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望长安行路难

夜晚的雾气极为湿重。

半轮月色在云中若隐若现。

由于刚刚才下过雨,官道上的路显得有些泥泞。

才刚刚出城没多远,马车的轮轴在经过几次滚动之后,很快便沾满黄土。

夜路并不好走,杜凉一行人的速度有些缓慢。

离开长安,离开这座天下雄城仿佛就像是离开了什么庇佑之所,众人的心态似乎也很复杂。

明明在黑夜里,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偏偏有数人掀开了马车的门帘,频频回首望去。

诸如杜府的兄弟二人。

由于之前城门洞下的争执,二人的马车理所当然地远离了陈玉柳,也远离了杜凉。

位于车队的最前方。

“大哥。”

“此番离开长安城……”

“是不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怔怔地回望着那片夜色里,杜康有些艰难地问道。

闻言至此,同乘一辆马车里的杜敬同显得多少有些沉默,暗叹着自己这位二弟心里居然还做着重临京都,官复原职的春秋大梦……

无异于天方夜谭。

按照距离长安的距离远近不同,唐律疏议将流放之罪分为三个等级,最轻的为两千里流放,稍稍重一些的为两千五百里流放,最严重的则是三千里流放。

何为三千里流放?

那便是一去不复返的终身流放。

巂州,正是极为偏远的三千里之地。

“呵呵……”

随着车轮的沉闷滚动声,杜敬同的忍不住苦笑了几声。

自己的弟弟是痴儿?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到下里巴人,从深宅大院到屋漏风雨,从高堂明镜到阶下之囚……

个中滋味,实在难以名状。

听着马车里传来的沉默与苦吟,杜康已然明白了答案。

“商君太甲不也曾历经此劫?”

“为何他……”

“住口!”

马车里的不甘心被一阵猛烈的粗暴声打断。

借着夜色,杜康看见了兄长冰冷狠厉的眼神。

因为看见,所以畏惧。

因为畏惧,所以知错。

他知道……

自己今夜失了言。

据史料记载,商朝有一位君主名叫太甲,因为在位不谋其政,惨遭辅佐大臣逼迫流放,而后又因痛改前非,而重登帝位。

大唐不是商周,杜家也不是太甲。

马车内陷入了一片冰冷沉默。

兄弟二人都想到了某些可怕的可能性。

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言说的那种可能。

是的。

想要重回长安只有一种可能……

秦王殿下谋朝篡位,登基为帝。

兄弟二人对视了片刻,似乎均知晓了对方心中之意。

但长路漫漫,这些破天荒的妄想此刻更像是一封上瘾的毒药。

如跗骨之蛆。

如止渴之鸩。

细思下去,便会极恐。

“莫要胡思乱想……”

“接下来的一切便交由三弟处置吧。”

“你我二人,听命即可。”

杜敬同面无表情地说道。

回想起不久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被一把刀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却不敢作声一句的时候,杜康心里多少有些不知滋味。

那人的眼里,似乎并没有长幼尊卑,更不知孝悌礼义。

可沉默了片刻,这位杜家的二公子依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

尽管是私生子,但杜凉在今夜里所展现的狠厉与强大已经彻底得到了敬畏。

朝着车夫吩咐了一声,杜府兄弟二人的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车队依旧缓缓向前,没有因此而止步。

兄弟阋墙总是要和解的。

特别是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

很快……

兄弟二人的马车便落到了车队一行的最后。

更准确地说,落在了那辆破旧马车的旁边。

在略显泥泞崎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开始缓缓并行。

和解的第一步,便是低头。

总有人要低头。

“三弟。”

“不知可否歇息?”

刚刚吵得最凶,也最为色厉内荏的杜康先声朝着紧闭的马车窗帘开了口。

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声音,杜凉的眉头皱得极紧。

脸色更是有些难看。

似乎并不想回话。

半个身子倚靠在马车里,看似浑身轻松的他此时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一想到即将要遇见的那些未知的铁骑,少年便忍不住地头皮发麻。

就在出发不久之后,杜凉便已经想好了对策。

借着老许极为出众的五感与听力,绝对能够先车队里的任何一人知晓那队骑兵的到来。

不能打,只能躲。

毕竟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谁知道那队骑兵里又藏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天境宗师。

正是定下了这样的策略,杜凉才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最后,保持着一个极为安全的距离。

届时……

只要一个风吹草动,立刻拍马溜走。

绝不犹豫一息的时间!

至于那些杜府的一家老小……

怕是只能自求多福了。

自己拼命把这么多人的命带出城,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

生死有命吧。

可实非所愿。

杜凉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真的只想护住小命而已,根本不想管也没有能力去管杜府这一大家子的破烂事,但却偏偏不随人愿,这两位杜府的难兄难弟居然上赶着舔下脸,来抱自己的大腿。

他越想越觉得操蛋。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喂!

尊严,气节,身为兄长的威严呢!

明明刚才在城门洞下,自己狠狠地羞辱了他们俩啊!

这到底是怎么了?

脸都不要了吗!

没有人看得见,杜凉此刻的脸色阴晴不定。

如同变幻莫测的天气一般。

但他并不准备出声,也不准备理会。

理所当然……

破旧的马车厢里极为安静。

车厢外的老许似乎明白了这种安静代表着某种态度。

“今夜多事之秋,免不了困乏。”

“少爷已经歇息就寝。”

“二位请回吧。”

他捻了捻戴在头上的斗笠,将自己遮盖在阴影里。

只用余光撇向一旁的兄弟二人。

也可能连余光也没有。

言语之中更是充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意味,口头上只是称呼着‘二位’,却并非是‘二位少爷’又或是‘二位公子’,实在没有任何敬意可言。

一个泥腿车夫看不起高门大姓的少爷公子?

确乎如此。

车夫并不是普通车夫,但少爷却是落难少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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