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金中浩初中没毕业,他既没金太浩搞运动的战斗精神,也没有他嫂子的文化底子。白天,金中浩捧着蜡纸油印的简易课本,就像听梵文一般不知所云。晚上金中浩躺宿舍床上翻来覆去,犯愁要命的天书,“啊唉——啊唉”像害牙痛一样呻吟。金中浩遭两年罪,留下几张草草收场的白卷,就下工厂写大字报。金中浩的大学除了灌上一肚子浆糊,还落下“啊唉——啊唉”的毛病,每当遇到愁事,就会“啊唉——啊唉——”地呻吟。最早,江海大学是由德国校董投资创办的,金中浩没学到日耳曼人的勤奋严谨,也没有秉承和衷共济的校训,一连串的挫折反倒助长了混帐隔路子的天性。所以,金中浩毕业后一路由省里放到地区,再从地区下派到二道河煤炭公司当统计员。

今年冬天,金中浩上顿白菜土豆,下顿土豆白菜,日子过得清苦。一连几天,饥痒难耐的金中浩出去踩盘子,最后盯上南北街上一户人家的小狗。这只可怜的小狗为一块馒头被金中浩用铁丝套住,活生生从木杖子缝隙拖出来。等狗主人巡着雪地上的脚印,一路找到金中浩家时,狗肉已经烂在大铁锅里。

前天晚上,二道河劳动科长胡金刚的儿媳妇上茅房,被仓房里面的黑影吓得大喊大叫。小偷从仓房里蹿出来,慌不择路地跳杖子,却被木板杖子挂住,结果被胡金刚爷俩按翻到雪地里,

胡金刚喊儿子胡志拉开门灯,他猛拽下小偷的狗皮帽子,发现竟是煤炭公司的统计员金中浩。怒不可遏的胡金刚拧住金中浩的耳朵,一连挥上几个大嘴巴,喷喘粗气骂道:“妈辣逼的!送局子。”

几天前,胡志与农机科牛副科长的女儿举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婚礼。金中浩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盯上了胡金刚家成箱进出的红牡丹牌香烟,晚上按捺不住,流窜过来行窃。

金中浩黑棉袄扯开了花,趴在雪地上道:“胡科长,千万不要报案呐!我媳妇怀孕了,阿唉——阿唉——”金中浩浑身觳觫,他一壁哀求,一壁哀叹。

气哼哼的胡金刚不予理睬,等胡志晃着手电筒查验完物件,才撂下死狗一样的金中浩,搓着大手进屋。胡金刚也算放过金中浩一马,他并没给公安局摇电话,而是让煤炭公司保干将金中浩领回去,内部处理算了……

金中浩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头议论。三名警察在金中浩家没搜出赃物,交待几句,就拎着镁光灯相机走了。金中浩哭丧着脸,实在弄不明白原委,前晚他已被公司领导批评过了,但今天却又被警察传唤搜查。闻讯而来的金太浩用木板凳“咚咚咚——”敲击地板,愤愤骂道:“出该农麻(该死的家伙)推挤(猪)开赛济(狗崽子)”无地自容的金中浩死命啁上半瓶烧酒,翻仰到炕上,“啊唉——啊唉——”惨叫。

高秋荪的小儿子高强不住地偷笑,他扯住孔尚志袖筒悄声道:“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朝鲜话怪怪的——我爸说了,金中浩业务老臭了,统计个数字也出错。还什么坏事都干!前几天还偷狗来着。”

孔尚志觉得没意思,就甩开高强道:“你瞎白话啥呀?我要回家了。”高强急急道:“孔尚志,你别着急走哇!”高强说着嘴角淌出一溜晶亮的涎水,就紧忙翻手掌托住。这是高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他只要连续说上几句话,就不由自主地淌涎水。孔尚志一脸鄙夷,痛恨这小子借本小人书都不痛快,现在却大方地共享金中浩家闹剧。

金中浩刚刚调到二道河煤炭公司的时候,惹得政工干事高秋荪惴惴不安。妒火中烧的高秋荪心里盘算,这个金中浩虽然能力平平,但好歹有个工农兵大学学历,还是比自己高。金中浩被从胡金刚家领回来,高秋荪说金中浩有偷盗公司仓库的嫌疑,指使保干张海去派出所报的案。虽然警察没有翻出赃物,但高秋荪已经撂倒了金中浩。

此时高秋荪正在家包冻饺子,他得知金中浩家里闹翻天,索性丢下饺匙子,从柜橱拎出酒瓶,一连酎上几盅。李秀琴眨动无神的痴眼嗔道:“高强他爸,你咋不就口咸菜——当心你的心脏!等我给你下几个饺子。”笑逐颜开的高秋荪道:“咋的?今儿我就是高兴!别煮饺子,千万别煮!”高秋荪辣酒攻心,禁不住哼唱京剧《空城计》选段:“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打这往后,煤炭公司的同事开始拿金中浩当做盗贼看待。以前金中浩勒了狗,张先科和烧锅炉的冯二就会闻风而来,一起分享狗肉羹。这回,嘴馋的张先科也羞于理会金中浩。从此,失落的金中浩每当从公司走廊经过,除却皮鞋跟“啪——啪——”地响,就是嘴里“嗯嗯呀呀——嗯嗯呀呀——”的咏叹调。好多年同事们也没弄明白,金中浩哼唱的是什么内容?“啊唉——啊唉——”的确属于金中浩大学单科不能结业落下的毛病;而“嗯呀呀——嗯呀呀——”大概是金中浩夜路走多了,需要增添自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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