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岁煞西,鬼神正北;宜嫁娶、订盟、祭祀、求嗣,忌出行、移徙、分居。
天气很糟,淅沥沥地小雨意外地在寒露前来临,本该是收稻的时节,也不知道要愁坏多少农家。
就见从池塘边的小楼中出来了一把油纸伞,是那种最常见的皮棉纸浸了桐油做成。因为年深日久,黄得有些发红。圆圆的伞面从小楼出来,沿着水塘,上了虹桥;在桥上,那伞停了许久,然后仿佛从梦中惊醒,又继续向院外走去;那伞也不走两边的抄手游廊,只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也许是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桂香,也许是赏了赏含苞待放的秋菊,又或者是看了看初秋倔强的睡莲。最后,它在一个院子外停了下来。短短的半里路,直消磨了快一个早晨。
……
“老……二爷,他来了!”进来禀告的人说完摒住了呼吸,他有了预感:风,来了。
雨打芭蕉声声愁,‘哒啦哒啦’的雨声中,主人有些失神,半晌回过神来,问道:“谁?”
“院外站着清之少爷,说是有事和您商量。”
“什么?混账!还不快快有请!……不!我亲自去!”
一把色调更红的老油纸伞从楼里快速移出,可以看到伞下跟着半个身子,狼狈地在雨中追逐。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两把伞在院门口相遇了,一阵寒暄后,又并排向楼里走去。走动之间,两把伞稍稍分开,正巧看到之前的狼狈身影,尴尬地在两伞间伴行,雨水顺着三面全灌进他那瑟缩的脖子里去。
……
一番寒暄后,场面有些冷清。姚德睿不习惯桌案对面的少年来访。
这么多年,除了年节拜礼,两人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谁也不见谁,免去许多尴尬。
“叔祖,清之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清之若有难处尽管吩咐,我定当向耆老们求告。”
耆老就是各房庶出的家中长辈,自从姚清之父母过世,为让姚家正常运转,就组织了一个特别的耆老会,遇有大事,一并商量。在平日里,其实全是由姚德睿决定。
“正该如此!”姚德睿话语中的谨慎,姚清之自然会意,“只是我心中有一主意,愿与叔祖商量一二,再禀耆老会。”
“请讲。”
“正如叔祖所知,双亲见背之日起,清之多有思念。惶惶然诸事不可理,近日有大法师临府,清之求教,方知十年一梦,昨日幸而大梦初醒;清之已拜入法师门墙,不日即将随家师远游……”
“啊?!万万不可!”姚德睿听出了姚清之的意思,惊得他“嚯”地一声站起,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不让他凭空消失了,“清之怎么可以有如此弃世的想法!定是那妖道使了什么诡计,看我……”
“叔祖怎可如何诋毁家师?我既诚心求道,这尘俗琐事便无暇兼顾了,如今正是要和叔祖商量这承嗣之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话说得非常坚决,手中拽着的袖子确实松了下来。
姚清之见状,心中微微一笑,道:“清之不孝,作为家中嫡长孙,今日有弃家求道之心。如今我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家中产业也须有人看顾。二叔祖掌舵姚家事务多年,一直任劳任怨,故而,清之希望可以由二叔祖房中子弟来继承。”
“这如何使得……”
“我看叔祖长孙姚远志年纪虽小,却早早地显出了德性:纯良坚忍,正义直言。更难能可贵的是,远志今年才12岁,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若是好好培养,未来必定不可限量。故而,求叔祖将远志过继给先父为子。如此一来,待我离家之后,也可绝了他人的心思,以保我姚家团结。”
“此事绝无可能,清之这是弃我于不仁不义啊,这让家人如何看我?”
“我记得午后便是耆老们一季一会的日子?”
“这……正是。”
“我将在会上亲自为各位耆老解惑,请叔祖带上远志,一并与会。”
“哎这如何使得……”
两人又一番做作,在接下来的耆老会上更是勠力同心,摆平了诸方利益,顺利地将懵懂又倔强的姚远志送上了嫡孙的位置。
期间唯一的意外,便是这族弟姚远志。走过了形式,姚远志上前拉着姚清之的手道:“大兄真有云游之心,远志不敢阻拦,只想告诉大兄,这姚家远志帮你一直看着。”
远志,味苦性温,治惊悸,解抑郁,安神益智。乃是一味良药。
……
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洗净了这么多年的愁思;到了黎明,随着鸡鸣,天空霍然开朗,照亮了橘色的东方。
姚府重新刷洗的大门开启,门前也早有仆厮洒扫,全没有了颓唐,只剩下希望。
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出了姚府,终于在十里亭处再次停下——这是相送的边界。
“清之!哎!清之!你这又是何必?”昨日种种到今日方才显出真实来,姚德睿今年六十有四,对于粗通炼气之人而言,不能算是迟暮的年纪。这一刻除了欣喜竟生出许多的唏嘘来。久久地拉着姚清之的手,只一遍遍地说“何必“。
“但闻仙音,便知尘俗之不可耐。于清之而言,这也算是了结一份因果罢。”姚清之轻拍姚德睿的手背,安慰着同困一笼多年的‘狱友’,语气不带一丝烟火。
“二爷。”一个声音在姚德睿身后提醒。
“哦,对了!清之此次远行,家里众人也帮不上忙,匆匆收拾了一些零散钱财,也算是我们的一片心意,你务必带上。”
“长者赐不敢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清之还须得随家师远行,叔祖和各位长辈一定多多保重!”
“有空……”话说了一半,姚德睿哽咽不已。
“大哥走好!有空多回家看看我们!”身旁的姚广志说得坦荡真诚。
姚清之一行人随着前日来的老道士李淳风走了,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姚家众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一万九千七百三十四两,折成金钞两千四百贯又七百文。”身后有人轻轻地报了个数字,知情的当然熟悉,那是去年姚家一年的产出,也是如今快要消失在官道上的那位临行要走的盘缠。
……
“三宝、蝉衣,我知道你们不在乎。”姚清之难得地敛容肃立,将手中的身契递给他们,“但我在乎。今日起,不再有少爷书童丫鬟,你便是你,我就是我,一般地平等自由。我不愿意你们也冠上姚姓,家族这种包袱我一个人背着就可以了。你们若是愿意,就恢复原先的姓氏吧。”
“谢谢少爷!”三宝郑重地接过契约,开口就崩了,想了想补救了一句,“自我懂事起就进了姚家,哪还记得原先的姓氏,既然少爷不让姓姚,那我就叫三宝好了。”
“好,好!都依少……都依你。”蝉衣只欣慰地笑笑,顺手接过契约,想了想又说道,“哎?那我们以后怎么叫你呀?懂事起就‘少爷少爷’地叫了,都不知改什么称呼了。”
“那就要看师父的了。”姚清之转头看了看一边痛饮的老道士。
“怎么?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呸!呸!是过河拆桥了吗?”李淳风自那一日姚清之坦然相告之后,一直配合演戏;奇怪的是,老道士没提条件,姚清之也没提报答。
“师父莫要说笑,我这是又给你找了两个天资不凡的徒弟来了,求师父成全。”
“嘿!这倒让我赶上买一赠二了?”
“还不快给师父行礼!”姚清之一见老道士松口,拉着两人就叩头,打算坐实了这桩买卖。
老道略一挥手,三人便动弹不了。即便是一旁回护的余叔也只有一脸的震惊,动不了分毫。
“哪里什么便宜都让你们占去的道理,你们且说说各自来历吧,也好叫我看看收的是谁?”老道说话间,盯着眼前曾经的三个人儿,难得地有些庄重。
“有什么来历?都是些从小少人疼爱的苦孩子罢了。”蝉衣撇撇嘴说道。
“休要来赚我同情,就从你开始吧。收了你做徒弟,不正是要对师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师父可听过庄生梦蝶?”
“又来!”三宝和蝉衣怪叫一声,发现身子突然可以动了,连连摇头,舍下一老一小在那里打机锋。
……
“如此说来,你这少年老成都是拜这一梦所赐?”
“师父过奖,老成也不至于,在梦中也只是过活过二十几年而已。”
“有意思!”老道士捋了捋长髯,又灌了几口酒,兴致大好。
老道又转头问三宝:“那么你呢?也是多活了一辈子才成了锯嘴葫芦?”
“寻常穷苦人家,自小就跟着少爷了。”三宝即使见识了老道的手段,低头老实回答。
倒是一旁的蝉衣乖巧,施了一礼道,“师父容禀,三宝和蝉衣确实出自布衣,幸有姚家收容,才有栖身之所。道爷之前告诉蝉衣,修的是积善,但结一份善缘,便得一份福报。求师父成全。”
“好一张巧嘴。若是老道再扭捏,便是老道的不是了。”
老道士生性洒脱,大咧咧地受了一喜一悲两人的大礼参拜,但也不见有什么见面礼赐下。
“行了!你们以后可以叫我大师兄了。”
“谁说了你是大师兄的?”老道士给自己灌了一口,转头悠悠地说道,“你是二师兄。”
“噗嗤——”蝉衣和一旁的三宝笑出了声,难得余叔也嘴角抽搐了一下,倒把李淳风搞得一愣。
“师父在我们之前有过徒弟?不知大师兄今在何处?”
“他升仙了。”
“哦,挂了。”
“升仙了!正正经经地升仙了!”老道好险没被一口酒呛死。
“难道这世界真有仙界?”来到这个世界多时,也知道、接受了修仙一事,但从未想过居然真有仙界。
“嘿!”老道得意地笑了笑,起身随意地拍了拍,又自顾快步地向前走去。
“不对呀,徒弟都升仙了,怎么师父还落在这里?”
老道士一个趔趄,只剩问话的蝉衣在后面掩嘴哧哧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