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在一间独门独院的民房门口,他缓缓停下车,刚进院子就看见母亲扶着一棵枣树向门口张望着。院子里一共有两棵枣树,枝繁叶茂,阳光下散发着大自然的味道。

“妈,天这么热,你怎么不到房里休息?”秦川连忙走过去扶住母亲。

“没事,屋子里待久了出来透透气。”母亲听到儿子回来,很是喜悦,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焕发着母爱的磁性。她的脸已不能称作是脸,白色和深褐色的痂块密布在整张脸,没有眉毛,眼珠混浊僵硬,嘴角的一边向上扭曲着,以至于说话漏风,口齿不清;她也没有头发,头皮早在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被整个地扯掉,终年戴着帽子;阳光下,她的身子显得格外的瘦弱单薄,背是躬着的,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倾城,谁能想到,她的容貌曾经倾国倾城呢?

“妈,天热你怎么不开空调?”秦川扶母亲进屋这才感觉里面像火炉,“跟你说过多少次,省不了几个钱的,钱也不是省出来的。”

“我知道,我儿现在出息了,妈不是省钱,妈是不怕热。”母亲微笑着坐到客厅的一把竹椅上,这把竹椅还是从乡下带过来的,都用了几十年了,坐在上面咯吱直响。

这个时候保姆阿忆端着一盘西瓜从里屋出来了,看到秦川甜甜地笑着说:“川哥哥,你来了,吃瓜,奶奶前儿叫我买的,舍不得吃,一定要留到你来再开。”

阿忆十七岁,面目清秀,手脚灵活,是从前乡下老邻居的女儿,几年前发大水一家人都被洪水冲走,阿忆成了孤儿,秦母感恩老邻居在那场大火中救了他们母子就收留了阿忆,留在身边做保姆,顺便做个伴。

“阿忆长高了啊。”秦川微笑着接过西瓜。

“是吗,来,忆儿,让奶奶摸摸,”秦母伸出手,拉过阿忆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哎哟,是长高了不少,脸蛋也一定长开了吧,肯定是个俊姑娘。”

“奶奶!……”阿忆满脸绯红。

“阿忆,中午吃什么啊?”秦川笑着问。

“当然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鱼啦,我这就去做……”阿忆冰雪聪明,马上意识到他们母子要单独说话,一蹦一跳地进了厨房。

“真是个孩子。”秦川看着她的背影笑。

“是啊,多亏了这孩子照顾我,给我做伴,你上次跟我说要她去读书,我还真舍不得,但是我儿是有见识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妈,你又来了。”

“川儿,妈甭晓得有多欣慰,你这么有出息,妈没白疼你。”

秦川看着母亲,眼底忍不住泛红,想起从前,为了供他上学,双目失明的母亲一路要饭,要了十几年的饭。现在他的经济条件好了,有足够的能力让母亲享福,可是母亲却仍然保留了从前的俭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跟儿子同住,说是怕影响别人对儿子的印象。多么善良的母亲,该怎么报答老人,一直是秦川甚为苦恼的事情。

“妈,昨天我见了一个人。”

“谁啊?”

“朱道枫。”

秦母怔住了:“朱道枫?”

“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

秦母不做声了,闭上眼睛,嘴角抽搐,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他,妈。”

“你想怎么对他啊?”秦母整张脸都在抖动,往事不堪回首,“我记得那孩子不错的,很善良,人也长得俊,对谁都没脾气,据说很像他的母亲。”

“看上去是很不错。”秦川如是说。

“川儿,妈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想头了,过去的事情跟你,跟威廉少爷无关,我不想你去害人,再说上辈人的恩怨你又怎么了得断?”

“我又不会要他死。”

“算了,川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妈,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川儿……”

之后的几天秦川的心情都很糟。母亲的担忧加重了他心里的负担。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就是母亲了,从他知道自己那个秘密开始,他强烈的愤恨就被母亲洞悉,他是个做什么事都深藏于心的人,毅力超群,正是这点才让母亲害怕,儿子一旦认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立志考到北京读大学时,夜以继日地读书,有一天夜里实在太累,煤油灯点着了他的头发,他都没醒。秦川自己也知道,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没有岸可以回头,他也没想过回头。三十年,母亲生不如死,三十年,受尽欺辱,一想到这些他就更不想回头。

这天下班的时候,他刚把车开出报社,电话响了。前妻打来的。“喂,秦川吗?”声音还是甜美如往昔。

“哦,是倩兮啊,什么事啊?”秦川一听到这声音就感觉愉快。虽然已经离婚,但两人以朋友相处得很好,感觉比以前更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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