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瓦沙(11)

C区,总统府正门。

当天边最后一丝彩霞也被深蓝的黑吞噬,视野尽头,那堆积如山的云层也与天空浑然一体了。看上去就像一件惹人生厌的厚重棉袄。不冷的孩子被热心肠的女佣们强迫穿上保暖衣物,即便热得难受想哭、挣扎再久都不能脱下。

那快要窒息的难受。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除了他以外,仿佛谁都不存在。但这只是一种幻觉。他知道。也许只是内心正处于奢望的状态,于是它藏在里头的愿望团团膨胀,奈何逐渐被环境染得深沉。直至最终,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黑。

魏东明坐在战斗中毁损得更严重的台阶上,发呆地望着天空。

原来。看着空旷的所在,心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很清醒。依然能感受到四周以他为中心密不透风的包围网。

高手如云的护卫总是如影随形。

触目所及,眼前尽是一片废墟。幽微的清香乘在风上,无形萦绕于鼻尖。他微微低头,堂前罗生着蓝色的紫罗兰。

“哇,我要飞高高!”

一双稳妥的大手托在他腋下,旋转几圈后,高高地往天上抛。“耶!”他像无力飞翔的雏鹰一般驮在爸爸身上,既是恐惧于离地的那一瞬间,又欢喜于初次尝到的冒险的滋味。他很快乐。不管飞得多高,离地面多远,总是有人会把他接住。

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早已远去的宽广怀抱。

“阿炜,再来一次吗?”爸爸笑着说。

妈妈佯装嗔怒地骂:“孩子都快被你晃吐了!”

明明他才是个三岁小孩,爸爸却扁了嘴,比他更幼稚的向妈妈撒娇。“现在训练好平衡能力,将来才能学更多东西,是吧,阿炜?”

爸爸长得很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又很可靠。“嗯!”他点了点头,感到天旋地转。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毕竟被抛了十几二十遍,已经有点头晕。

“再来一遍吧!”爸爸说。

再回到从前吧。

妈妈命令爸爸停下,爸爸只能乖乖听话。爸爸抱着他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他小小的手指抚摸大地,掌中尽是柔嫩的触感。那一天,他好像玩疯了。花圃内,天很蓝,风很暖,花很香。妈妈逗弄着漂亮的盆栽,轻声细语地问:“阿炜,你知道蓝色紫罗兰的花语吗?”

他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我,我不知道。”爸爸醇厚的嗓音在脑门上方响起。“恶魔之眼。”

他吓了一大跳,快吓哭了,牙牙学语地说:“不、不好……不好,不可以……”

随着爽朗笑声贴过来的,是挠得他又刺又痒的胡渣。“哎唷!我的宝贝儿子!来,给爸爸亲亲!”

很久以后才平息的欢腾笑闹。

“虽然名字不怎么好听,但这种花,是苍狼之牙的标志。”

他当时还小,那个年纪还远远不能懂得双方之间的纠葛。只记得,生活中更常见到的动物是老鹰。

后来,爸爸说了好长好长一段话,比转圈圈更厉害,更快的把他绕晕了。

爸爸开口说:“阿炜,有一天……等你长大了,不一定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加入和平之鹰的,知不知道?我们啊,希望你去做想做的事,做你喜欢的事,知不知道?活在世上,生命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每个生命,都非常非常珍贵……所以,你记住了,要珍惜生命——不管是自己的,别人的,还是世间万物的。”

他委实没听懂。但也许他是个天才,从小记忆力超群,一字不差的都记下了。

妈妈笑着说:“嗯,说得没错。但我问的是花语,你们父子俩都离题了。”

爸爸感到有些委屈,泪眼汪汪地问他:“阿炜,爸爸没得到妈妈的认同,怎么办?”

“宝宝宝、宝宝,要抱抱、抱抱!”伸出手去再一次索要,得到无条件的接纳、温暖、爱意,他在那强壮的躯干上攀爬,费了好大功夫才抱住了爸爸的脑袋,安慰他说:“爸爸乖,乖……”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画面中,温室里的花朵有恃无恐。

因为他确信,爸爸妈妈总是会告诉他答案的。妈妈最喜欢的花,映在他瞳孔中,是魅惑的颜色。“那……它、它的花语是什么?”

妈妈温柔的侧脸看向他,“唔?”

“唔?”

下雨了。

目光稍侧,他看见一把匕首钉在地上,犹自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浑圆咸涩的不明物体混着雨和紫罗兰的芳香,不争气地滚出眼眶。

——至死不渝的忠诚。

雨点淅淅沥沥,打在董炜仰起的脸上。

这是后来,那两个人用生命告诉他的答案。

佧特蹑手蹑脚出现时,正好捕捉到董炜声若蚊蝇的叹息,“像我这样,还当什么继承人啊。”她止住猫一样的步伐,鬼鬼祟祟的朝不远处的中年男人摇摇头。

董从仁停下了脚步。

伸手指了指滂沱大雨中脆弱又无助的人,佧特凭空在眼睛四周揉了揉。

有泪如倾,从董炜紧紧合上的双眼中蜿蜒流出。

董从仁抬起手来,藏匿在暗中的护卫如潮水般悉数退去。总有一天,他的侄子要学会这些道理,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过程中添加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与那所积累的成果,远比昙花一现的成败来得重要。

学会守护,学会争取,学会接受。

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变得强大。

即使最后输了,也会了无遗憾。

总比那些日以继夜迷失自我的人强。

董从仁起步离开,正想留给董炜一个抒发情绪的安静空间,忽的一阵风起,夏日炎炎的花香四溢漫至跟前,挽留了他的脚步。

眼眶一热,他仿佛又看见了暗香疏影中站着的那对璧人。

“今夜我们若是不去,肯定会后悔的!二哥,你不是常说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从晏与弟妹的眼神都如此坚决,“我们不想让自己抱憾终生。”

盟后175年,亲弟弟董从晏这样对他说道。

所以那一夜,他放手了。从此以后让自己陷入了迷惘,让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抱憾终生。

站在远方守候,董从仁十分清楚自己现在是董炜最不想见的人。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刻,而他不愿伤及董炜的自尊。稍驻片刻后,他看见佧特独自一人前往董炜身旁,一如既往的背影,姿态优美,带着难言的寥落。那种寂寞是连他与董炜十七年的相伴都无法消磨的孤独。只要是为了他们,她什么都肯做。

但关于自己,她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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