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府中旧人

离开公主府,也快入夜了,二人在街上用过晚饭,就到了胡文勇家。在这个不大的家院中,林有见到了胡文勇的父亲,前公主府长史。

因为公主意外故去,家人死于仇杀,朝廷需要找人来担责,胡父作为公主府长史,自然是最好的替罪羊,被打入大狱足足蹲了十年大牢,直到十年前才放出。曾经一个堂堂四品官,在狱中被内卫折磨得不成样子,出狱的时候,右腿残疾、左眼失明、牙齿脱落,十年过去,年近花甲的胡父,已经是油尽灯枯,不多的头发也已花白。在院门天井里,他躺在躺椅上,饭后没有马上入睡,而是呆呆地望着天空。

看到儿子回来,老人家很是开心。这胡文勇继承了父亲的才学,虽然不能修炼,但却是习文读书的好材料,也是靠着寒窗苦读,才有了这身功名,才重新有了一个像样的栖身院落。虽然父亲被抓走的时候,他才3岁,从一个优渥的官员子弟一下子跌落至尘埃,对他的幼年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幸好内卫头子也知道内情,并没有搞连坐,否则他怕是早就卖与人为奴为仆,永世不得翻身了。幼时的他,与寡母长姐相依为命,也是尝遍了人间疾苦。他曾经憎恨公主,为什么她死去,自己的父亲却要坐牢。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不能怪公主,公主也是可怜人,公主一家的不幸比他们要大得多,所以他慢慢从对公主的憎恶变成了同情。父亲出狱后,又告诉了他不少公主驸马的往事,公主心善,对下人都是极好的,驸马妇唱夫随,也是礼贤下士,府中旧人对公主一家很是怀念,这又让他对公主一家更加有好感,也更加为他们悲哀。父亲出狱后告诉了他一些事,他知道公主死于非命,但是父亲并没有多讲,也怕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今天,他又带了一个府中旧人,比自己还小,却显然比自己与公主府的关系更密切。当他把来的目的、金牌还有当日府中所见讲了一遍,他的父亲不淡定了。

胡父看着林有,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样,怔怔地,只是许久不说话,不知道是在回忆往事,回忆起了什么,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知说与不说。

突然他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姓名,来自哪里,怎么会有这个金牌?”

林有看着胡父,缓缓说道:“在下林有,府中旧人,雁荡孤儿。”

胡父一听,惊得站了起来。胡父又瞪大眼睛再仔细地看着林有,道:“你这么年轻,这府中旧人、雁荡孤儿又是从何说起?”

“在下出生时被人在海上救下,带到瓯越行省雁荡县跟随养父生活多年,后来拜入五云门,在恩师一家的帮助下,知道自己可能来自兴州公主府。”

听到这,胡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俯着头往前,彷佛要把林有看穿。片刻后,他又缓缓抬头,又缓缓闭上眼,彷佛在想些什么,也彷佛一直在猜测着什么,再睁眼,浑浊的眼中已是难得地放着精光。他激动地问道:“公子今年多大?”

“刚满二十。”

胡父的脸色变了,双手不自觉地想要举起来,脚步似乎要往前赶。不过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又问道:“这金牌从何处得到?”

“机缘巧合,从公主旧人处寻得,物归原主罢了。”

“公子远来兴州,所为何事?”

“一为拜祭,二为打探,想确认父母身份,想了解公主和淮王的事,也想了解自己的事。”

接着又是一番对话。胡父查看了林有的金牌,这面金牌有特制的公主印记,旁人是不知晓的,作为公主府长史,他知道这金牌只有两面,只有公主和驸马夫妇才有,是公主出嫁时请专人打造的。平时由两人持有,偶尔会给亲信办事时暂时持有,他也曾短暂拿过其中一面。之后,胡父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天色已晚,公子要不先在房间歇息一晚,老朽有一事明日想请人查看一番,待此事落定,打开老朽心中谜团,老朽也好与公子详聊。”

“好!”林有双快地应道。

“今晚,公子在这小院凑合,委屈了。”

“无妨。”

接着,胡父让胡文勇把林有安顿好,又让他过来自己房间。关上门,他对胡文勇说道:“二十年,他20岁,怎么会那么巧?和驸马长得又很像,都是标准的瓜子脸,个子也差不多,高高瘦瘦的样子,眉眼又像公主,尤其是这双灵动的大眼睛。”接着顿了顿,这回轮到胡文勇“啊……”地惊呀了,正想说什么,胡父又继续说道,“而这面金牌,我观上面印记,正是公主或者驸马遗物。”

“父亲,他,他他……”胡文勇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没说完,就被胡父打断,作噤声状。

“他说他是雁荡孤儿,钱塘行省嘉州府雁荡县,那是紧挨着临州。当年我听说少主是被琴台宗的一个副堂主带走逃难至临州玄天涯跳下,那琴台宗人已是死透,而少主是生死不明,外面只说是他死了,但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我就一直在想,公主驸马在天之灵保佑,少主是不是还活着?但许多年过去了,连个消息的影子都没有,我也就渐渐死了心。今天看了这个自称叫林有的年轻人,我彷佛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看到公主驸马一样,熟悉中带着一份亲切。”

“父亲,你说他真的是少主吗?”胡文勇有些激动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但是琴台宗已经覆灭二十年,仇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再挑起这个事。遗珠公主虽然是天潢贵胄,但自永历帝意外驾崩,其实在瓯越帝国日子一直不好过,最后更是惨遭毒手,随夫而去。所以,也不太有人会有动机冒充她的后人,如果被昌化帝知道了,定会遭来杀身之祸。”胡父分析到。“我想,或许只有真正的后人,才会前来认亲,而她就只有那可怜的少主一个孩子。”胡文勇接着说,语气很轻,但说着说着,竟然已是老泪纵横。

好一会,父子相顾无言。还是胡父继续说道:“不过,我现在只有七层把握,你明天去南城请下刘婶,她是公主贴身丫鬟,近身伺候公主十五年,相伴三十三年,也是参与公主接生抱少主的人,她定要比我更熟悉少主和公主的样子。你明日去请她前来确认一下,如果真是少主,那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泪水和言语几乎是同时流出。胡文勇应了父亲后,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然后也是跟着偷偷抹泪,又偷偷地笑了,这些年,他也盼着公主有后。

第二日一早,胡文勇就上城南请了刘婶。刘婶当年是公主的贴身丫鬟,与公主同岁,5岁进入皇宫内苑,在公主身边长大,先帝驾崩后,随年幼的公主迁居兴州公主府,她在20岁那年,被公主指婚给了城南的一家富户少爷,那少爷对她是真心相待,所以婚后也算幸福。她与公主自小长大,虽是主仆,但公主待人宽厚,所以她对公主感情也是笃深,婚后也是时常回府与公主闲叙,她还参与了公主的接生事宜,对公主私事甚为了解。后来公主府出事,驸马全族被灭,公主也莫名身亡,刚刚满月的少主失踪,她悲痛欲绝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公主意外身故,公主府一干朝廷官员全部被捉拿入狱。朝廷保留了公主府,但是因为公主无后,也就不再拨款,府中下人除了一两个看门的,其余俱被遣散,所以如今的公主府破败地不成样子,只有一个老仆还守在往日的繁华遗迹中。

胡父入狱后,同为府中旧人的刘婶还接济过胡文勇母子。胡父出狱后也曾登门拜谢,中间也有数次往来。这次,刘婶听胡文勇说有个身份不凡的府中旧人到来,请她去见见,刘婶自然便跟去了。路上,胡文勇也把之前的情况大致讲与了刘婶,她暗暗吃惊,着急想看看究竟是谁,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到胡家住宅了。

见到林有的那一刻,已过天命之年的刘婶呆住了,手上的蒲扇不经意掉落在地上。她怔怔地看着林有,仔细端详,努力回忆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和那些早已湮灭的人儿。凝固的记忆被融化后,思绪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她好半晌没有开口,直到曾是府中长史的胡父叫了她一声,她这才缓过神来,慌忙为自己的失态致歉。

互相致意落座后,她也问了林有的姓名、年龄、籍贯、经历等等,和胡父一样,她也惊讶于他与公主府的巧合,不过她似乎对他更加亲切,有一种自然的吸引。她向林有道出自己曾是公主贴身丫鬟,与公主同岁,自小服伺公主长大,公主待人宽厚,她与公主也是主仆情深。听说了林有在公主府的祭拜后,她又渐渐地更觉得是了。林有拿出金牌的时候,她吃惊地问道:“这金牌怎么会在公子这?”

“我拜师五云门,师公打听我身世的时候,来过兴州,救了一名府中旧人,那人知道师公来意,故而给了这面金牌以作酬谢。”林有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刘婶彷佛知道了什么一样。接着,她又问道,你师公是谁?

“五云门紫云峰首座南宫云。”林有答道,对于兴州公主府的旧人,他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任,所以如实相告。

刘婶听了,忽然喃喃道:“原来是你”。接着站起来,看向林有的左边肩膀,眼神中有些期待,突然问道:“你的左肩后边是不是有个自小就有的伤疤?”

林有听了,浑身一激灵,看着刘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胡家父子在旁听了也是好奇地望着二人。刘婶温柔地望向林有,道:“想来你的疤痕应该有巴掌那般大了,可以给我看看吗?”林有略微犹豫,但还是宽衣露出了左后肩陈年的伤疤。

看到这个伤疤,刘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上去本想一把抱住林有,但一个犹豫,又跪下,口里喊着“少主,老奴有罪啊……”看到这个场景,虽然林有知道身份多少有点准备,但双手也是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站立,只说道:“刘婶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旁边的胡家父子也跟着刘婶,双双跪在了侧旁。“老奴参见少主”,已经猜到真相的胡父,眼睛早已湿润。“拜见少主”,胡文勇也说道。胡家不大,胡文勇长姐早已出嫁,胡母去了集市,家中只有对话四人,大家也都没遮掩。林有感动于公主府旧人的情意,眼中也饱含泪水。

好一会儿,林有才扶起众人坐定。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