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七章 “喝了酒才好办大事”

石重永回到家里,见三人还守着一桌冷饭等他,两个孩子也都知晓了事情经过,他也不擅隐瞒,三言两语把见到教区长老和县令的事交代了。

绣娘听了之后没什么表情,只说还是先吃饭吧,于是自去热了饭菜重新摆上,四人围坐一桌,却谁也不先动筷。

英杰不习惯一家人这样沉默地吃饭,主动说起姐姐要去学舞了,在他看来,这总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

可父亲不知怎么突然犯起了糊涂,直摇头说不能犯了国法,待搞明白是“舞”不是“武”才松了口气。

绣娘到此时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放下碗筷,进屋里去翻翻找找,还真让她找到了压箱底的几匹上好布料,说定要在走之前给梦婕裁几身好看的衣裳,不让馆里其他女学生们看扁了去。

梦婕觉出不对,忙问“走之前”是哪儿的话。绣娘搓着衣角,淡淡地笑说:

“眼下日子不好过,我与其在这里白吃白喝还要缴税,不如先去投奔远亲,也好少个拖累。再说,官府配婚的规定估计过不了几日就要找到我头上,也总得避上一避。他日若有了转机,给我捎个信儿,我再回来。”

还不等石重永和梦婕说话,小英杰先就拽着绣娘的胳膊不放,哀求道:“绣娘不要走,不做工就不做工,缴税便缴税,在家里住着又不犯法。”

说着又转头求父亲:“爹,别让绣娘走,想想办法,让绣娘跟咱们家里落户不行吗?”

绣娘脸一热,又低头搓自己的衣角。

石重永皱眉道:“不可乱讲,这又不是前朝,没有仆籍,哪是说落户就落户的。凭白坏了你绣姨的清白名声,将来还怎好嫁人?”

梦婕见绣娘神色黯然,衣角都揉得皱了,忙出声宽慰道:

“旁人爱说什么就让说去,活着为自己,又不为了旁人的嘴。绣娘,你哪也别去,只管在家里住下,我可以替你去布坊做工,贴补些家用。反正,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姐,那你不去学舞了吗?那,那我也不要上县学了。”

梦婕两手不由得攥紧,云淡风轻地说道:“又不是什么急事,早学一日晚学一日的不打紧。不过既答应了明日要去,我明日还是去一趟,当面跟简大家说。”

绣娘急了,慌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我不走就是了,梦婕你去落樱馆,英杰你过了秋好好的去上学读书,家里的事我和你爹会有办法的。”

“听你绣姨的,我就算薪俸减半,眼下也支撑得住,咱们自己别先乱了。若官府真的强行给你绣姨配婚,我再亲自护送她出城。”

石重永自己也不知这薪俸还能拿多久,却也说得坚定。

屋外云层密布,天色渐晚,没有一丝风,屋内也愈发的晦暗闷热。

小英杰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看看绣娘,一会儿又看看爹爹,见谁也不再说话,他心里只觉得烦躁,再也坐不住了,跳到地中间嚷道:

“什么破地方,谁稀罕,咱们,咱们……”

他想说咱们回东州,眼前却浮现起步远和宁儿的样子,眼里便雾蒙蒙的,喉咙也发紧,竟说不下去。

石重永和绣娘看到小英杰这幅样子,也是如梗在喉,脸色俱都又黯了几分。

梦婕过来蹲下,将自己装银钱的荷包放在他手里,轻声说道:

“英杰帮姐姐去那间铺子打二斤酒好不好?明日姐姐去见简大家,总不能空着手去,听宁儿说简大家是喜欢喝酒的。没准你打了酒回来,爹和绣娘也想出办法了。”

小英杰低着头“嗯”了一声,接过荷包,一扭头跑去后厨拿酒壶去了。

梦婕起身回桌旁坐下,双手仍是放在膝上,攥得指节发白,过了良久,似是在对父亲和绣娘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声音轻轻颤抖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比遥远。

“我看那贾公子也有真心,不如,就替女儿订了这门亲事吧。”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上,一阵闷雷滚荡,余音久久不绝,似要将她的话音统统淹没。

而捧着酒壶的小小身影躲在厨房门后,被这阵闷雷一震,也微微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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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杰抱着酒壶坐在那间铺子门口的石阶上。

大黑木门还紧闭着,也不知还多久才酉时,他便又兀自看天发呆,满眼只有铅云密布,也见不到落日余晖,也不见那新月清明。

正想着心事,一个慈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娃娃,打听一下,那间卖酒的铺子,便是这家吗?”

他一抬头,见是一个穿着白色麻袍腰系黑色布带的中年先生,头上用木棍随意簪着发髻,散散乱乱的,三缕长髯也被风吹得飘起。

他一见这麻袍便讨厌,没好气地道:“就是这里,还没开门呢,教会里的人不去做善事,就知道找酒喝吗?”

那先生一愣,没料到这小小的人儿,火气这么大。不禁莞尔道:“噢?那这酒我还不能随便喝喽?你倒说说,有什么善事?我且做完了再来买酒。”

他这样一说,小英杰反倒不自在,忙站起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我自己心情不好,却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勿怪。”

那先生将他当作大人一般回了一礼,在他身旁石阶坐下,目光与他平视,柔声说道:“叔叔也是初来乍到,随便走走看看,索性要等酒铺开门,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因何心情不好呢?”

小英杰也不知家里的事能不能与陌生人说道,只没头没尾地闷声嘟囔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官的仗势欺人,心情当然不好。”

“那何不去找教会长老主持公道?”麻袍先生也不问事情缘由,只试探着问道。

“若狗长老和狗官一个鼻孔出气呢?若没有公道呢?”

麻袍先生看着他干干净净的眼睛里透出的较真,捋着长髯说道:“那还真是要心情不好了,对了,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石英杰,英雄的英,豪杰的杰。”

“好名字。英杰啊,若真如你所说,那便只能去告公道碑了。你知道公道碑吗?”

“知道,就在县教殿前的广场上,我家搬来之前,临江府也有一块。”

“那碑上刻的字认识吗?”

“都是些简单的字,认得,我读过一遍,能背。”说着,他就背诵起来,声音清脆朗朗,居然背的一字不差。

麻袍先生眼睛一亮,奇道:“只读过一遍就能熟记,不简单啊!”

“先生过奖了,可公道碑就是一块石头,告诉它又有什么用啊?”

“英杰你看它只是一块刻了字的石头,那是因为你不信它,若信了,它便不再是石头了。”

“不是石头,那又是什么?”

先生神秘一笑,没有回答,却从袖中拿出五枚铜钱,交给英杰。“你且抛在地上看看。”

英杰依言抛出,这铜钱质地奇特,落在砖石地上“当啷啷”的响,竟声如环佩。待静止下来瞧去,五枚都是正面朝上,刻着“静安通宝”几个字。

先生收起铜钱,哈哈一笑,望天说道:“大吉之兆,当逢山现路、遇水见桥。我看这云啊,雷声虽大,却下不了几滴雨,明日一早便会云散天晴,正是公道碑显灵的好时候啊。”

小英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随着麻袍先生一起抬头看云,一老一少都不说话,只仰头望天。

引得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不住抬头。当然看不出个所以然,天上除了云什么都没有。

那乌漆漆的云层铺满了天际,沉甸甸得不知多厚,但也有稍薄的地方,隐隐地发着白光。

这时候,大黑木门打开了,英杰转头望去,只见巨熊一般的身影将整个门都填满。再仰头细看时,才发现这人长得好凶。

头发胡须野草一样,刀刻斧凿的脸上眼窝深陷,那双眼瞧向自己时,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错觉,明明是头一回见,却那么熟悉踏实,像看着自己长大的家中长辈。

因为这眼神,英杰也不觉得这巨人大叔可怕了,倒是好奇地注意到,大叔敞着的衣袍上襟,颈间戴着黑漆漆的皮绳,皮绳上又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墨玉坠饰。

那墨玉坠饰像是个小葫芦的形状,光滑精致,仔细看却能见到里面隐隐有如霜如雪的莹白光芒闪烁。

他知道这个巨人大叔就是店掌柜,问了声好,又对身边的麻袍先生道:“先生,您先买酒吧。”

麻袍先生洒然一笑,说道:“今日饮不得酒了,或许明日再来吧。”说罢,施施然去了。

巨人大叔看了一眼走远了的男人,也不多话,捡起石阶上的酒壶,冲小英杰问道:“小娃儿,酒壶是你的吗?打多少酒?”

“二斤,要最好的酒。”

“这里只卖一种酒。”

“那就二斤那一种酒。”,小英杰爽快道,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掌柜大叔,我还想再多买二两。”

“二斤二两?你这酒壶够大,不如给你打三斤酒。”

“不,不是,分开装。二两单装,掌柜大叔还有没有小一点的葫芦?借我装酒。”小英杰指了指掌柜腰间的大酒葫芦,问得理直气壮。

巨人大叔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咧嘴一笑。

“小葫芦俺有,二两酒也可以送你,只是你得说说,你单装这二两酒作甚?你才多大,就偷酒喝吗?”

小英杰想了想,朗声说道:“看戏台上演过,酒能壮行色,喝了酒才好办大事。”,说话间,瘦弱的小身板挺得笔直,眼里闪闪发着光,还真有了几分英姿。

巨人大叔也不知是不是看他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仰天豪迈大笑起来。

笑声震得屋瓦跳跃,第一滴雨悄悄落在瓦面上,发出的声响几不可闻,比不得笑声,更比不得雷声,虽微弱渺小,却自蕴含着要洗刷整片大地的沛然湿意。

【第一卷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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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担心英杰一个人出去,正要出门去寻,见他捧着酒壶回来,也放下了心。

接过酒壶,又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灵秀清透,像极了他娘,仿佛可看到人的心里,轻易可糊弄不过去。

但让她诧异的是,英杰不仅没有追问她和爹爹想到办法了没,还走得甚是轻快,俏生生的小脸一脸的神气,问他怎么了,他也神神秘秘得不肯说,只是一手捂着衣襟,一溜烟儿地跑回自己屋去了。

唉……毕竟还是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也不知碰到什么高兴事,转头就把烦恼都忘了。

忘了也好。

忘了才好,忘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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