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凄神寒骨

入夜的风很凉,冻得玄旐上的龟蛇都畏缩了起来,刚刚停息的雨虽浇灭了夏天的炎热,但我想路上的行人应对它无比厌恶。

执明城斗獬区,水凄寒看不清楚自己的碎表是几点,只可见此刻的满月正给冷水染上月色。他躺在雨后积满了月光的人行道上,肺中呛着口不知名的酒。

斜眼看人的掌柜没有骗他,这坛很烈,并不适合从没醉过的小子借去浇愁。

绊倒水凄寒的游魂正悬在他头上,肆意嘲笑着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的醉汉,不过想来它并没注意到这酒鬼看得见真鬼,只是如戏弄常人般让他摔个跟头就收手了。

指尖碰触到的一切都冰冷潮湿,就好像整个人间都已被浸透。“一个人的命,该不该在想结束时结束?”凉风冷雨中,水凄寒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般需要答案。

喝醉时思虑存亡之事有百害,但唯一一利是能防止想到其他的问题,比如怎么爬起来,爬起来后该去何处,去何处后又怎么活……这些每个都比一死了之难。

已放弃继续挣扎着往起爬的水凄寒,正伸手四处摸寻眼镜,身边小鬼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一转身头都不回地跑了。紧接着一阵衣衫猎猎声随风而来,转瞬又掠过他的头顶。

“我今天是何等运气,竟把神鬼仙妖都遇齐了?”想到这水凄寒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他抓起眼镜,向举头三尺外身着汉时官衣,手握竹简毛笔的夜游神开口道,“叨扰叨扰,请问无辜的路人喝酒喝得骨头软,又被鬼绊倒了爬不起来该怎么办?”

“等死。”驾雾而行的神明边说着边低头看向他一眼,只此一眼即凭空消失于方圆十里。

残云遮月,水凄寒烂醉如泥,夜游的双目犹灯炬般辉煌,但这都不影响前者看清楚后者的眼神,他曾从无数只眼中见过这惊异,再明白不过其所代表的恐惧。

连世间万象都目睹过的夜游,见到我也会感到忌讳吗?混乱的思绪开始如寻食的苍蝇,扎进水凄寒被酒泡着的脑中横冲直撞,似是要把他活活逼疯在这阴冷的雨夜。

水凄寒乃是生在已于河朔屹立千年的燕云水氏,自明初的水心竞平定燕王之乱一箭射杀朱棣,燕云十六州的官吏便多出身水氏各支脉,作为爪牙维护世族地位。他父亲即为诸旁系子孙之一,父亲的父亲也是,本来他也该同样,不过一个权贵家的公子哥罢了。

但这般轻轻松松的人生,水凄寒却半分钟都未曾拥有——他在痛哭中睁开的右眼是漆黑的,本应为瞳仁处旋转着铜绿的荆棘铭纹,据往昔历史,有此残疾之人无一不艰难度过一生。

他从有记忆开始右眼就没有视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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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追溯源点往往是一刻突然开始的画面,生命从此开始只能向后流逝,再无法向前追溯。水凄寒意识到自己有只眼睛瞎了的一刻,堂前那尊长着独角的熏炉正从獠牙间溢出烟雾,门外大雪纷飞,数位戴着青铜面具的老人围住了他,父母则在与众人声嘶力竭地争吵,但他们在吵什么呢?水凄寒记不清了,只隐约能想起鬼王、太岁等重复多次的词,以及在他不断睁闭单目确认眼前黑暗时,厢房中隐隐约约传出的孩童哭声。

再后来水凄寒发现,盲眼虽看不见他人目中之世界,但世人目中所无的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那些奇形异状、无处不在的邪魔妖祟,所有人皆每时每刻毫无察觉。

父母从他会说话开始就告诫他不要把右眼看到的任何事说出来,也别让任何鬼神注意到他的眼睛。换句话说,就是要夹紧尾巴做人。

所以水凄寒从小就戴着有色眼镜,奇妙的琉璃能完全遮掩他的目光。但即使能让谁都感觉不到他的注视,也不可能做到让谁都不去看他,故而水凄寒的形象在他上过每所的学校中,都始终如长着尾巴般引人侧目。

说来也是可笑,长着一只黑底绿纹的眼睛,谁又还能安静地做同学甲?

反正已经这样了,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出只有他看到的奇景,一次又一次地被当成想哗众取宠的纨绔,一次又一次地偏离家里给他规划的人生。记过、停课、留校、劝退……从小到大水凄寒早已数不清,他给那些想让他爸欠人情的教育工作者们创造了多少机会。

水凄寒二十岁时由燕云来到二百里外的执明,学习动物保护专业。上完大学后他母亲还以为他能去动物园过几年太平日子,水凄寒当时就想如果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可动物死后也是会变成鬼的。

他二十四岁开始在市郊的一家动物园喂大象,二十四岁零两个星期那头大象在被搜寻三小时后重失自由,他接着又去喂猴,二十四岁零一个月被猴挠伤,得到了一张没有日期的假条……

这一切都怪不得别人,无论上学时被开除,还是实习时被开除,都是由水凄寒自己的选择所致,他同样深知这点。

比如在猴山的那对小公猴小母猴,牌子上虽写着保护动物,但好不容易生出的小小猴却因游客的违规投喂噎死了,饲养员发现时,小猴的尸体被不知所措的母猴紧紧抱着,已在炎炎夏日中腐烂。

水凄寒常常见到小小猴的鬼魂,徘徊在还不知孩子因何而去的父母身边,他是真想问问豹尾在地府是怎么安排的工作,一直等到游魂变成恶鬼也没见阴差将它收走。

周五的今天,监管游客的水凄寒看到那尖牙咧到耳根的猴鬼,准备跃下悬崖咬死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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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另一侧投喂食物的人,他当然不会只是看着。

这次的多管闲事让游客没被撕碎,小公猴和小母猴也躲过一次或许和小小猴一样的死因,除却水凄寒都得到了不是很坏的结果,他则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猴山手舞足蹈,活该被猴在脸上挠个来回的精神病,而且这精神病爬出来后还对游客咆哮不断,边疯边叫着什么猴鬼作祟别靠近。

这一幕还被围观群众拍下来投给了报社,被沽上趣闻栏目选中,水凄寒若是买份晚报一定会惊讶自己登了倒头条,可他现在买不起报纸,钱包连同行李都已被房东抢去抵债,正所谓祸不单行。

“他妈的死房东,我救过你两回,现在连买第二瓶酒的钱都不给我留。”

只要打个电话回家马上就能被接走,可这又好像在大学被勒令不准住寝室一样,实在不是件张嘴就能说出口的事。此类困境在人生岔路的选择中不可避免,毕竟水凄寒是真的喜欢那些动物,不然也不会学理考这么个专业,同样,他亦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从不知晓的邪祟杀死,书上的侠客说过,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与凶手无异。

所以啊……所以还是要遵守工作单位的规定,所以别逞强独立生活,所以不能总是拖欠房租,所以,所以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心灰意冷?为什么我的选择所带给我的,除去档案上写满的“丰功伟绩”,就没有一张笑脸、一句感谢呢?

水凄寒确实说过自己会永不后悔,但谁都知道那是假的,世上只有永不说出的后悔。

酒后的他步履蹒跚,仰头遥望,那些百尺危楼正于星辰下矗立。

月亮在这夜半可真是晃眼,冷白的光照得水凄寒眼睛发热,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远处的璀璨竟把此间映得如此昏暗,他看着这昼夜喧嚣的城市,高楼间川流的人潮是多么匆忙,谁又会向身外多望一眼?

“我将狂笑我将哭,哭始欣然笑惨然。”

水凄寒不知为何突然记起这句诗,念出后又想到当年吟读此句的人,已淡忘的身影恍惚重现眼前,他脸上不禁露出了泪流满面的笑,“又让你笑话了,我这是在瞎想什么,活着的人怎能不好好活……”

他边说边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哭喊,再也止不住哭声,生离终是抵不过死别的,正因不想再看到阴阳相隔的悲痛,才会不计后果地一次次救人,但他同样也知道,无论再多少次开口也弥补不回那天的沉默。

情绪宣泄后,水凄寒跌撞地站起,挽起浸透的衣袖,摘下碎手表随地乱扔,撩上打湿的发梢,抓着衣角抹去镜片的水滴,开始不知目的地向前走去,这夜还长,沿街的路也还长,总有归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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