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江山为聘(22)

是夜,澜京。

一轮新月悄然掠过琉璃瓦檐,折射出澄黄透亮的光晕,如轻纱斜披在夜幕笼罩中的朱漆宫墙上,平添几分恬静。

皇城正值宵禁。勤政殿内,灯火阑珊如星,明黄床帏之中,皇帝刘顼面容舒展,已在婢女劝哄下酣然入睡。

一射之地,御书房却通明如昼。

年轻丞相坐在檀木大桌后,神色自若,掐取小撮贡茶和水煎煮,半刻钟后,沁脾茶香扑面而来。

“说。”他轻声开口。

“按刘顼之意,天香楼琴姬苏琬竹,领诏明日入宫。”暗卫俯身禀报。

段洵风温润一笑,“此人与顾芸秋早有牵连,估计是枚内应之棋,能让陛下如此挂心,着实麻烦。”

“由属下在途中稍动手脚便是。”地上跪伏那人压低声音。

听罢,段洵风脸上笑意倏地收敛,眯眼瞥视脚边暗卫良久,并不做声。

暗卫身子愈发伏低,背后冷腻,手指也不听使唤地轻颤。

“属下……不该揣测。”

“留着她。”

段洵风抿了口茶,眼底闪着冷芒,笑意却又重新回到脸上。

“百姓口中的谪仙高人,在入宫途中香消玉殒可不好。”

这枚棋子的走落,对刘顾两家或朝廷内外都是一手牵制,如今抛给了他,便要仔细接好了。

“是。”暗卫松了口气,答。

“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已派人前往,待刘顼下旨贬谪顾芸秋时,新帅可掌燕云大权。”

段洵风微笑应声,“极好。”

先以闲厩使之位捆住顾芸秋,折其锋芒,再一步步架空边关帅权,断其退路。

还有最关键的一步。

他摩挲着茶杯,装作不经意提及:

“一月后该是戎蛮朝贡的日子,在此之前”

“我希望燕云新帅该与脱因贴木尔好生商谈,以几座边关县城为酬,期……戎蛮拱卫澜京之功。”

只让出几座偏远破城,便可让边关失守成为压死愚忠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再加借来的戎蛮之力,到时镇压京中保皇派也不成问题。

暗卫惶恐垂首,“属下这就传命。”

段洵风应答一声,摆手命他退下,接着自顾自斟茶饮茶,兴味却阑珊许多。

顾芸秋。

似乎五年前,他的姑姑赵贵妃还曾撮合过他们二人。那时顾芸秋不过是顾家才认回的遗女,他也只是区区中书舍人之子。

可如今身份已然大不相同了。

“安远将军……”段洵风喃喃。

听闻两位兄长在宫中双双殒命,竟没有生出半点疑心,更不曾回京守孝,仍殚精竭虑镇守燕云整五年……愚忠到这种地步,着实无趣。

这顾芸秋,相比她二位兄长要好对付得多。

不过,顾芸秋送入宫中的这枚棋子,倒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段洵风饮完杯中余茶,笑了笑,将桌上烛火盖灭,拂袖起身离去。

也罢,为局中多添些变数,也算乏中取乐。

骤雨之后水运顺遂,自长河县顺流而下,不出一日即抵澜京。

京城已是初秋时节,翠叶凋零,打着旋三两浮于水面,冷雨淅沥,寒意滋长,将行人谈吐间萦绕的热气尽数凝成白霜。

下船之后有宫中之人来迎,江葵重新系好面纱,挽住雀雀的手上了轿撵,听接引女官交代宫中事宜。

驾车之人沉默地沿大道驱马前行,融入即将黯淡的薄暮之中。

无人知晓,这顶貌不惊人的轿撵最终归处会是皇宫。

行至长乐坊繁华街段,帘外人声喧嚣,雀雀好奇地撩起帘布,入目恰好是华灯初上的天香楼。

楼角门扉大敞,绸缎锦簇,香粉扑面,隐有笙竹之音飘传而来。

江葵怔怔地望着,眼前忽地浮现出两张熟悉面容。

今日客人多,纱若与老板娘想必正坐在庭院中乐滋滋数着银票罢。

想到此,她抿了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纱若与老板娘关照她诸多,也不知待任务结束后,还能否回到天香楼与二人好生作别。

还有顾芸秋。

这个一杯倒的小傻子,醒酒后会不会头晕?给船家的那些银子又能否载她如期抵京述职?

总之,芸秋是一定会怨她不告而别的。

她正怔忡想着,思绪却被窗外传来的阵阵热切议论声打断。

“圣上要召苏琬竹入宫了!”

“哎,此事几日前可就传开了。不过,诸位可曾听说,赏音会上只顾出价,连琬竹姑娘一题都未答出来的那位……”

说到此,那人压低声音,附在人群之中哂笑着轻声吐露:

“便是当今圣上!”

众人哄堂大笑,“果真?”

“琬竹姑娘最不喜胸无墨水之人,看来这入宫之事并非情投意合,哈哈哈……”

江葵轻咳一声,硬生生将翘起的嘴角捋平,放下帘子,当做无事发生。

虽说有点损,但她那日出的题俱是高考必背古诗词中的。从顾芸秋对答如流便可知晓,这些诗词在此处也十分有名。而刘顼有宫中太傅教导,却一题也答不出来,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这届皇帝不行啊,要勤勉好学、文武双全,还得瞧她家顾芸秋。

“……着封从七品才人,赐居扶玉阁,入宫后便会有人接引前往。”

讲到此,似乎是察觉到江葵走神,女官蹙了蹙眉,“苏姑娘?”

雀雀悄悄捏了捏江葵手指尖。

江葵举起帕子稍掩唇角,装作乖顺地颔首,“妾身知晓了。”

车马一路颠簸,不多时便将嘈杂声音捎在身后,周边逐渐沉寂下来,再过不久,传来马蹄敲打青砖石的清脆声音,像是已经进了宫道。

又过两刻,车马行至扶玉阁。

待轿撵徐徐停下后,她撩开布帘,仔细打量周边。

此处颇为僻静荒凉,牌匾上扶玉阁三字经年岁洗礼已有些模糊,瓦楞积灰,宫门暗淡失色,除了这支突兀前来的车队,外加院中几棵年岁已高的银杏树外,周边似乎再无活物。

寒酸,但能住。

下车后,江葵目送女官一行人远去后,牵起雀雀的手,笑道:

“走罢。”

好说也是写过权谋文的作者,从零开始的宫廷细作生涯,希望不要开局就嗝屁。

几日后,朝中。

正值五更,待漏院内困倦气息蔓延,大臣们打着哈欠,趁上朝前的间隙纷纷阖眼补眠。

段洵风倚在门外闭目养神,忽闻身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擦声,睁眼一瞧,顿时笑着颔首。

“原是安远将军。此行返京述职,舟马劳顿,着实辛苦。”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引起了旁人不少兴趣,探寻视线自四面纷纷投来。

顾芸秋一袭朱底圆领朝服,玄金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她与段洵风对视片刻,稍稍颔首,眸底情绪不明。

“丞相大人近日可安?”

“承蒙挂记,安好。”段洵风温和一笑。

她垂下眼,迈步跨过门槛,“那便好。”

段洵风目送人影远去,唇边笑容依旧和煦,如同唠家常似的询问身边交好臣子。

“可预备好了?”

臣子恭顺地低下头,“是。

段洵风无声地勾了勾唇,目光扫过诸多院内文武大臣。

似乎在助顾尧之篡位时,他扮演的便是这亲信臣子的身份。如主人家忠心耿耿的一条狗,预备在朝中推波助澜,掀起一场哗变。

可如今他已不必亲自出面,顾芸秋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

五刻三点,持笏板的各级官员鱼贯进入御门,等候奏事。

身着华服的小皇帝坐于高位,正垂头打着瞌睡,直到大太监悄悄在他耳旁低语几句后,才揉了揉眼,困倦开口:

“诸卿有何事要禀?”

台下臣子例行上了几道折子,内容大多枯燥难懂。

刘顼只是阖着眼打盹,待臣子啰啰嗦嗦念完后,才掀开眼皮,偷瞧一眼站于首位的段洵风。

洵风哥哥与他说了,点头是准许,皱眉即是驳回。只要他按此照做,不仅能免动脑筋,还可轻易赢得内外赞许。

段洵风稍稍颔首。

“准了。”刘顼没有半分犹豫。

日常琐事都提及了一遭,见刘顼面露倦意,大太监忙尖声唤道:

“有禀启奏,无事退朝”

“臣顾芸秋,奉旨自燕云归京,禀请述职。”顾芸秋上前一步。

刘顼本预备着退朝后如何消遣,闻言,周身一激灵,霎时睁眼,眸中情绪恼恨又畏惧。

“禀。”他从齿关挤出一个字。

竟忘了惹人厌的顾三今日返京述职。

不过,朝会前他已与洵风哥哥商议好,褫夺顾芸秋帅权,贬为闲厩使,好供他羞辱取乐。

想到此,刘顼心中畏怯顿时烟消云散,反而升起一股子幸灾乐祸。

惹戎蛮畏惧不已的血修罗,最终只会成为他的牵马奴婢。

顾芸秋手持笏板,禀报近年来边关战情,虽循礼躬身,声音却不卑不亢,自带平息周边窃语的统帅威严。

提及塔冈渊镇压军中叛乱一事时,她语声平缓,像在陈述稀松平常之事,却引得周边文臣惊叹不已,朝她投来敬佩目光。

刘顼胸中气闷,看向台下顾芸秋,忽觉她神情体态都像极了赏音会上那只黑乌鸦,眼神愈发怨恨。

无论在何处,总会有人压他一头。

“臣还有一事,提请陛下定夺。”顾芸秋语音稍顿。

“返京途中,臣路经琢郡,见盗贼四起,隐有结派乱政之患,臣以为”

“安远将军所虑未免过多了。”刘顼冷笑一声,不经段洵风示意便打断。

段洵风蹙了蹙眉,朝旁边无声使了个眼色。

“陛下,微臣倒有一事启禀。”紫袍大臣站出。

“顾将军积年累月握兵掌权,难免劳累过度,决策糊涂,从近来边关军情停滞不前便可瞧出。不思虑威慑戎蛮,反插足国内之事,着实是失了本分。”

顾芸秋眸光平静,站定一言不发,似是早就预料。

“另外,血修罗之称虽威名远扬,但以女子之身挂帅,长此以往将使戎蛮看轻,认为我大澜无以为继。”

说话的这紫衣臣子显然位高权重,向群臣意味深长地扫视时,竟无一人敢抬头反驳。

“爱卿所言有理。”刘顼掩不住面上喜色,“是该为顾将安排宫中闲职,卸下肩上重担,好生修整。”

他从桌上拿起预先撰好的旨意,囫囵塞给大太监,一努下巴。

“朕膺昊天眷命,感安远将镇边辛劳,特赐留京,任群牧司闲厩使一职,尔其钦哉”

台下臣子皆面露疑色,心头惶恐,私下相互交换眼神,却并不敢吐露半句异言。

刘顼尚未摆脱稚童心性,分明是背后有人诱引,而丞相手握大权,御史台内多有耳目,若此时出面驳斥,怕是不想要项上人头了。

有人心中惋惜不已。开国元老顾家一脉,在皇权中沉沦起伏数十年,终究也逃不过人丁凋零,被打压没落的命运。

顾芸秋掩在袖里的指节攥紧,几近迸出青筋。

良久,她才缓缓弯膝,跪地谢恩。

“臣,领旨。”

刘顼享受地瞧了台下屈辱躬身的将军好一会儿,面上俱是快意。

“好了,朕倦,退朝。”

这将军木头似的跪在地上,瞧一会儿便让人腻了。他还要将苏琬竹召到勤政殿内奏曲讨乐,可在此耽搁不得。

刘顼走后,大臣也三两结伴而散,竟无一人敢去扶殿中仍跪着的顾芸秋。

段洵风饶有兴趣地瞧了顾芸秋好一阵,却只见她始终失了魂似的落魄跪坐在地,顿觉惋惜。

还以为是什么血气方刚的将军,倒也只是个寻常女子,比他想象中更加软弱。

殿内逐渐空荡,司礼太监也徐徐退去。顾芸秋这才像是活过来似的,瞳仁动了动,撑地缓缓起身。

她拾起地上那圣谕,仔细打量几眼,眸中冷光涌动。

丞相的笔迹。

那么……琬竹入宫一事,是否也是段洵风在暗作手脚?

牵连到更久之前,还有顾尧之谋权篡位,顾家手足相残,兄长惨死。

顾芸秋阖上眼,面前又出现那幕熟悉场景。

婶婶无声躺在血泊之中,疯书生咧着嘴朝衣着华贵的两人傻笑,其中一人是趾高气扬的假状元,另一人则是温润儒雅的段洵风。

画面一转。眼前灯火通明,丝竹笙弦之音婉转柔腻。殿内,身着青衣的貌美女子素手轻拨,一犟一笑间柔婉又羞赧。

顾芸秋痴痴地上前几步,想像平日那样唤她名字,却发觉女子似乎根本瞧不见自己,目光透过她,正温柔地看着旁人。

那双杏眸中,映着的再不是她。

她心中一沉,惶然又嫉妒地转过身去,恰巧瞧见身着龙袍,得意笑着的刘顼。

顾芸秋睁开眼,将明黄色布帛狠狠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中。

她绝不容许。

半月后。

入居扶玉阁不久,蘅衣便派宫中留下的线人送来了解药。

老狗贼倒是守时。

江葵唔了一声,像往常那样嚼糖豆似的吃了,接着换好衣服,托腮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侍女打扮自己。

这几日小皇帝总叫她去勤政殿,可身边总有丞相盯着,也不好出格,只叫她像教坊琴女那样随意弹几支曲子后便遣退,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不过今日,小皇帝似乎是被臣子苦口婆心劝去上课了,暂时无暇他顾,也算给江葵放了一日假。

“一会儿去仁明宫请安罢。”她轻声说。

仁明宫是皇后安平娴居所。听女官讲解,她入宫后是日日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的。

梳妆侍女掩嘴一笑,小声道:“姑娘才入宫,怕是不大知晓。这个时辰,皇后娘娘正陪贵妃玩耍呢,恐怕不便迎人。”

“可是萧贵妃?”江葵好奇问。

“正是。”侍女答。

看来贵妃便是原书中的萧聆,后期以妖术祸乱宫廷,险些引大澜惨淡覆灭,同时,也为日后顾芸秋建立新朝铺平道路。

这等蛇蝎美人,此时尚且年幼无知,不收归己用可就亏了。

原著中萧聆颇喜马术,也是在马背上将昏庸小皇帝迷得神魂颠倒,若要收买,送条编织精巧的马鞭无疑是最佳选择。

威逼利诱031从系统商店里换了条花里胡哨的马鞭后,江葵喜滋滋地将其揣在怀里,前往仁明宫。

哄小孩儿嘛,简单。仔细数来,她从小狐狸阮漓哄到将军芸秋,论花言巧语,还从未失手过。

……

仁明宫中,隐约传来银铃笑声。

小贵妃没骨气似的赖在皇后身上,一边傻笑,一边用嘴去够皇后指尖上的葡萄粒。

“怎笑得这般憨。”安平娴点了点萧聆的额头,柔声问:“甜吗?”

“没有姐姐甜。”萧聆痴痴地盯着她瞧,笑容灿烂。

安平娴脸颊微红,未再言语。

“娘娘,苏才人前来请安,是否要见?”

闻言,安平娴有些意外,“便是那位新入宫的琴姬姑娘?快请进来。”

怀中的萧聆闻言瘪瘪嘴,负气地哼一声,“不见不见!速速把她打发走!”

宫人为难地瞧了一眼皇后,接过身后人举着的托盘,垂头递来。

“娘娘,才人还送了这个。”

萧聆仍在气恼,可终归压不住好奇心性,悄悄转过身瞟了托盘一眼,顿时哇一声,眼中闪光。

“好了,且将才人迎进来。”安平娴笑着捏了捏贵妃脸颊,朝宫人颔首示意。

侍从恭敬地将人请进来后便垂手退下,留江葵与皇后贵妃三人交谈。

江葵依礼节向二人请安,可繁琐礼节还未做全,她却被一双柔软稚嫩的小手扶了起来。

“此处无旁人,快快起身。”

江葵怔了怔,循声抬眸,与安平娴对视。

面前柔婉温和的小姑娘与料想之中的皇后形象偏差甚多,令她有些意外。

安平娴似乎刚至及笄之年,肤白如笋,眸含柔波,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清丽,虽身着皇后宫装,却难掩周身绝俗气质。

“才人较我年岁上大了一些,本不必拘礼的,入座罢。”她朝江葵温婉一笑。

“姐姐!”

身后传来哒哒哒的声音,有人兴高采烈地跑来,扑进安平娴怀中蹭了又蹭,“姐姐,今日天气甚好,我们去群牧司骑马好不好?”

“小聆,不得无礼。”安平娴被她闹得满脸羞意。

萧聆赌气地哼一声,偏头瞪了江葵一眼,“老女人,休要妨碍我与姐姐!”

突然被cue的江葵:?

她眯了眯眼,强忍住折辱,打量这位日后将会让大澜翻云覆雨的妖妃……幼崽。

萧聆年岁显然更小,此时大抵十岁上下,与安平娴不同,她长相明艳如蕊,眉尾上扬,丹凤眸子里透出几分灵动与娇俏,一看便是红颜祸水的苗子。

只是,听着小萧聆叽叽喳喳的撒娇声,江葵忽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031察觉到宿主的心思,贴心地放起了全息映像,是江葵与顾芸秋此前入宫赴宴之景。

荷池边隐约传来两个小女孩的声音。

“姐姐喜欢这花吗?我去为你摘来!”

扑通

“嘿嘿,只要姐姐笑了,我就开心!”小萧聆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却叉着腰耀武扬威。

不一会儿,似乎是小安平娴说了什么,她瘪起了嘴,小奶音哭哭啼啼。

“我入太子府、全都是为了姐姐!”

江葵哂笑着关了回放。

原来是此前见过的那个小偷花贼。

萧聆摆弄着手中编织精美的马鞭,央求许久未果,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一旁看热闹的江葵,顿时燥得满脸通红。

她瞪着江葵,咬牙切齿许久,终归还是服了软。

“姐姐,邀素才人同去,便不会失礼,好不好?”

“是苏才人。”安平娴叹息一声,“罢了,我且陪你前去。”

她转过身来,目含歉意,“才人若不愿,便自行回宫罢。”

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她这一潜入宫中的反贼细作怎能抽身事外。

江葵眉眼弯弯,恭顺地垂下眼帘,“贵妃娘娘邀约,妾身怎敢不从。”

萧聆睁大眼,似乎是未曾预料到这位老才人脸皮如此之厚,险些被气到噎住。

“民间早就传言娘娘马术精湛,妾身此次呈上马鞭,正是想一览贵妃娘娘马术,也好从中偷师学艺,不知娘娘可愿教我?”

“才不愿!”

虽这样说着,萧聆却像是对江葵所言极为受用似的,转过身得意一笑,赖在安平娴身上蹭蹭。

“哼,我只教姐姐。”

跟随两人出门时,江葵神色复杂,又仔细打量了萧聆几眼。

这妖妃幼崽,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

……

群牧司内。

“大人、大人!”

一刷马小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禀报:“大人,仁明宫传来消息,皇后娘娘与萧贵妃已经动身,要来马场游玩!”

群牧判官惊惧地睁大眼,“怎会如此……性情温驯的马儿,库中可还存有?”

“此前新进的驯马中,除贵妃特意留给皇后娘娘那匹,其余的经萧贵妃驭后都如同发疯一般,暂且无人压制得住。”小童哭丧着脸。

“罢,去、去把踏冰牵来,供贵妃驭游。”判官神情恍惚,供出自己最喜爱的马匹,摆了摆手。

小童小心翼翼地应了,又挠挠头,似是想起什么。

“随二位娘娘前来的似乎还有位才人,但库中已经没有合适的马匹了,该如何……”

判官蹙起眉,“这可就不是本官该管的事了,近些日子不是来了个新上任的闲厩使?叫他自去想法子。”

小童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应声退下了。

判官大人还不知,闲厩使一职已由顾芸秋顶替么?

反正他是没胆子去触这位遭贬谪将军的霉头,索性不去禀报,让那位才人自求多福罢。

……

“姐姐,小心些。”

萧聆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握紧安平娴,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马。

待安平娴坐稳了,她才将手中缰绳交给宫人,迅捷地翻身骑上一旁的踏冰,回过头挑衅地朝江葵眨眨眼。

“瞧好啦。”

话音未落,她手中五彩马鞭捎后一扬,双腿夹紧马腹,踏冰顿时发出一声响亮嘶鸣,四蹄离地,向马场中心奔腾而去。

安平娴心头焦急,忙小心驭马跟上,怕萧聆出事,又叫小童另骑一匹马前去追赶。

江葵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聆的确孩童心性未蜕,且顽劣得紧,恐怕只有皇后能降住。幼时这样张狂娇憨,难以想象日后会成为心机深沉的妖妃。

“见才人方才看得入神,可要试着骑马?”身旁传来的憨厚声音打断她思绪。

“好。”江葵笑着点头。

此前入宫赴宴时,她曾与顾芸秋同乘一匹马,姑且还算简单。

仆从从棚中牵出一匹青白杂色的小马,仔细地检查好马鞍与脚蹬,接着勒好缰绳,简略讲明驾驭之术后,便扶着江葵上了马。

见仆从将缰绳交给她后便退开几步,江葵有些困惑,“初次骑马,不是该由你牵引缰绳?”

“这马儿温顺亲人,才人又聪颖,想来不必小人插手,以免失了乐趣。”那人垂着头,恭敬道:“您看,便是皇后娘娘也无下人跟随呢。”

江葵紧抿着唇,心头疑虑不减,望着手中缰绳犹豫一阵,正要试着夹紧马腹之时,却忽闻背后响起一道熟悉声音。

“等等。”

嗯?这声音很像顾芸秋,不过该是她听错了。

距述职已过半月,顾芸秋应该早就抵达边关,再不济也该在返燕途中,是最不可能出现在马场的人。

可那仆从显然有些慌乱,“顾大人,您……”

也姓顾?

江葵蹙了蹙眉,依旧没有转身。

“不曾仔细查验过,为何断言?”顾芸秋深墨色的眸子扫过仆从,厉声询问。

仆从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

顾芸秋眼眸凝冷如刃,绕马走过几圈后,下颔线绷得愈发紧。

“马眼惊惧睁圆,双耳向后平直伸展,马尾猛然摆动,这些无一不是受惊之状。”

语毕,她转过身去,抬眸看向马背之人,却像是在与陌生人对视似的,眼中无一丝波澜。

“选这样一匹惊惶之马,若伤及才人,你当如何?”

江葵怔怔地瞧着她,一时失语。

顾芸秋着一袭群牧司中寻常的深蓝官服,长发用簪别起,有几缕零散垂至肩头,就像个寻常女官。

主帅的意气风发仿佛从未在她身上留存过。

她早该想到的,刘顼不会轻易放过顾芸秋。

“你且前去领罚。”顾芸秋瞥了那仆从一眼,声音冷淡。

“至于才人,若仍想驭马,可由在下牵引缰绳,也便护您周全。”

语气疏离又恭敬,江葵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好。”她怔怔地应声,将缰绳递给顾芸秋。

顾芸秋面上神情平静,借身形掩住侍从探寻目光,牵绳朝马场中缓步走去。

一时安静无言。

“芸秋。”江葵终归是耐不住打破沉默,摇了摇缰绳,小声唤她。

顾芸秋直视前方,并未看她。

“那傀儡皇帝又蠢又笨,且贪图安逸,我根本就瞧不上。”

“自随你前往燕云时,我便说过,你的心愿即是我的。你期冀的海清河晏,百姓安乐,我会为你铺平道路。”江葵一字一顿地说。

“这就是我入宫的由头。”

这个世界,她从始至终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有一个名为顾芸秋的小傻子。

“莫非你竟傻到以为,刘顼能与你相提并论么?”

顾芸秋忽地停下步子,仰头看她,深墨色眸子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马易受惊,才人要当心些。”

江葵嗯了一声,有些不解。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语气还有些奇怪,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仍在思索,却忽见顾芸秋重重地抽了一下马臀,身下马匹立刻躁郁地嘶鸣一声,朝前奔去。

电光火石间,顾芸秋已然翻身上马,稳稳勒住缰绳,顺势将她拢在怀里。

“背后有人盯。”她贴近江葵耳边,轻声道,“坐稳。”

周边之人只见一道青白残影如疾风般掠过,却未瞧清骑马之人,还以为是小厮在驯马,没有留意,继续手头的活计。

马厩旁立着的那憨厚仆从目送两人身形逐渐变小,神色阴沉,转身离去。

……

周边景象飞快退却,只听得马蹄稳健的落地飞跃声。江葵攥紧手指,紧闭双眼,窝在顾芸秋怀里不敢动弹。

她知宫中耳目众多,却未曾想到顾芸秋竟如此谨慎,非要惹得马尥了蹶子,跑到马场的荒郊处才算作罢。

烈风如利刃般割脸,她刚想开口说话,嘴里便灌进一大口冷风,声音俱被破碎的呼啸声吞没。

顾芸秋抿紧唇,双手环过江葵腰间,勒住缰绳,让马放缓速度,也顺势紧紧箍住她身子。

“为何要骗我。”

她深吸一口气,嗓子有些哑。

“长河舟渡那日,醒酒之后,我以为只是梦一场。”

说到此处,顾芸秋自嘲地弯了弯唇,“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毕竟你已是宫中的才人了。”

“可若果真有这样的好梦,便是在现实中死去,永远在梦中沉沦反复,我也愿意。”

“为何要打破呢?”顾芸秋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何,总是要把我扔下?”

心中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角,又疼又涩。

还是头一遭,顾芸秋带着哭腔的话压得她几近喘不过气来。

她此时才想明白,长河那夜的渡酒亲吻,不光是顾芸秋,连她自己也是动了心的。

什么帮助她的女主角实现心愿,什么修补破碎的世界……都只是借口罢了。

江葵遵循内心的声音,轻声回答。

“不是梦。”

她稍微转过身子,环抱住小将军消瘦的肩,温柔地拭去她颊上泪痕。随后闭上眼,在监管系统连番的尖锐警报声中,轻轻吻在她唇上。

“我心悦芸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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