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遇少年

卫湘君后来才知,郑乔生早些时候染了风寒,才刚好又受皮肉之苦,再陪卫东恒跑前跑后吹了风,到底撑不住了。

这边一醒,他又惦记药材的事,挣扎着非要起来,还是卫湘君摆出东家架势,安排一个伙计守住郑家的门,放话今晚绝不许他踏进正修堂一步。

这一晚,兵荒马乱。

送药材的大车在城门堵了几个时辰,半夜才到正修堂。

验货的是个小姑娘,药贩根本没放在眼里。尤其卫湘君查得仔细,人家更是不耐烦。

“咱们哪一回送来的不是头牌货,验来验去,实在耽误工夫。姑娘不信,便去问问郑大夫。”

就这一句,药贩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

卫湘君也不生气,伸手拿起一块三七,先是闻了闻,后头掰开一小半,放口中嚼了,“货倒是不假,只头数太多,品相干瘪,皮还打皱,存了有些年份。”

药贩被说得一愣,这瘦瘦小小的女孩儿竟是行家。

“这批货先不收。何时你手里有了头牌货,再送来吧!”

“啥意思,我大老远运到衡阳……”

药贩嚷道,后头还吓唬卫湘君,“如今都在抢药材。再过几天,你们想买都买不着。”

卫湘君瞟了药贩一眼,只淡淡地道:“你这是打算只做一锤子买卖?不提衡阳,便是蓟北,哪家如我们正修堂从不赊欠?做买卖讲的是彼此以诚相待,才有细水长流。这些道理,让我这晚辈说,就没意思了。”

见卫湘君软硬不吃,药贩到最后也没了脾气,涎着脸陪在旁边,态度果然好了不少,也是生怕这趟白辛苦。

等终于忙完,卫湘君爽快地让账房点算银子,随口又问药堂的掌柜,“为何一下收这么多?”

这回来的货,大多是血竭、三七,白药以及甘草之类用于外伤的药,以前很少这样。

“姑娘不知,这批货是我瞧在郑大夫面上,紧着您这头。您打回去的这些,我明儿送到别的铺子,也能卖出好价。”

药贩赚得不少,乐得说了老实话。

药堂掌柜解释,“盛传岳家军又要打仗。到时候药材肯定要缺,回头价格翻上几翻,谁都吃不住。现在不止咱们,城中各家药铺都在囤。”

卫湘君恍然大悟。

衡阳城中一片太平景象,谁也想不到,这大好河山早让人惦记上了。

岳家军虽威名赫赫,却不招待见,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平民百姓,大半不满岳家军的“穷兵黩武”。只有等多年以后,有人打到家门口,蓟北人才能体会到——有岳家军在,天下无人能敌。

忙到这会儿,后头入库之事,也不用卫湘君亲自盯着了。

带上一晚都跟她寸步不离的碧雪,卫湘君穿过后院,准备回北街郑乔生的宅子。

北街的宅院是郑大医生前置办的,没给女儿,倒留给了一直当儿子看的郑乔生。

郑乔生夫妻也把卫湘君当成掌上明珠。卫大奶奶出阁前的闺房一直留着,就为了这徒弟时不时过来小住。

今晚卫湘君和碧雪便要留宿在这儿。

后院住的都是病人,此刻夜色已深,走在里头,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

卫湘君也是累得不行,捂着嘴打起了呵欠。

在前面提着灯笼的碧雪冷不丁站住,口中“哎呀”一声。

卫湘君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有、有个……影子!”

碧雪回身挽住卫湘君,用灯笼指了指,“进李道长那屋了。”

“是守在那儿的伙计。一惊一乍的!”

一个多时辰前,卫湘君去瞧过李道士,差不多就是天亮前后的事了,寿衣和棺材都搁进了屋里。

“不是他。”

碧雪犯起了轴,又自己吓自己,“难不成……闹鬼?”

卫湘君哭笑不得,转而一想,方才前头乱得狠,未必没可能有人偷偷闯进来。是鬼倒不可怕,若是进了贼,这后院病人出一点事,都是正修堂不谨慎。

“碧雪姐姐,你说哪儿闹鬼?”

被卫湘君抢了腰牌的小伙计从前头跑进来,嘻嘻笑问。

卫湘君终于觉出不对,“李道长的屋,谁在里头?”

今晚守着李道长的,就是这小伙计。

“只我一个。方才前头卸药材,我去帮了把手。”

小伙计一溜烟跑进李道士那屋,应该是怕卫湘君骂他擅离职守。

那间黑洞洞的病舍里,这会儿亮了灯。

特意等了一会,卫湘君也没瞧出什么异样,便对碧雪说了句,“我过去瞧瞧!”

李道士也是可怜,临终之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他那徒弟到现在也没露头,应该是见不着了。

碧雪知道那屋里有口棺材,也是怕怕,并不敢跟上,“姑娘快些出来!”

床榻上,李道士闭着双目,面色还算安详。

伸手试了试鼻息,卫湘君忽地回过神。

小伙计人呢?

“唔……”

屋里明显有人。

卫湘君猛一转身,顿时惊出冷汗。

就在她进来的那扇门后,小伙计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

屋里油灯昏暗,卫湘君看不清小伙计后面的人,只知他比小伙计高半个头。

“是要银子?”

卫湘君这会儿必须稳住,身后那位行将就木,总不能扰了人家最后一程,“你说个数吧,我给你便是。不过,别在这屋里!”

对方没有说话,却松开了手。

小伙计一下蹿到卫湘君身后,带着哭腔道:“姑娘,他早就藏在这屋里!”

这孩子看来被吓得不轻。

“哭什么!”

卫湘君侧头喝了一声,眼睛又盯向那个不速之客,“这儿没值钱东西。你瞧不见,只一口棺材?”

对方没有回应,往前移了两步,也是肆无忌惮。

灯火下可以看到,这人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靴子,粗衣短打,身型虽不矮,却十分单薄。

再往上瞧,那是一张清瘦的面庞,五官清隽中还带着稚嫩,唇上竟有些微须。也不知前头他经历了什么,发髻散乱,乱草一般。

实在……邋遢。

“大爷饶命!”

小伙计说着怂话,却挡到了湘君身前,将手中一只破旧荷包递过去,“这儿有些碎银,你若想要,全都拿走!咱们男人,总不能欺负姑娘家。”

这人没说话,只用一双幽深的凤眸,毫无顾忌地打量卫湘君。

“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湘君开了口,表面镇定,心中却翻江倒海。

“阿……五……”

一个声音在屋里响起。

卫湘君转过了头。

病榻上的李道士突然醒了,一眼不眨地瞧着那个少年。手欲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

李道士等的竟是……

“在下徐五,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徐五的声音,还带着少年倒仓之时特有的沙哑。

莫名有些好笑。

“既是来见李道长,便陪他说说话。”

卫湘君当然没有笑,只冷淡地丢下一句,“我们先出去。若是有事,到门口说一声。”

“姑娘留步,可否说一说,家师病情如何?”

那人又走近了些,几乎和卫湘君并排而立。

卫湘君后背寒毛竖了起来,只想拔腿就跑。

可她这会儿夺路而逃,会被人当成疯子。

“李道长肺上有刀伤,正修堂已然尽力。只是天命难违。他已等你多时。”

卫湘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静。

就算再次相见,他们也只是陌路。

“……多谢!”

“姑娘,大家伙都来了!”

碧雪的声音传进来。

“不是!”

小伙计跑出去报信,“李道长的徒弟总算到了。”

“你……去哪儿了?”

李道长出了声,气若游丝。

向卫湘君点了点头,徐五上前,跪倒在地上,“儿,来迟了!”

这一声,能听出带了哽咽。

徐五也知道伤心吗?

这会儿徐五握住李道士搭在床边的手,两人头挨在一块,低头说起了话。

卫湘君目光落在徐五后肩上,那儿有好大一块黑紫色的印迹。

竟像是……血?

这边师徒二人生离死别,卫湘君默默走了出来。

外头果然来了不少。

小伙计正跟大家伙说得起劲,“我进去之时,一点都没察觉,那位是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小命都被吓掉一半。”

碧雪忍不住问,“又没人拦着他,干嘛躲躲藏藏呀?”

这话没错。

真要见他师父,徐五完全可以走正修堂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

前世搭伙过了那么多年,无论徐五说了多少贴心话,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东西,卫湘君始终瞧不透。

尤其是他今日这出场,透着一股诡异。

“姑娘,我眼神没错吧?”

碧雪迎过来,脸上带着得意,“真有人进去了。”

卫湘君嗯了声,打发了众人,又嘱咐小伙计去弄些水,帮李道士换过衣裳,后头的事,便交给那徒弟了。

袖子忽地被拉了一下,碧雪不知为何,对卫湘君使起眼色。

卫湘君转头。

徐五出来了。

“小道长还有何事?”

李道士的徒弟,自然是小道士。

“我师父说,多亏姑娘相帮,我们师徒才得见上这一面。他日在下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话说得如此诚恳,卫湘君脸却沉了下来,“有这工夫,进去尽你徒弟的孝道。别的话,都没必要!”

卫湘君脚步加快,甩着胳膊,恨不得飞起。

徐五没走,一直站在原地。

直到卫湘君消失在夜色中,徐五轻笑一声,正要掉头回去,发现不远处地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映照下,正闪着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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