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怕了

窗外又是几声炸雷。

闷热潮湿的空气扑进室内, 吹拂正在对峙中的三人的面庞。

江洛紧紧握住张夏萍的手腕。

她回头看林如海。

——真是好精彩的一张脸。

在他人生的四十二年里,应该从未想到,会有被从来没看到过自己眼中的妾, 大声指责的这一天吧?

夏萍的身体很热。

她在发抖,但不是害怕的抖。

她还正咬着牙, 瞪大眼睛,死死与林如海对视。

这份热烫和激动、冲动, 也随着触碰不断注入江洛体内,给她带来坚决的勇气。

“快下雨了, ”她用力把张夏萍拽起来,“你且回房去, 洗个澡, 把伤口都清理了,好生睡一觉。”

她命令站在他们身后, 已经害怕、恐慌到不知所措的山风和冬梨:“你们送张姨娘回去, 看着她洗澡上药睡觉。”

——别让林如海可能的怒火波及到更多人。

“是……”冬梨先小步挪了两步, 便被山风拽着大步走过来,要扶张姨娘。

“太太!”张夏萍不想走!

她这般跑过来……这般喊了老爷, 质问了老爷, 老爷已是气得脸都发青了!

老爷有什么火气罚她就是, 别牵连了太太!

“快走吧, 回去吧。”江洛对她笑,“没事的, 一件小事, 睡一觉起来,明天什么都好了。”

真好啊。

最起码,她可以护住夏萍和两个丫鬟安然无事。

“去呀?”江洛轻轻推她。

“……太太?”张夏萍看看江洛, 又看看林如海。

林如海嘴唇微动。

“闭紧你们的嘴。”他的声线低沉沙哑。

他最后看了一眼张夏萍,便闭目道:“今夜,你没来过正院。”

张夏萍没应声,只看太太。

“好了,回去吧?”摸了摸张夏萍的脸,江洛送她到堂屋门口。

不知不觉,她已快和夏萍一样高了。

张夏萍被两个丫头扶着走在廊下。她瘸着一条腿,一步一回头。

江洛一直看着她。

“夫人……”林如海踱步到她身后,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风,“在想什么?”

江洛很意外。

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是他先开口吗?

他缓过来了?

她的惊讶太过直白,让林如海忽视不了。

他苦笑。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能不能让人看出是笑。

他从背后整个环住江洛,轻轻贴她的脸。

“夫人,方才在想什么?”他重复问一遍,“看张氏的时候。”

“在想……”江洛实话实说,“夏萍是不是摔着骨头了,该请个大夫给她看。”

“哈……”林如海笑出声。

只这笑声因他心绪已经差到极点,听起来很是讽刺。

“或许老爷不能理解,”江洛从他怀里出来,认真说,“但在我心里,夏萍也是朋友,甚至是比沈夫人更早的朋友,她比沈夫人……一样重。”

即便近两年她与沈夫人来往密切,甚至从今年开始,还因为戏本的事,每五七日都要见一次,比谢丹晓回娘家还频繁,她还有了众多高门夫人朋友,她们向着共同的目标努力……

但夏萍是别人不可替代的。

她们一起走过多少时光岁月。

到今天为止,夏萍依旧是陪伴她最多的人。

她们的感情,有任何好笑之处吗?

“我不是在笑这个。”一人说一句,林如海也顺着她的话解释,“我是在笑,在笑……”

“在笑你我之间,也算出了一件大事,”江洛问他,“但我竟还能分心想,夏萍摔得怎么样,是不是?”

“哎……”林如海深深叹气,承认,“是。”

他没有屏退涌在门边的婆子丫鬟。

这些人都在担心他对夫人发怒,伤害夫人。夫人也在担心他罚这些人。

天可怜见!他想。他何曾是会随意动气波及奴仆的人!

他只是握住了夫人的手,与她回卧房。

如果放在昨天,不,不必昨天,放在两刻钟前,夏萍过来之前,江洛会觉得他此时的沉思和挣扎也令她折磨。

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她已不再犹豫。

她有了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坚持自己的勇气。

所以,她可以平心静气地,等着他先说。

江洛坐在床边,看林如海仍如平日一样挂起她的斗篷,又回身走过来,抬起她的脚,替她脱鞋。

——是的,她想,她也做好了失去这一切的准备。

“哗啦——”

伴随着沉闷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上洒落,雨点大力击打在玻璃窗上。

“夏萍应该到了……”江洛问林如海,“老爷能不能让廊下的人都散了,各自回房去?”

不然,明日全得生病。

“再让她们一人灌一碗姜汤。”

江洛扶着肚子,准备林如海不去,她就自己去。

林如海没说什么,走出卧房,却不是令人散了,而是把山月带了进来。

“夫人亲自吩咐人吧。”他淡淡道,“我说的她们未必信。”

他竟又像个会责打妻子的混账恶人。

这些带着酸意的话,让江洛不禁一笑。

像摸夏萍一样,她也摸了摸山月的脸:“你去让人都散了,喝了姜汤再睡,别着凉。看大姑娘、甄姑娘和伺候的人回来,也辛苦你盯着她们喝姜汤,谁也不许剩一口。”

这雨下得不算突然,还有两位先生在,黛玉和英莲应会无事。

“哎!”山月答应着,却没立刻走,请问,“山风冬梨去了……今晚我和山静来守夜?”

“好。”江洛不想让她们多担心。

左右她和林如海在卧房说话,只要足够低声,外间便听不见。

山月连忙出去传话。

她阖上卧房门,林如海才走过来,叹问:“这回,太太可能把心全放在我身上一时半刻了?”

“好啊。”江洛拉他坐,“老爷想问什么,说吧。”

是啊……

看着她坦然无比的神色,林如海想。

就说吧,就问吧。

“你——”他开口,仍觉喉中艰涩,“张氏说的,你‘已经打算起身后事’了,是何意?”

不待江洛回答,他便忙又问:“你先说……她的话,是真是假?”

他也在抖。

江洛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声音也发颤。

他很不安。

江洛直视他的眼睛,说:“夏萍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在打算后事了。”

不必他再细问,她便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数说出:“因为我怕死,我怕我只能活到三个月后了。从知道怀孕那天开始——从没来月事那天……我就在怕。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生产日近,我这几日在想,若我死了,你再娶一位夫人,不知会看夏萍她们怎么样,所以我准备出了两份房子地,并没明说,我也不知她……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到一半,她便只看着玻璃窗上滑落的水流了。

她说:“这事不怪夏萍。是我没瞒住,她一向性子又直——”

“夫人!”林如海打断她。

他……在哭吗?

江洛依旧看着玻璃窗,只是眨了眨眼睛。

“夫人……”林如海声音哽咽颓然。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考虑后事只安排了夏萍她们,不想一想你,也不想一想黛玉和——”她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和这个孩子?”

“不……”

林如海的否定被淹没在雨声里。

“你是林少师啊,”江洛笑,“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甚至有人说你已‘权倾朝野’……”

她说:“先夫人去后,你的确颓丧了许久,甚至连身体都不顾了。可那时你还对荣国府心存希望,以为他家能看护好黛玉。现在,贾家是靠不住的,我的娘家虽然比贾家强,又毕竟不是我的亲兄长。孩子们离不得你,你定会振作精神,保养好自己,对不对?”

她的视线移到他在半空中颤抖的手上,笑:“你答应过我的,会高官厚禄、长命百岁,不让我们的孩子受委屈——”

“是!我是答应过!”林如海一手拍住自己的脸。

他委顿塌了腰,深深低着头,肝心若裂:“原来竟然是……”

“是啊。”江洛笑道,“那天我不是孕中突然伤情,说着玩的。”

“你也不用说,‘定会无事’,这样的太平话。”她站起身,拉开拔步床里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木匣,“产房里放了一颗三百年老参,一颗二百年的,这边卧房里的是一百八十年份的,积微斋里的是二百四十年份的,还有两颗一百二三十年的。”

放下装人参的木匣,她仍是笑:“若女子生产都能有惊无险,宫中为何特特赐下吊命的参?”

她又问林如海:“你又是为何把家里所藏的老参都找出来放在各处,还求来许院判坐镇呢?”

他安排得这般周密谨慎,分明是清楚知晓女人生育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却依旧盼望她能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也不能怪她直到今天,才从夏萍身上得到勇气,与他坦诚直言。

对吧?

“我是……”林如海抹自己的脸,“我是……没深想,夫人竟这般怕……”

是“没深想”,还是“没敢深想”,或是,“不愿深想”?

江洛心里有这般疑问,也这般问出了口。

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最差就是他觉得她步步紧逼、不可理喻,与她离心离德、恩爱无存。

最差,就是他会去找别人生孩子嘛。

最差……就是他会休了她?但看在孩子的份上,应该不会送她去牢里被烧死。

他应该会对孩子好的。

——这等时候,她还是相信他的人品,也寄希望于他的人品。

但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是他们两个的。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当然应该负责。

最差就是离开林家,失去财产,失去所有的高门朋友,也失去“林如海夫人”带来的一切便利和托举。

她可能翻译不了新书了。

即便能翻译……想发表出来,也会受到更多阻碍。

但就算成为“弃妇”,她便活不成了吗?

连夏萍都不怕彻底得罪林如海,她怕什么!

这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很难忍受的世界:

男人天生尊贵,甚至垄断了几乎所有“向上”的途径,并拒绝女人上升。她比鸿胪寺的官员做得再好,得到的也只是金银玉帛药材摆件这些物质上的赏赐。若做这些的是个男人,只怕早得了一官半职,便没有,只要他能考中一个举人,都少不了他的官位前程!

若是个男人,早就从小被父母家族尽力请名师教导,送他举业去了,还等到这时候吗!

这就是个女人只靠自己,很难“体面”活着的世界。

若这女人还离经叛道,不愿顺从世俗成婚生子,她甚至都很难活下来!

但今日把多年温情难看扯开,她不后悔。

就算再死一次、再死一次能怎么样!

天边隆隆作响。

——最起码,她知道,有一个人在意她,理解她的恐惧,甚至愿意为了她,不顾性命质问出声。

这就够了。

“我……我现在明白了。”林如海试探着找她的手。

没被挥开。

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丝,不算多,但足够让他说出接下来的,或许会让她更伤心失望的话。

“但这个孩子已经……”在她起伏已经甚大的肚子上,他覆上了另一只手,“现在不要,恐怕……”

他不敢看江洛,只这样低着头,等她的回答。

江洛摸了摸他的后脑。

“现在当然不可能不要了。”她叹,“我还不想提前三个月就经历生死。”

她才怀上的时候,便有一半是怕落胎伤身,会留下后遗症生不如死……甚至直接死了,才决定留下。

到了这个月份,打胎和直接生下来也差不多了。

何况,江洛说,“她动了。”

孩子或许是推了一拳,或许是蹬了一脚……总之,她轻轻动了一下。

没让她的母亲感到任何不舒服。

“是,”林如海留恋着不肯把手移走,“他动了。”

江洛只是看了一会自己的丈夫。

直到林如海直起身,能正面直视她,她才说:“这个孩子我舍不得、也不能舍得了。但我不想再怀一个,再面临死。再从怀胎到生下来十个月,时时日日惊惶不安。”

——这才是她真正要与林如海说,也完全没有把握他能接受的。

“我不想再生了。”她重复。

这是告知,不是商议。

“你若还想要孩子,”她笑得释然,“我只答应过,不推你去找别人,但我不会拦你。”

这本来也是他的权利。身为古代男性,在婚姻中应有的权利。

林如海当然不会背叛誓言!

他心中许多滋味混在一起,又痛又怕,只有这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说出口:“我不会——”

“别说,”江洛笑着捂住他的嘴,“现在别说。”

雨声不停,还愈发激烈。

江洛疲乏得很了。

她向后躺下,看到林如海眼里还是混沌的震惊,却下意识伸手扶她,给她盖上薄被。

“你想一想吧……”江洛闭上眼睛,泪水便滑落到绣着大朵牡丹的锦枕上。

她仍然微笑。

“真的想好,再告诉我吧。”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