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10)

是千万年任风穿梭的响石发出的哀鸣。

她知道单凭人类的肉体,根本没有办法承受他们口中“异类”的力量。一颗颗希翼变强的心灵带着忧虑、不安和浓烈的期盼鱼贯而入。强大的肉体软倒在手术台上,视野很快变得朦胧。

再度睁眼时,已是另一个世界。

佧特听见人们彻夜哀嚎。

——尽管苍狼之牙在不久后正式废除了这种手段,但因为那不属于他们活着的时代,也就等同于没有存在过。

有段时期,佧特的任务就是守在变异病房外,防止发疯的患者跑出去伤人伤己。

术后第一天。

患者对光线和声音的敏感程度被放大了无数倍,连一缕微风都是尖锐的。萤火之辉成了炽热的太阳,他们虚弱的眼睛无法见光。仿佛一个破碎的容器,封锁在洁净的黑暗中,除了伤口,再无法承受一丝重量。

隔着厚墙,那些隐忍的哭泣声日以继夜传来。地狱里受苦的灵魂在发出哀鸣,无法被隔绝在意识之外。

自动门在佧特身后合上时,她看见生命凋零的瞬间。

像一场盛大的烟花。

第二天。

野兽般的突变开始了。

基因变异长出的鳞片大面积覆盖在人脆弱的肌肤上,精实躯干一转眼变得瘦骨伶仃。利爪从肢端刺出,超越坚韧意志力所能承担的剧痛可以轻易粉碎一位战士的尊严。

那些人曾经强大、狂傲得无所畏惧,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白骨森森,暴露在空气中。

流脓溃烂的臭味扑满整个房间。

患者们只能在病房内等一个结果。等所剩不多的力气用罄,或是慢慢愈合。她看见人类死气沉沉、面容憔悴的独自承担致死的代价。

这是他们的选择。

只是不管做选择的时候清醒或不清醒,后遗症都是残酷的。

——血迹斑斑的病床上,憧憬纷纷散落。

组织毫不遗憾地丢弃了失败者,视他们如同失效的器皿。

佧特听见那对姐妹在争吵。

“佧特的强大,你身为司牙可能不知道吗?她根本不需要经历这种风险巨大的手术!”

钟琳朝妹妹大吼:“她有什么资格是特别的!”

走廊尽头反锁的小房间内,传来了钟琳、钟沁两姐妹面红耳赤的争执。佧特疲惫地把头枕在膝上,出神时,又看到了那匹栩栩如生的狼。

刺在颈项上,距离咽喉寸近的位置。

樊嵩一意孤行。不久之后,他亲手为佧特刺上了狼印。

钟琳因妒生恨。她悄悄把佧特关押起来,已不在乎樊嵩如何看待自己。在佧特无法动弹的手臂上插上针筒、注射剧毒。佧特浑身抽搐,却没有发出她想象中的惨叫。

她奇迹一般地生还了。

等到樊嵩发现佧特,她的身体冷得像万年玄冰。很长一段时间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来,钟琳已经消失了。

“你这个没有心的怪物!”——女人血红着眼扑上来,扼住佧特的颈项。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他们都有一颗冷心。

就像樊嵩曾经说过的,“不能怜悯弱者。”

血腥的修罗场,一旦扣动扳机,猎物的鲜血便会破体而出。不管愿意或不愿意,死亡都是无声无息的。在苍狼之牙,人命损失不足为奇。尽管他们都受过严酷的军事训练,能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从任务中回返的人还是屈指可数。

糊了一身血腥,连自己死亡的大限都不知道。

她也一样,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佧特看见特制的合金脚环戴在新入养殖场的小孩们脚上。冰冷罗列的数字,配不上他们纯真的眼神。穿梭在迷宫中彷徨不自知的人群。

她看见那个场景,氤氲着梦的芳泽。

风和日丽的午后,灿烂阳光照在小山坡上。田野的景色像切割均匀的格子布,让她莫名感到温暖。

佧特与两名挚友在一起,突然想起往事,转头面向靠在大树下休憩的舒耀和钟沁。

她开口,对钟沁说:“你给过我一碗热汤。”

女人的笑已不知不觉染上慈母的气息。

“汤虽然是她给的,但可是我熬的。佧特,你要报恩别搞错了对象。”舒耀笑着说。

佧特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但她没有想到,同行的另一名战士会临阵倒戈。

等到佧特发现时——利刃已经贯穿了舒耀的肩头,身后数个巨大阴影急速靠近。血腥味将它们引来了。海怪。

钟沁目眦欲裂,“不!”手松开了从溟池之主身上摘下的鳞片,发了疯似的往回冲。

“得手了,走!”樊嵩冷酷的声音让佧特如坠冰窖。

就这样不管他们了?

那眼神刺痛了她。仿佛是在说,每个行动都要付出代价。水波开始剧烈震荡,仿佛有大量的水淹入口鼻,她快要不能呼吸。

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如同火山蠢蠢欲动,即将喷发。

佧特看着那两个逐渐下沉到溟池底部脆弱的身影,惊恐地高喊:“不行!”

樊嵩紧紧拽住佧特的手臂,阻止她再次下潜。

“我要回去找他们,把他们带上来!”

“这是命令!”

佧特拼命地摇头,“我要回去救他们!”

为了脱离组织,舒耀与钟沁选择了背水一战。佧特想起那襁褓中的婴儿握住自己手指时的憨态,柔软的微笑。不是说好了吗?要帮助呸呸逃离赤火烙痕的酷刑。她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笑容明亮,行在光中,直到永远。

所以佧特来了。

——那两道渺小人影沉没于深渊尽头。

她想看着他们快乐,替他们开路。

——四面袭来重压,快要将她压垮。无处可逃。

“佧特,撤退!”

暗蓝色的潮水是她终生打不破的屏障。无端被囚禁于此的海兽,世代积累的愤怒将她四面环绕。不行的。要是爸爸妈妈都死了,那个小生命怎么办?谁来照顾呸呸?

佧特呼吸一窒,不敢继续深想。

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纠缠她的那头海怪头部要害。

“……离开!”氧气面罩下樊嵩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从极远处传来,“佧特……撤……这是命令!”

专门针对“异类”的毒素让海怪痛苦非凡,它的一整排锐齿咬进佧特腰腹,是她此身感受过最深刻的痛楚。樊嵩姿态强硬,把佧特往后一拉,伤口扯得更深。

她知道的。

离开,离开吧。

濒死的海怪奋力反扑,剧烈挣扎下溟池内卷起巨龙般的激流。震耳欲聋的悲鸣声几乎撞碎头骨。

但她还是听见了。

佧特蓦地仰起头,那两人微弱的呼吸在耳边绝迹。像有人隔空伸手穿过水面,搅碎了一池美好幻影。她知道的。如梦似幻,爱如梦似幻。

但她能够离开吗?

刹那间,从她体内喷薄出滔天烈焰。火舌滚滚,吞噬一切不洁、污秽、罪愆聚成的深海。樊嵩来不及说话,顷刻化成了灰烬。来不及跟她纠缠,来不及向上头等候的护卫求援——来不及看清自身的真相。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渺小得不知生之界限。

火海连成一片,最终只剩下那双巨大的暗蓝色瞳孔,冰冷地注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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