三里,配上肺俞、膈俞、三阴交、合谷、太冲穴……”

头一回救人性命,要让她自个儿处置,卫湘君绝对会手抖。好在有郑乔生在边上指点,让她心下松了口气。

然而,卫湘君刚开始揉按肩井穴,便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她用力大了些,病人身子一歪,倒在了床榻上。

卫湘君看向郑乔生,已经有些焦躁。

此刻只要师父说一句“你不行”,卫湘君一定拔腿就跑,日后也忘掉自己学过医。

“继续!”

郑乔生面无表情地给了两个字。

看来退无可退,卫湘君嘱咐小伙计们,“将这位扶紧!”

好在后头还算顺畅,或许也是病人求生心切,卫湘君手中最后一根针刺入他太冲穴之时,病人虽还昏沉,面色明显缓过来了。

碧雪在病舍外的廊檐下坐了好一时,看到卫湘君扶着郑乔生出来,抬脚迎上前,“姑娘,人救过来了?”

卫湘君摇头。

本来就是油尽灯枯,她也不过帮人续命。

方才出门,郑乔生才告诉卫湘君,那位李道士明白自己快不成了,只是在等着徒弟来见最后一面。

卫湘君正疑惑,李道士的徒弟到底知不知道师父下落时,郑乔生望向渐渐落下的日头,“今儿耽误你了,快些回去书院!”

“今晚我留下来。万一病人有什么事,自当我来处置。”

卫湘君想多陪陪师父,顺嘴找了个理由。

郑乔生发自内心地笑了,“晚上有人守着,你不必担心。真想在这儿歇一晚,让你师母为你做些好菜,这些日子,你也吃了苦。”

卫湘君眼眶一酸,她已有好些年,没尝过被人疼爱的滋味。

“师父其实也想通了。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出身名门,何苦要跟我一样,成日辛苦劳累。这正修堂,你不用管了,总有师父帮你守着。你明年就要及笄,回头我盯着你爹,帮你寻一个好人家。只要湘儿记得,得空过来看看师父和你师娘,我们就心满意足。”

“师父何苦要逗我哭?”

卫湘君抹着泪抱怨,“正修堂不是我娘留给我的吗,如何我管不得?”

她前世没有用心,眼睁睁地看着正修堂被人抢走。

一定是她挥霍了长辈们的心血,惹得天怒人怨,前世才得报应,死得那么惨。

如今,总归还有机会。

郑乔生神色一喜,紧着追问,“湘儿说的是真心话?既是愿意管正修堂,可还想跟着师父学医?”

卫湘君也没全想清楚,一时被郑乔生问得愣住。

“郑大夫,恒大爷来了,刚下了马车。”

一个突然过来的伙计,打断了师徒二人的对话。

郑乔生此刻心情极好,跟卫湘君玩笑,“今儿父女俩商量好了?”

卫湘君不想看到卫东恒,扶着郑乔生坐到院中石凳上,“我进去瞧瞧李道长。”

“湘君,你们到底是父女,有事儿当面说明白,你总不能记恨他一辈子。”

郑乔生劝了句。

卫湘君想笑,她还真恨了卫东恒一辈子,确切地说,是两辈子。

正准备走了,卫湘君又回过身,特意提醒,“我爹迂腐,脑子长在别人头上,回头他说什么,师父就当耳旁风,不用理会!”

李道士的病舍里,卫湘君坐在床榻边的圈椅上,无聊地打量着病人。

这位跟郑乔生岁数差不多大,方才卫湘君急着救人,也没瞧清楚,此时再看这面容,长眉凤目,称得上端正,甚至还带了几分文弱,实在不像十恶不赦之人。

何人要对一个出家人痛下杀手?

“恒大爷来了!”

跟着卫湘君进来,却只敢站在窗后的碧雪嘟囔了一句。

碧雪声音已经很低,床榻的人却被惊到,动了动头,略有些干的唇用力地抿起。

卫湘君忽地怔住,直至发现,李道士醒了过来。

“……水!”

卫湘君起身取了水壶,扶起病人的头,喂他稍稍喝了点。

虽仍旧虚弱,李道士的神智还算清楚,“我知……姑娘……施针,如……何称呼?”

“小女卫湘君。”

李道士目光,就此落在了卫湘君脸上。

“听说你这儿出了事,我在衙门坐立不安。郑氏这一走,什么事都得乔生兄来扛,我于心不忍!”

卫东恒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卫湘君又坐回圈椅,竖起了耳朵。

恒大爷鲜少踏足正修堂,能让他屈尊的,只会为了一桩——银子。

这都绕了好一会,怎么还不进正题?

“姑娘……贵……庚?”

正听着外头动静的卫湘君掉头看向李道士。

“道人……略通周易。”

床榻的人竟咧嘴笑了出来。

“道长身体有恙,也不急在一时。”

就剩一口气,还想帮人算命,这位不知该说他达观,还是心大。

“若是算得不准,姑娘一笑……了之;若日后应验,便当道人谢姑娘救我一命。”

“道长,我们姑娘是壬丑年十二月初八寅时初刻生人,您帮她算算?”

碧雪怕外头那个总叫嚣要卖她的卫东恒,也怕里面的病人,跟进来不过权宜之计,一直只敢在窗边站着。可听说李道士会算命,碧雪立马忘了害怕。

“这位姑娘好相貌,额阔平满,耳垂厚润。”

李道士端详碧雪片刻,“日后必能嫁位好郎君,衣食无忧。”

听到这一句,卫湘君心中不由一紧。

这日后……还有多久?

碧雪这下高兴了,在病舍里找了床被褥,让李道士靠坐起来。

“因她母亲之事,湘君的束脩耽搁到这会儿。乔生兄帮人备些银两,我赶紧帮她去书院交了。”

卫湘君的思绪又被引到了外头。

卫东恒自恃大家公子,又当着官,打心里瞧不上出身一般的妻子。无奈西府到了他这一辈,父母双亡,家境没落,他薪俸又微薄,要不是老太君替他找到有钱的岳家,日子哪能过得像如今这般体面。

有人嘲笑别人身上有铜臭味,可伸手之时,银子是真香。

“卫姑娘生于壬丑年丑月,主家成业就,声望隆兴。又是寅时初刻,竟是好上加好,注定儿孙满堂,长命百岁。我便送姑娘一句——富贵已极,繁花……似锦’。”

李道士这会儿滔滔不绝,倒是来了精神。

碧雪大喜,手搭在卫湘君肩上,“我便知道,咱们姑娘的命好!”

卫湘君听到“富贵已极、繁花似锦”,一下笑了出来。

这是李道士念着救命之恩,白送几句好听话。真要会看相,他应该算得出,卫湘君二十出头便死于非命;只是委身于人,却不是明媒正娶;肚中孩子来不及出生,就同她共赴了黄泉。

李道士后头还有词,“但有一点,需得小心。姑娘此生劳碌,虽大有作为,却会遇上不少坎……坷,成败总在一念之间。”

倒是这一句,卫湘君深以为然。

比如今日,卫湘君踩得蒋氏全无还手之力,可不就是她一念之间,不肯服这个输吗!

碧雪急吼吼地问,“道长辛苦,说说我们姑娘姻缘如何!”

卫湘君忙阻止,“好了,该让道长歇息了!”

“夫荣妻贵,百年……和合。姑娘日后若遇上名讳中有‘口’字之人,便是……缘分到了,千万莫要错过。”

听到这句,碧雪先是惊讶,随即眼睛一闪,挨到卫湘君耳边,“那位岳公子便有一个‘口’字呢!”

睨了碧雪一眼,卫湘君注意到李道士脸上露出倦容,“得您吉言,想来我这辈子定会好的!不过您这会儿话说得多了,若伤到元气,便是我的罪过。”

“不歇了,道人动了俗念,要等那个为我送终之人。”

李道士望向屋顶,喃喃自语,“我那阿五……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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