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号盒子〈五〉指甲缝里的黑泥

可以想象,尽管苏改琴说我不是她男朋友,她妈妈也会忍不住往那方面想。

村子里二十四岁的女孩,如果还没订婚,就足以引发父母的焦虑了。

“叫姨或者阿姨都行。”苏改琴对我说。

然后又对妈妈说:“这是我同事王柯,一直在城里没来过农村,放假了想来玩玩。”

她居然给我找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理由,我长得这么接地气,怎么看也不像没到过农村的。

而且,我突然想到,还一直没告诉过她我的名字。

她怎么知道我叫王柯?

吃过晚饭,阿姨早早睡了,似乎也有些给我俩留出空间的意思。

“要不要上房顶看看?我们这边夏天都喜欢在上面乘凉。”苏改琴邀请我。

夹道里,一架竹梯子,斜立在堂屋上。

上去之后,我看到房顶上,有三个草墩子,还有一些地瓜干晾在上面。

我俩坐下来,苏改琴随手捡起几个地瓜干递给我。

我咬了一口,有些偏硬,但很有嚼劲,也非常甜。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我问她。

“李老师的三个孩子议论过你,说你在当地手艺好,还便宜。”

没想到,我居然还有些名气,实在是汗颜。

苏改琴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她弟弟,“十二年前的九月十四,按日子算也就是明天,正好是礼拜天。”

“苏阳没上学,一上午都在外面玩,中午也没回来吃饭。在我们农村,小孩子不按点吃饭很正常。”

“有些孩子玩着玩着,到了饭点,就在别人家吃了。可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他还没回来,我就有点慌了。”

“苏阳不是那种一玩就疯的孩子,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很罕见。我出去找了几个他常去玩的地方,都没找到。”

“到了下午四点,噩耗传来,有人在河里把他捞了出来。”

说到这里,苏改琴顿了顿,应该是回忆起了那天可怕的一幕。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当时我年纪小,整个人都懵了,只知道抱着苏阳哭。”

“直到我妈也过来,我们一家人,就好像天塌了似的。我名字里的改字,在农村就是希望下一个孩子能改成男孩。”

“后面的事,就不给你细讲了,我也不愿意再回忆一遍。只是我后来长大一些,才意识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什么不对劲?”

“我回想起来,小阳的手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淤泥,有些甚至深入到了肉里。”

“那一定是情急之下,抓挠河床了。”我解释说。

“是河床的泥没错,但溺水的人,一般都是在水中乱蹬乱踹,沉等到河床的时候,一般都没有呼吸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抓挠呢?小孩子本来也没办法长时间憋气。”

苏改琴说的有一定道理。

但时过境迁,这些小小的细节,又能有什么用呢?

“因为几乎每年夏天,这条河里都会淹死小孩子,苏阳出事前不久,就有个孩子也淹死了。”

“所以大家都没想别的,只怪自己的孩子淘气,命里该绝。几年来,我爹妈渐渐接受了现实。”

“但我随着年岁增长,却越来越觉得可疑。综合小阳平时的性格,和指甲里的淤泥,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蹊跷。”

九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

我望着河流的方向,回想起傍晚那个若有似无的黑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我们下去吧。”苏改琴贴心地说。

下到地上,苏改琴帮我把西屋的床铺好,说:“明天你陪我给弟弟烧纸吧,十二周年,一轮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大老远来一趟,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事了。

苏改琴和我道别,回堂屋和母亲去睡。

这西屋有两张床,当年应该是苏改琴和苏阳姐俩的房间。

我一个经常跟死人打交道的,此时,居然有些心里发毛。

我注意到,没铺的那张床底下有个木箱子,看样子已尘封多年。

慢慢拉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些简陋的玩具,和一二年级的旧书本之类,无疑就是苏阳生前的东西。

为了避免睹物思人,都归置进了箱子。

我重新把箱子推进床底,在苏改琴的床上,和衣睡下。

次日一早,我起床就发现,苏改琴已经在院子里忙活。

她熟练地把一沓金色的锡箔纸,逐个叠成元宝。

她妈妈在厨房里,正剁肉馅,想必是要包饺子,准备上坟用。

我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出门在村子里走走。

听苏改琴说,这一带都是一个村一个大姓。

村名也简单粗暴,比如这个村子,就叫苏家营。

淹死苏阳的那条河,是周围村庄的生命之水,庄稼灌溉全赖于此,真应了那句古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秋玉米还要一个月才能收获,现在还不到农忙。

除了一些晒太阳的老人,路上没几个人。

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上学的、打工的,源源不断地为城市输血。

最后,只给农村留下一个干瘪的躯壳。

准备完弟弟的东西,苏改琴又把被褥拆洗了一遍。

应该是觉得回一趟家不容易,自己多干一点,妈妈就能少干一点。

中午吃过饭,苏改琴用塑料袋装了饺子、元宝和几套纸扎的衣服。

她把几本书,交给我拿着,说:“小阳爱看故事,这是李老师特地送给小阳的。”

我翻了一下都是真书,上坟烧书,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俩向坟地走去,每接近一步,心情就沉重一分。

尤其靠近小河时,我看到苏改琴眼噙泪水,肩膀不住抖动。

我把她手上的塑料袋,接了过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把我俩吓了一跳。

声音顺着河边传来,从距离上判断应该在邻村。

“完了。”

苏改琴木然地说,“我熟悉这种哭声,又有孩子淹死了……”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河岸,快步向声源处跑去。

果然,在邻村的河边,几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

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水淋淋的男孩,正哭得死去活来。

“你看。”苏改琴悄声对我说。

我本以为这趟出来,是休假放松,和活人打打交道。

结果,两天碰到两起人命事故,比我平时工作密度还大。

“看什么?”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

“手指甲。”

果不其然,这名溺水男孩的指甲缝里,全是黑黑的滋泥。

“你再看他的脚。”苏改琴冷静地提醒我。

男孩的鞋已经掉了,但脚趾甲里却很干净。

这的确有些古怪:如果是因为在河底挣扎,手指甲里进了泥,那么脚趾甲里应该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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