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开关(5)

他得逞了。

那小恶魔抽抽嗒嗒地假哭,听着耳边父亲柔和的安慰声,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下去。

哭至沙哑的声音在冷风中幽幽响起,冷得刺骨:“不可以骗,骗人……要给我糖糖……不可以骗……”

“哎!”父亲热情地亲了下孩子的面颊。

半空中幽暗的雪花持续下坠。

孩子破涕为笑。忆静默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那股浮涌着的陌生滋味又加重了几分。

那是什么呢?

她困惑地思忖了半晌。那滋味像是阔别了许久,突然重逢,稍一抚触却又让她再次陷入了迷惘之中。奇异的涌动宛若一道灵魂切口,在四使无穷无尽的觉知中划开片刻空茫。可那只是朵平凡的浪花,无力掀开沉睡在底下的灰旧过往。海的深处依旧寂然无声。

忆望着降雪的天空。

雪花没有眼睛,所以不曾看穿人世间已经演至朽烂的同一出戏码。雪花也没有心,因此哪怕背负着的是注定沉堕的命运,也不懂得如何更改轨迹。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接住半空中这持续洒落的执迷不悟的雪花。

但她落空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穿过无形无质中的她的手,不肯停伫。她触不到雪花,雪花也触不到她——视野穿透重重雪幕,忆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天。

静穆的世界里,大雪孤单地落下。暗云堆聚,冷冽的风吹起。她看见缦巴身上淋漓的鲜血。那是在盟后83年。那日的雪下得比今天更浓更重,成千上万无情的雪花沉沉压到风雷忆身上,几乎压垮了她。

但雪下得再大,也掩盖不了弥漫在空中的浓重异香。阴冷的夜摇身一变,成了隔绝彼此的天堑。

她从此成为风雷遥雪。因为雪徒然降落,只是让自己沾染上更多尘埃。那道洁白的身影也是一样。

“你别老惯着他!”

含着怒气的嗓音骤然响起,她收回目光,看见那名人类母亲严肃地开口:“小智,你再这样闹,爸爸妈妈下次就不带你出门了。”孩子一脸惊恐,稚嫩的小手抓紧了父亲的大衣。

丈夫小声抱怨,“这么多人……说这些做什么?”

妻子的脸色顷刻阴沉下去,像极头顶暗沉的雪夜天空。“有你这样的爸爸?小智还那么小,惯坏了将来后果谁承担?你啊?”

“一块糖而已,你至于吗?”

妻子涨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回击:“好人都是你来当,坏人我来做!你满意了吧?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说什么呢,又往哪儿扯了?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是你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不上心!”

“孩子他妈,小智今年才几岁?难得全城欢庆的好日子,你在这里绷着管着有意思吗?我看你就是老师当上瘾了!”孱弱的身躯僵硬着,在父亲不经意收紧的怀抱间略作挣扎。孩子惊恐地睁圆了眼睛。忆认得那眼神。

但她没有上前。

四使鲜少放弃肉体,一旦放弃,便像张摆放在人间成千上万年的琴弦突然被冻住,再无法任人肆意拨弄。她想,这或许是好的。

说不定她会逐渐变得跟丽苏一样,铁石心肠。她不知道。那位神秘的人鱼老者曾对风雷忆说:“用你的眼,亲自去见证这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等到抉择关口,再由你自己做决定。”

那是在更早之前。海中的门扉尚未开启。地因战火而颤栗。人血遮满了地面,又流入海中。丽苏堕落,夜付出了生命。使命尚未完成,四使已经消失了一半。彼时没有谁来给她解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早知如此伤痛,当初何必预备?

她因绝望逃入海中。

什么是答案,她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有答案。人是名副其实的麻烦制造机,密密麻麻地像昆虫一样占满了大地……人极度缺乏安全感,偏偏又想掌控一切,人顾影自怜,畏惧承担责任……丽苏说得对,人不堪大用。

从母腹到坟茔,人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已经厌倦了。所以……袖手旁观就好了。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什么都别插手。没错。不要理会他们。让人去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然后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付上代价。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

不要去管他们,这样就好了。

忆长久地凝望着那双被泪水浸透的双眼,反复向自己强调: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喂……你不要假假……忽然之间清晰起来的声音让她心如刀割——同一瞬间,孩子的哭声骤然洪亮起来,如江河决堤般捎上所有的不安与委屈倾泻到她身上。那哭声听上去如此绝望。忆竭尽所能控制着想要上前擦干孩子眼泪的冲动,再次对自己叮咛道:人的哭声狡诈至极,是世间最狠辣的毒药……人是欲望的奴隶,满嘴谎话,并不无辜。

人没有立场哭。

但那些恬不知耻的眼泪却滚滚落下,试图融化冰冻在她记忆深处的七彩尸骨。

忆告诉自己,这一次,她不会再上当了。

是缦巴错了。

人间的污秽无法被剔除。人是贵为万物之灵,但同时也最擅长颠倒是非黑白、污蔑朋友。人是卑鄙的。是可憎的。他们对自身的罪恶无动于衷。不过是可怒之子。而在亲身品尝自身的祸患所招致的痛楚前,人的心眼是蒙蔽的,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忆久久看着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睛,听着那断断续续传来的、寸步不让的抽噎声,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

够了。

人是自私的。他们根本不配得到怜悯。

忆压抑满腔愤懑,对内在那丝愈发孱弱的气息说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太过天真的人,不晓得故事完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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