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愚者

在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的那一刻,米迦勒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但也在这时,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视野开始降低。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要被神重新放在地上。米迦勒心里顿时生出一阵惶恐,他有一种预感,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他就再也等不到下一次了。

白猫的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伸出柔软的四肢,紧紧环住了神的手臂。

神似乎也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住,下意识摇了摇手臂,米迦勒却抱得更紧,不仅更紧,他还用自己尾巴缠了几圈,加固自己和神的联系。

做完这一切,白猫抬起头,睁着那双湿润的眼眸,喵喵地叫了两声。

白猫一定不知道,他的眼里是柔弱的湖绿色,他的声音软得像是在水里泡过,但看着他的神态,不会联想到任何可爱柔软的东西,而是一只抱着羊腿的狼。

但是神看了一会儿,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而看着那个笑容,白猫米迦勒脑子也跟着空白了起来。

他不是没见过祂笑,在将近两个纪元里,那人性子冷淡,可偶尔的,他在祂怀里偷偷抬头时,能看见那人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他从小就养成了珍惜的好习惯,知道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所以那些幸福的时候他都记得很牢。

可那时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回忆也有保质期的,而亿万年后,他还能记起那人朝他微笑时的每一个细节,却再也记不清那时自己的心情了。

但是就在刚刚,他看着那个淡得风一吹就散的笑容,好像又隐约回忆起甜是什么味道。

也在这时,米迦勒感觉一只泛凉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祂的声音也在耳边轻轻落下:“你不害怕我吗?”

米迦勒:……喵?

创世神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点了点装傻猫咪毛茸茸的猫头:“别装,我知道你是龙。”

米迦勒晕乎乎地想:祂真的好厉害,我都看不出自己是条龙……不,我好像本来就不是一条龙……我是什么来着……

神问:“在想什么?”

米迦勒晕乎乎道:“你好漂亮!”

白猫的嗓音软得让人心颤,这一句话却说得中气十足。

他的话音落下,树林静了几分,风屏住了呼吸。

创世神却垂下眉,美丽到极致的面容上表情温和,却没有温度,如神庙里的石像,虽然是微笑的,但看久了只会让人心生胆怯。

可话出口后,米迦勒澎湃的心潮也突然平静,刚刚宕机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

白猫摇起了长长的尾巴,丝毫感受不到神的威压,说话跟唱歌一样好听:“神明大人,请不要赶我走,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神:“为什么而来?”

白猫转转湖绿的眼眸,喵喵道:“我的一个朋友说神殿里的神是世界上最绝色的美人,比天界最美丽的天使还要好看呢……我从那天起就觉得如果不见见您,龙生就没了意义了呢。”

“……那你现在见到了,现在龙生也有意义了,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不要!”米迦勒连忙用尾巴又缠了几圈。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米迦勒望向那银色的身影,看着看着,湖绿的眼眸里跃动起粼粼月光。

白猫软绵绵的声音在树林里响起,比风还轻:“因为见了您以后,我发现如果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您,我的余生也会失去意义。”

他说完,心底终于生出一丝胆怯。然而在这时,神明看着白猫,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但是眉眼间的威严却散去了几分。

“龙本性好色,但是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我也是第一次见。”神伸手,摸了摸猫的下巴,“你就不怕我责罚吗?”

见祂没有生气,米迦勒松了一口气,白而长的尾巴一摇一晃:“怕的……但我不怕您责罚,我怕我惹您不高兴,您就不愿意再见我了。”

他声音下有一丝极轻的惆怅,一口气就吹散了,所以神应该没有听出来。

祂抱着白猫向树林外走去:“敢对我说话这么轻浮的龙我也是第一次见。”

白猫眨眨眼,晃悠的尾巴耷拉下来,语气却依然轻快:“我说的是真是假,您应该听一听我的心声就知道了呀,再说了,龙性好色,轻浮,这些不应该是您创造我们时定的吗?”

“我不会主动去倾听万物的心声,强行进入你们的心境会给你们带来痛苦。而由我而生的万物,我虽大致框定了他们的模样和职责,但也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让他们自由地生长。

“所以,你的轻浮和好色都和我没有关系。”

祂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米迦勒正想抬头好好看看神的脸时,余光中,周围的景物突然飞快地往后倒退,米迦勒还没意识到发生到什么,白光就扑上了视野。

等视野再次清晰时,阵阵寒意也从四周袭来,他恍然发现自己四周萦绕着淡淡的云烟,耳边传来若有若无七弦琴的声响。

而他的眼前,一条雪白的阶梯向上延伸进云雾,微凉的星光洒在每一个台阶上。

台阶的尽头,是神明栖息的神座,除了神,没有任何生灵可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前往那里。

神抱着白猫一步步走上长长的阶梯,然后在尽头的神座上坐下。他摸了摸怀里的白猫,轻声道:“我带你来这里,你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米迦勒闷闷道:“您就不担心我有什么图谋吗?”

他当时脑子被烧糊涂了,想都没想就来神殿找耶和华,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好想见他,也没细思别的东西。

可当神真把他带到了神殿,还一路抱到神座上,他却冷静了起来,一想到这一路上这人对自己不设防的姿态,一口气就闷在心底,吐都吐不出来。

耶和华伸出两只细长的手指,轻轻搓了搓白猫的耳朵:“就算不去读你的心思,你有没有恶意我还是清楚的。”

祂说到这里,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我还是第一次被你这样弱小的生灵担心,你真是一只奇怪的龙。”

米迦勒心里气哼哼道,到底什么毛病,有人关心你还挑三拣四了,我倒是希望全天下由你而生的不管强的弱的生灵都多帮我担心你一点,免得我以后死的时候都死得不安心。

他想到这里,又难过起来,抬头看了看神那张虽然美丽但大部分时间都无喜无悲的面容,心底更不舒服了。

白猫翻了个身,往神怀里挤了挤:“您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冷吗?”

神说:“我是神,是不会感到寒冷的。”

米迦勒非常不解:“您是神和您不会冷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神:“……总之我不会冷。”

米迦勒眨眨眼:“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特别怕冷,散步时一定要在光能找到的地方,睡觉时还要……抓个人去暖床。

“后来,他变得不怕冷了,就和你一样,可我总是在想,他是不再怕冷了,还是把温暖到底是什么感觉忘记了。”

神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他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米迦勒抬起头:“……对了,您不是要睡觉吗?我在这里是不是打扰了您?”

神说:“可以再和你聊一会儿。”

米迦勒:“好吧,敬爱的创世神大人,其实我一直好奇,您睡着时会做梦吗?一般会梦到什么?”

神说:“不知道。”

“你也会不知道?”

“我给自己加了封禁,不让自己回忆起来。”

米迦勒反应了三秒,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这样做?”

米迦勒对封禁本能地反感。

封禁都是强有力的攻击手段,精神类封禁可以封印情感,篡改记忆,甚至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和禁果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种禁咒不是活火的力量,是经神允许的,但即使这样,真有人会自己给自己下封禁?

等等,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反感呢?

哦,好像是因为三亿年前,自己被某位神下过封禁。

哦,那位神还顺便给祂自己也下了一道。

哦,全天下好像只有一位神,那没事了。

神摸了摸白猫的额头,反问道:“你一般是美梦多一些,还是噩梦多一些?”

米迦勒想了想,耳朵耷拉了下去:“差不多吧,美梦是回到过去见到见不到的人……噩梦,是发现回到过去也找不到想见的人。可当醒来以后,心情是一样的。”

神低低地“嗯”了一声,扶了扶猫的耳朵:“三十纪元前我拥有了睡眠后,总在梦里见一些旧事,旧人,可很快我发现这只会徒增烦恼,也就让自己把梦里的事都忘了。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下一个封禁……”

米迦勒差点跳起来:“不,不必麻烦了!”

神也不勉强:“好吧,那很遗憾。”

白猫这才惴惴不安地重新趴回神的怀里,他又回忆了一下神刚才的话,抓住了一个重点:“原来您也会有烦心的事呀。”

神说:“只要不是死物,那都会有烦心的时候。”

米迦勒趁势道:“如果不介意,最近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和我聊聊。”

神说:“最近的话,我座下有一个天使,这两百年大概都会待在天界,我有些不习惯他在离我太近的地方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哦……”白猫心口一滞,缩了缩身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问不出那句“那你是不喜欢他吗?”。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传来神温和的声音:“你该离开了。”

米迦勒乖乖撑起四肢:“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他就要从神膝头上跳下去,可还没落地,一双泛凉的手却接住他,把他再次搂进怀里。

米迦勒抬起头去看神,也在这时,一根冰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创世神的声音跟着落下:“这几日我都会陷入沉睡,但刚刚我给你加了祝福,你如果想来,可以穿过结界来见我。”

米迦勒愣了一会儿,猛地扭头看向神:“那你喜欢见我吗?”

白猫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泡在湖里的宝石一样。

可是如果和此刻的他对视,心跳一定会快上一拍,就仿佛心脏突然被火焰烫了一样。

然而神的面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祂低垂着眉眼,看着膝盖上的白猫,声音里带着怜爱:“你自己说的,如果不能再见我,你的龙生会没有意义。”

米迦勒问:“那你呢?你想见到我吗?”

神殿里,云雾无声地聚散着,流水潺潺的声音好似熟睡之人的呢喃。

神座上的神明没有回答他的造物的问题,只是安静地看着膝盖上的白猫,眼神怜悯,像是看见了一个愚者,望着一堵墙,以为那有一扇窗。

神明的恩赐不是出于私爱,只是一时意起,正如死水泛起波澜,并不意味着水的改变,只不过恰好,风来了。

也许是想明白了这一点,米迦勒不再去等待那个不会有的答案。

他突然做出一个胆大的决定。

白猫踮起脚掌,直起身,柔软的肉垫踩在神雪白的胸襟上,毛茸茸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耶和华的脖颈。

他呢喃道:“感谢您的恩典。”

说完这句,他轻巧地从神的膝盖上跳了下去,跃下长阶,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深处。

神座上,耶和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突然,祂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指尖轻抚自己的侧颈,那蕴含着奥妙的苍蓝的眼眸居然出现一丝迷茫。

祂记得自己上次有困惑的事还是一亿年前。

白猫刚刚蹭过的皮肤,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熟悉,有些让人怀念。

耶和华却怎么也记不起,这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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