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道河的春天习惯迟到,可今年来得格外晚。已是农历二月,一场接一场的降雪依旧将二道河里外裹得严严实实。沉沉子夜时分,小镇上空的煤烟伞盖刚刚飘散,忽又落下雪花来。二道河火车站风笛长鸣,雄风犹在的柴油机车拖拽4次列车撞开雪幕,一会儿在原野上飞奔,一会儿在山林中穿行。行色各异的旅客汇聚一节节车厢,定格在一扇扇车窗后面。这趟连接关内外的列车不知上下多少旅客,承载过多少离合故事。而这回对于孔老太太一家,注定是冥冥命途里一次没有归程的旅行。

4次列车一路往南,车厢回荡着钢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以及铁皮厢体的扭颤音,有如循环一节铿锵有力的钢琴奏鸣曲。孔尚志大汗淋漓,他稍事平喘,就扯开硬卧车厢的涤棉窗帘,回望生活半生的二道河。北方天际那一线光亮很快便消逝掉了,家乡二道河渐行渐远,从此便成为离人心头的故乡。百般思绪的孔尚志感觉阵阵寒气从铝合金车窗透袭进来,内衣被汗水浸透,脊背凉凉的。孔尚志睡意全无,他索性仰靠被卧,凝望闪泛微光的过道灯,听凭车厢板墙震颤心弦。

隔间的孔克己夫妇同样难以入眠,车窗外面是冰冷的风雪,而变幻心头的一帧帧记忆却火热的不得了。孔克己夫妇沿着这条熟悉的轨迹捡拾记忆,一路追回到多年前的故乡。

抗战时期一个末夏子夜,傲岸于东海的巍山露出雄狮般的轮廓值守着脚下的滨海城。湿热的天气并没有减低滨海官绅商贾们的兴致,灯火通明的三鲜楼刚刚开始打烊。宽敞的南天井草搭着戏棚,红毡毯上开两箱(京剧、河南梆子)的戏班演员正忙着收场。女主角王映霞借着红幕布脱下戏服,卸下妆扮,就着铜盆洗掉脸上的薄彩,便与两个女配角一齐上二楼客房休息。油汗津津的班主王胤川归置好京胡锣鼓,来不及歇口气又帮着几个男演员将一堆戏服收罗进两口大木箱。

三鲜楼的两个女长佣也忙着拾掇杯盘残茶,打扫满地的瓜皮果屑。三鲜楼老板许金槐站在天井当央,亲眼看着更夫老张头趔趔趄趄过去落下门杠,又反复叮咛女长佣小心火烛。

面露喜悦的许金槐奔上二楼卧房,径直抱出撂在漆红写字台下面的铁皮收款箱嚷道:“敏学娘,快来给我扇蒲扇,想不到今儿个太卖座了。”许金槐说着打开票箱盖,“哗啦啦——”将今天收入的饭款票款倒在桌上。

许金槐媳妇跪在佛龛前,又叨念两声“菩萨保佑平安——菩萨保佑——”便站起身给丈夫端上一碗儿温茶。满坏心事的许金槐媳妇为丈夫挥动几下蒲扇,又忍不住推动丈夫肩膀,手指隔壁房间。许金槐手把着洋钱,扭头安慰道:“没事,孩儿他娘,在滨海谁敢惹乎我许蛤螺。”故作镇定的许金槐嘴说没事,却屏气凝神听上一会儿动静。许金槐安下心来,猛嗞喽一口茶水,雪亮起眼睛,房间顿爆出“哔波,哔波——”一阵算盘珠子响。

吸蛤螺是一种老少皆宜的锥管状贝壳,吃时别断小头,然后“嗞儿”一吸大头,一股软软的美味随即进口。三鲜楼老板许金槐刁钻油滑,这些年在滨海混得风生水起,包打官司,替人说事,两面通吃。又由于滨海方言中“许”和“吸”谐音,所以人送绰号“许蛤螺”。

楼下的女佣疲劳极了,她俩张望过楼上主人卧房,才打着哈欠钻进庑房。三鲜楼渐渐沉寂下来,南墙根金槐树上的知了竟也倦了。滨海天气怪怪的,白辣辣的太阳炙烤得树蔫地裂,但室内床单被褥却能捂出霉绿来。除去女间,多数房间门窗洞开,一身腻汗的客人借助蹿堂风去湿纳凉。

昏沉沉的夜里,三鲜楼木楼梯传出一溜细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二楼一间客房。霎时,房内竹床上跃起一道白影,倏地翻出北窗,跟着楼顶发出“哗啦啦——”一趟瓦响。三鲜楼外面的查鬼子高声叫喊“武工队跑了——顺楼顶跑喽!”

盘踞滨海的日本宪兵分遣队总共不到人,他们主要依靠程克功的伪军部队镇压滨海抗日军民。“查”在滨海方言中是“杂交”的意思,不同种类交配而生的狗就是“查狗”。因为老百姓憎恨穿黑制服的伪军,所以叫他们“查鬼子”。

查鬼子队长暴喘粗气,从空无一人的房间跳脚出来,带人“咚咚咚——”纷踏楼梯,窜进南天井。气急败坏的查鬼子队长,命令放开被堵住嘴巴的老更夫,向楼上许金槐卧房狠狠剜上一眼,便带人蜂拥上街追捕去了。

许金槐站窗户根,伴随宝星牌座钟秒针“咔嚓——咔嚓——”响,将心揪得紧紧的。等到石板街上的人马纷纷往南去了,如释重负的许金槐长吁出一口气,对身边的媳妇道:“没事了,去点蜡烛吧。”许金槐说着推开身体颤抖的媳妇。

黑暗中,许金槐媳妇摸索到佛龛上的洋火盒,“刺啦——刺啦——”一连划断两根火柴才引燃银烛台上的蜡烛。

一头冷汗的许金槐预备埋怨媳妇收留许老师,但见她惨白着脸,便改口道:“敏学娘,你快放心吧,就凭许继美的身手,能被这几个鳖蛋儿拿着?”惊魂未定的许金槐媳妇不住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天明就去孔家村把敏学接回来吧?”

“中,中,这几天不是生意忙吗——许继美也是的,在外面上学上痴喽!他凭着学问和一身的好武艺,好日子不过,偏偏跟程克功作对——咱管他张宗昌、韩复榘还是日本人,谁来滨海,咱家也是做生意吃饭。”许金槐嘟囔着披上黑缎子短褂,打开房门吆喝道:“老张头,快将大门拴好,甭管客人不客人,一律不许再放人进来”恼火的许金槐呵斥驼背弓腰的老张头,如果他不是纠结老张头比旁人少一半的工钱,早就将这位老长工辞退了。但是许金槐又担忧年老体衰的老张头病倒,所以盘算到年底就将老长工送回老家。

“他娘的,竟然胆敢乱闯民宅,明个找程司令跟他们算账!”许金槐手扶木栏杆,又对着抻头张望的客人一通嚷嚷。“铛铛铛”字台上的德国宝星牌镶银盘座钟敲了三响,已经凌晨三点钟喽。连打哈欠的许金槐觉得挽回些面子,就嘟囔着还要早起,转回歇息去了。

清晨,毗邻巍山的孔家村小学堂绿荫环绕,百鸟啼啭。身穿白布短褂的许老师在小黑板上信笔挥就民族英雄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许继美引领学生诵读几遍,又注解几个生僻字,让学生们照着谙演,便手摇着蒲扇来回巡视。

日本人侵占滨海后,城关小学的许继美老师秘密参加了西山武工队。上学期日本人命令滨海维持会在城关小学施行新课本,将旧课本中所有国家、民族有关的内容删去,涉及“爱国”“抗日”“国耻”“革命”等字句一律删除,而代以“中日亲善”“中日满合作”“王道”“东亚和平”等奴化内容。日本人还命令维持会推崇日语,把日语列为城关小学的主课。义愤填膺的许继美老师带头抵制,最后毅然辞职,携家属来孔家村创办了小学堂。

小学生韩孟坚苦着柿饼子脸,无精打采地坐着,既无心听讲,也无心写字。韩孟坚的父亲韩福成已经失踪三天了,有传闻说他采药时掉进巍山顶的猪精洞,也有传言说他被查鬼子绑进了劳工营。

许继美老师救人心切,昨天下午潜回城关,在石板街上遭遇查鬼子,躲入人流进出的三鲜楼。夜里

半夜,许继美闻听动静,仗着一身功夫攀上三鲜楼顶,埋伏在硬山顶垂脊里侧,往远处一连甩出几片楼瓦,又趁机滑入女演员房间,才躲过一劫。不动声色的许继美继续给学生们上课,但隐隐担忧查鬼子队长悄然扑来,所以他一早就派遣武工队员咬咬和虫虫去了城关。

许继美绕过苦瓜脸的韩孟坚,看到孔克己小石板上端方工整的石粉字,禁不住念叨:“不错,真不错——“孔克己”——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面皮俊俏的许敏学一边寻向小轩窗外杨柳枝上“滴溜溜——”鸣叫的黄鹂,一边在小石板上圈画着回头鸟。许老师面露不悦,他打趣本家侄子道:“敏学先克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出神的许敏学猛听见许老师念叨自己名字,捉着石粉笔左顾右盼,却不知所以然。前排的韩孟坚回头嬉笑道:“嘿嘿——呆鸟——呆鸟哩”

六岁的许敏学寄宿在孔家村大姨夫孔运林家,属于学堂里唯一戴瓜皮帽的学生。许敏学每天跟随同岁的表哥孔克己拎竹提篼上学下学。一个月下来,家境贫寒的孔克己已经把三盘清,七盘清,斤求两,两求斤(两)等口诀背诵得谙熟,甚至连珠算中最难的六归七二五除,也能爽利地完成。而家资丰厚的许敏学却连个小九九还没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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