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传来西洋大厨咕噜咕噜，意味不明的吼声。
“借过。”
黑煤球低声说出这句，凭借身矮优势，从江葵腋下钻过去,再度融入人群之中。
“嗷嗷！丝道噗！”
那西洋大厨脸憋成紫红色,迈着大步追来，无奈个头太壮,推挤之间,不仅跟丢了黑煤球,还不慎掀翻旁边摊子,惹了百姓众怒。
“走。”
江葵自发忽视掉周边的狼藉之景,转身拨开人群，在心中与031低语：“三幺，给我指路。”
方才，趁小黑煤球摔倒爬起之时,她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竟看不出这孩子是男是女。
瘦骨嶙峋，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薄漏风的黑色布衣,个头比她还要矮一些。
逃跑前,小黑煤球垂下头，目光流离在那些与脏污雪水混合的芝士上，很细微地舔了一下嘴唇。
似乎是饿坏了。
若说这小黑煤球是个混迹街头的顽劣乞儿，江葵还能勉强接受,但系统提示她是本书女主顾芸秋……
这就着实与设定差得有些远了。
顾芸秋将门出身,在顾家排行最末，上头还有两位兄长，皆是沙场上赫赫有名,战功卓绝的武将。
虽是小辈中唯一的女子，但顾芸秋自幼年时就不曾松懈，她攒着一口不服输的劲头，兵书阵法、弓箭御术无一不精，丝毫不逊两位兄长。
顾家倒没什么刻板的男女之别，索性把她当做男子来养。
因此，在幼时，顾芸秋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体质也较寻常孩童结实许多。不仅如此，长期枯燥乏味的体力训练之下，她性子也被磨得平实讷钝，从不争抢。
可刚才那小黑煤球瘦得像猴子一样，还抢了外国友人合法经营小摊的芝士碎？
虽然小孩子饿坏了，做出这些事她能理解，但人设实在崩得有点厉害。
江葵按031的指示，拐进一条狭窄巷子中，想了想，怕顾芸秋饿着，又抽出几张银票，递给卖五花肉的摊贩，随手抓了几包吃食捂在怀里。
终归是她的崽崽，可不能受委屈。
柳巷，此时一片黑灯瞎火。
巷名中虽有柳字，可惜此处并不栽柳，只有一条和柳搭不上半点关系的臭水沟。沟旁稀稀疏疏地杵着几棵枯树，乌鸦立在枝头薄雪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是坊中少有的一处灯火黯淡的地界，因其周边实在过于萧条，所以并未被馔玉集征用。
仔细嗅，空气中隐约传来垃圾的腐臭气息。
窸窸窣窣，小黑煤球正爬着钻入垃圾堆中，翻翻捡捡，摸到一块被咬了半口的实面饼子，忙狼吞虎咽地塞进肚。
江葵抿抿唇，朝前方迈了一步，鞋底踩雪声嘎吱嘎吱，在寂静的巷子里有些突兀。
小黑煤球警惕地抬头，极亮的眸子隐在黑夜里，像狼一样。
她翕动几下鼻子，眸光倏地晃了晃，直盯江葵鼓囊囊的襟口。
腌料的浓郁气息夹着焦熟的肉香，不容抗拒地钻进她鼻孔里。
江葵矮下身子，把几包香喷喷的吃食倚墙边放下，看了顾芸秋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她想去临近的成衣店，给这小黑煤球添件冬衣。
顾芸秋目送那道小小的影子离开，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尽量隔绝不远处吃食的香气。
她不想，也不能吃嗟来之食。
收养她的好心婶婶就是这么教她的。
婶婶说，嗟来之食，只有软骨头的杂种才会凑上去抢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要靠自己打拼而得。
因此，顾芸之在婶婶家帮忙做工，得到属于她的那一份报酬之时，总是格外心安。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这般想。
婶婶家里的长子才华横溢，乡试曾中会元，是总会偷偷塞给她糖糕的好人。可自他进京赶考，会试落第之后就突然疯了。
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但无人知晓原因。大多数人表面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背后却在饭桌上大肆畅谈。
疯书生归乡后再听不懂人话，总魔怔地独自念叨：
“世道不公……为何？”
“那文章……那是我的……”
话未说完，他往往掩面悲泣，以头抢地，长此以往，面相看上去愈发痴傻了。
顾芸秋听得揪心，一次无意从婶婶那里得知，竟是有心人窃取了书生的手稿，占为己用后，凭借巧曲手段诬陷，使他从此背上污点，再不能考试。
书生伤心过度，竟有日薄西山之景。婶婶急火攻心，终是狠下心来变卖家产，携着几个得力仆从来京城讨说法。
顾芸秋就在仆从列中。
但未过几日，待办事归来时，她在暂住的小院子里，望见了一片血泊。
向来正直倔强的婶婶，用身子护住她的傻儿，任由旁边的人用铁棒在后背招呼，早就只出气不进气了。
傻书生还咧着嘴，看着面前那位倨傲矜贵，如今已是新科状元的大人，露出呵呵的傻笑。
咚。
一铁棍敲在头上，他脸上的笑容也就这么凝固，随后逐渐消散了。
顾芸秋身子骨抑制不住地颤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齿关在抖，腿脚不听使唤，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傻子怎么能登科呢？”
新科状元展开一柄御赐玉骨折扇，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可内容却不寒而栗。
“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杀了。”
只一墙之隔，血泊成河。
顾芸秋全身都僵硬非常，她缓了一会，鼓起勇气，从门缝望进去，记住了那状元的样貌。
然后，手脚并用地逃离。
她不想死。
她知道要知恩图报，所以有仇也必报。
她要给婶婶和傻书生报仇。
但顾芸秋再也没有那份让人心安的工可做了，她因营养不良长得显小，掌柜的都嫌她个矮力乏，不愿用她。
为了帮婶婶一家讨回公道，还有活下来，她只好去翻垃圾堆果腹。
三月过后，她成功混进了京城最繁华的长乐坊，打听到小道消息，那状元几日后会游历馔玉集会。
顾芸秋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柄豁口钝刀，藏在怀里，然后缩在人群中，仰头努力辨识着每个行人的脸。
终于，她看到了。
在西洋大厨的摊子前，那状元乔装成普通书生，豪掷几十两银子，拿去了一块烤饼。
好香。
顾芸秋本打算顺个趁手物件，扔出去吸引无辜之人的注意力，权衡距离之后，她选择了大厨旁边的原料桶。
可惜，拿桶的时候，她的钝刀不慎被人挤落脱手，瞬间埋没在人群之中。
那西洋烤饼的味道飘飘悠悠，直直钻进她鼻子里，她好些时日没填饱的肚子蠢蠢欲动。
顾芸秋吞咽一声。
总被人称作死脑筋的她，未经思考，做了今生最大胆最出格的事。
她当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假状元面，抢走了他手里的烤饼，挑衅般一边看着他一边吃完，然后转身，铆足了劲逃离。
虽然是个幼稚的报复方法，但这是他应得的。
顾芸秋只一心想着跑，却忘了怀里还抱着那只原料桶，不留神摔了一下，香喷喷的乳白色物什撒了一地。
想到此，她缩在垃圾堆旁边，嘴角微抿，弧度向下。
西洋大厨是无辜的。她这几日定要寻得一份工，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凑齐银两，之后重新去万宝阁买上一桶，悄悄还回去。
已是深夜，本就空空荡荡的柳巷愈发冷了，细碎雪沫逐渐转为大片雪花，覆在她肩头又融化，冻成一块冰壳子。
思忖良久，空气中早没了方才五花肉的香味。顾芸秋眼睫覆上一层厚霜，艰难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四肢，朝巷口望去。
视野朦朦胧胧，几袋吃食早被风雪掩埋，那个一路追着她的小小人影如同幻觉，再也没有出现过。
或许真的是梦。五花肉和追来的人都是幻象。
顾芸秋平静地收回目光，仰面朝天，躺在冰雪里。
今日发生的事还算不错，她竟然吃到了那块可称作珍馐的西洋烤饼，里面夹杂着许多她吃不出来的好东西，又香又甜。
可惜嘴里的滋味很快淡去，周身也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躺一会儿也好，至少感受不到此前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能睡个好觉。
她不想死，但已经无路可走了。
嘎吱、嘎吱。
细微的踩雪动静自头顶传来，可惜顾芸秋已经没力气转头看了。
“真是挑食的崽崽，五花肉也不想吃吗？”
恍惚间，她听闻一道悦耳声音，带着些许嗔意，贴着她的耳根传来。随后，她身上被裹了一层厚重的东西，整个人被抱起，落在纤弱女孩怀里。
一只暖融融的手炉倏地塞进她怀里，起初是温热，后来是炙烫。
像梦一样。
她果然要死了吗？可惜还没替婶婶讨回公道。
“你愿意与我回去吗。”那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俊俏又灵动。
江葵浅浅笑了一下，略微凑近了一些，用掌心覆在顾芸秋脏兮兮的小脸上，温热霎时传递到她周身各处。
顾芸秋惘然地盯着女孩，不发一言。
听说神仙都是不求回报的，如果就这样接受的话，她是否就不必偿还了呢？
可惜容不得继续细想下去，她眼皮早已变得沉重不堪，终是阖上眼昏了过去。
江葵笑得脸都僵了，还是没等来一句回音，垂眸仔细一看，小黑煤球竟已经闭上眼了。
她伸手试探了一下。
还有气，应该只是累得睡过去了。
“这是答应了？”江葵问031。
031：“是的，甜度值已经停止下降。”
方才在成衣店，本世界甜度值如脱缰野马一样狂掉，她还以为小黑煤球遭遇不测了。
江葵听到031确认，这才长吁一口气，抱着顾芸秋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上归路。
途径巷口，她拨开落雪，把几袋五花肉重新拾起来，仔细揣在怀里。
没想到，小黑煤球还是个挑食的崽崽。
江葵弯唇笑了笑。
不过，看她方才对着那些芝士碎原料都能馋出口水的样子，肯定是个小吃货。怕不是因为太饿……才导致甜度值下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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