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九章 “因为你……太弱了”

原来,教会分为三宗。太阳宗负责传教、监督地方官吏,同时也是教会所有收入的来源;人和宗掌管着各地的护教军;太阴宗最为神秘,其中一项职能就是对监察教会内部和百官德行。

各州府县的教区长老就是属于太阳宗的人,为了保持地方施政连续,地方官大多是连任,而教区长老除了个别民声口碑极好、又经过太阴宗特批的,否则都是三年一轮换。

人和宗武力强大,但护教军的军费开支又来自太阳宗。

太阴宗人数最少,却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称做特使,又分为“新月”、“眉月”、“凸月”、“满月”四等。满月特使更是凤毛麟角,几可独断一州教务政事,有先斩后奏之权。

贾县令接过腰牌,捧在手中痴看,也不答话,心里转着无数个念头。

太阴宗?满月特使?连西州大长老和自己的姑丈也要忌惮三分,又怎会来我这个弹丸小县?是何时来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正惊疑不定间,却见到那苏特使路过自己身边,径直行到石碑对面,一把抱起了小男孩儿,笑着说道:“英杰,叔叔现在可以喝酒了吗?”,又扶起石重永说道:“石家兄弟,绣儿姑娘,快快起来,叫这几位小朋友也快起来吧。”

苏特使身旁的束发少年过来搀扶石梦婕,那一只眼乌青的俊俏男孩儿也帮着搀扶起简宁儿。束发少年不见失态,倒是那小男孩在宁儿娇声道谢时显得有些羞涩拘谨。步远也蔫头搭脑地随众人站起,躲在石重永身后。

此时便只有那贾县令无人理会,还跪在碑前,他心中恍然,也不敢起身,显得尤为突兀。

小英杰一手搂着苏先生的脖子,一手揉着跪痛了的膝盖,笑道:“是非公道还没结果,先生还喝不得。”

“哈哈,好小子,我喝不得酒,你倒是先喝了。”苏先生开怀大笑,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招了招,他身旁的束发少年心领神会,转身冲着随县令而来的那群人问道:“可有主簿记事的人在?”

那群署官看到依然跪地不起的县令大人,此时哪还不明白形势,其中一人快跑了几步,躬身上前,拿出随身带的簿子笔砚,在地上铺开,跪坐等待,动作极为麻利。

“记。”苏先生抱着小英杰,一边沉吟一边缓缓说道:“本人苏秉义,奉太阴宗主令特来此地暗访。”

从“记”那一声开始,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吐气开声,声音听上去依旧是平和中正,哪怕在他怀里的小英杰都不觉得刺耳,却偏偏盖压住了诺大广场之中上千人纷杂吵闹的声音,即使在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得清晰真切,如同有人耳畔说话般。

广场上也顿时安静下来。

那主簿笔速极快,记到“奉太阴宗主令”时,手不由一抖,险些拿不稳笔。更加不敢怠慢,强自镇定了心神继续记下去。

“经查实,栖凤县教区长老汪青松,在职三年懈怠无为,荒废传教、惰行善举,此其一;对地方官吏劣迹视而不见,未尽监督警醒之责,反图其利,此其二;地方改制有违教义,既不阻止,也不上报,致使良家求告无门,此其三。”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自袖中又拿出那五枚铜钱,给躬立一旁的汪长老,“抛一下吧。”

汪长老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将铜钱抛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停下来见是一正四反,他还在纳闷,却听苏特使又接着朗声道:“汪青松三罪并罚,按教规第十六条,革除其长老职位,逐出教会,没收全部私产,发配北州阴山放牧,终身不得擅离,即刻执行。”

汪长老没料到除了革职之外,还有如此重罚。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颓然坐倒,眼神涣散无神,不知心中是怨是悔。

苏先生看也不看一旁瘫软在地的汪长老,继续朗声道:“经查实,栖凤县县令贾功成,自恃功劳,渐生骄纵;行贿受贿,克扣军饷;蓄养外宅,有失德行。为其子捐功,迫良将嫁女;更妄改政律、曲解教义。”

说罢,他又指了指地上的铜钱,对跪着的贾县令努了努嘴。

贾县令会意,捡起地上五枚铜钱,捧着身家性命一般,沉甸甸的。此时,他冷汗已湿透了后背两肋,咬牙闭眼抛起,这一次却是三正两反。

苏先生默然半晌,用只有英杰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英杰,他曾经也是个好官,只是没人管,又有人惯,才变坏了些。何况,他气数未尽,便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先生的铜钱从未算错过吗?”,英杰好奇地问道

“嗯,我这铜钱,除了算不得圣人,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坏过公道。”

小英杰看了看蜷缩身子跪着的县令,又看了看父亲、绣娘、姐姐,再看了看周围千百双或炽热或怜悯的眼睛。他趴在苏先生肩上耳语道:“若非有人管着,英杰也会胡闹,先生派个人管住了他好不好。”

苏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爽朗大笑,接着扬声说道:

“念贾功成治理有功,也属干臣能吏,且尚未成大恶,故略作惩戒以示警告。罚没其受贿所得财物私宅,并收回其子功名。责令妥善安置外室、并撤回乱政苛律。三年内观其行其治,若再行悖举,必重罚严判。以上处置及相关物证笔录,一式三份,呈交太阴宗主、太阳宗主、西州牧亲阅。”

广场之上寂静了片刻,不知何人带头击掌,引出一片欢呼掌声,如雷如瀑、久久不息。

此时,最后排那几人也聊得热闹——

“唉,算便宜那姓贾的了,这么多年,也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享了多少艳福,阉了他都不过分。”

“不奇怪,据说贾县令跟西州牧沾着点亲,这是打狗也看主人呗。我倒觉得蹊跷,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跟看戏一样,那孩子一家的背景恐怕不简单,估计跟这什么教使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瞎猜什么,哪有那么多明了暗了的。不论如何,我看这位圣使处断甚是公正。重罚长老、小惩县令;分寸得当、不偏不倚。对得起‘公道’二字,真不愧圣人门下,大教风范啊。”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总夹枪带棒的,吃错药了是吧?”

“消消气,都消消气,今儿个怎么说也算好事儿啊,好事儿!咱们也算有缘,一会儿我做东,喝一杯去。”

……

掌声中,小英杰又搂着苏先生的脖子道:“今天我就给先生买酒去。”

“噢?那酒好喝吗?”

“我头一回饮酒,不好喝,现在回味起来……还不错。”

“哈哈,那果真是好酒。”

欢呼掌声稍歇,那主簿也已全部记完,再写上“静安八年七月十七”,待墨迹风干,就只剩盖印封簿了。

苏先生把小英杰放下,又对着县令说道:“县公对我刚刚的判罚可有异议?有异议可以上表伸冤。”

贾县令起身将铜钱交还,此时也已收拾了心情,将头埋得极低。

“圣使处置公允,下官不敢有异议。下官自知有罪,悔之晚矣,今后定当痛改前非,不负皇恩浩荡、圣教宽容。只是……不知何人接任汪老,圣使可否示下?”

“噢,忘了说了,苏某已买下了宅院,以后就在此地定居。今日起,苏某任咱们栖凤县教区长老一职,就不再是太阴宗特使了,那块腰牌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今后你我同县做事,还望县公不吝赐教。”

贾县令心中有如惊涛骇浪,面上也禁不住露出错愕。

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满月特使退任长老的先例,而且还是县一级的,绝不可能是为了他区区贾功成。莫非……这栖凤县的浅水里还藏着哪条蛟龙?

越看不清想不透的事,越让人惶恐,他头埋得更低了,道:“圣使屈身就任,看护下官迷途知返,愧不敢当。谢苏老赠牌之恩,下官定奉以为戒,日日三省。”

接着他又走到石重永面前,一躬到地,诚恳说道:“贾某惭愧,先前多有得罪。望石老弟不计前嫌,继续为我县钱粮辎重保驾护航。”。

石重永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将贾县令扶起,又是一番客套言语。暂且不提。

—————————————————————————————————————

另一边,宁儿亲热地搂着小英杰的胳膊摇晃道:“英杰哥,你真厉害,公道碑都显灵了。”

旁边那眼睛乌青的小男孩一脸的不屑,晒道:“他厉害?什么公道碑显灵,若不是我大伯……”

“弘量,住口!我们随爹爹做份内事,不可窃功倨傲。”

那个束发青年不等他说完,出言喝止。接着又对石梦婕、石英杰、简宁儿歉然一笑,拱手道:“不才苏怀仁,愚弟顽劣,都怪我平日有失管教,言语冲撞处,还请诸位见谅。”

石梦婕盈盈还了一礼,道:“孩子间说话拌嘴,苏兄不必苛责。大恩大德,我石家定铭记在心,但逢机缘,必相报不辞。”

她又蹲下身子对那小男孩温柔笑道:“你叫宏量对吗?是宽宏大量的宏量吗?宁儿是无心的,你不要生宁儿的气,更不要生你哥哥的气好不好?”

小男孩有些扭捏,嗫嚅道:“弘愿的弘,不是那个‘宏’,我才没生气。”,又摆了摆手,“那个……宁儿,你也别,别……”

“简宁儿,谢谢你和你大伯,还有你哥哥。”

宁儿冲他吐了吐舌头,甜甜一笑,看得小男孩一呆,“别”之后要说的话也忘了。

孩子间的小插曲,如同春风拂过嫩芽,不值一提。却无人知晓,嫩芽儿开出的花何时飘落,结出的果子是甜是涩。

—————————————————————————————————————

入夜,墙头上又响起猫叫,两个脑袋隔墙相对。英杰白里透红的脸上兴致勃勃,步远却耷拉个脑袋没精打采的。

“单刀赴会,会的就是那苏弘量吧?说被你打得脸跟猪头似的,我看伤得没你重呀?”英杰斜着眼忍笑道。

“别烦,搞不好他苏家有什么祖传灵药,好得快。”

小英杰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道:“也是啊,苏先生一发神功,就治好了,可伤得太重,好不全,眼睛还是青的。”

“别烦了行不行?”不知为何,步远格外地羞恼。

“好好好,对了,你今天怎么早早走了?傍晚时候,又跟你爹吵什么?”

“我想退了县学,去武堂。”

“怎么突然要学武?”

“我念书就犯困,只有学好了武艺,才能出人头地。”

“怎么突然又要出人头地?”

步远看着英杰如月光般的眼眸,心理暗暗发誓,嘴上却讷讷道:“因为你总惹事……因为,因为你……太弱了。”

“怎么突然又变成我太弱了?”

“别烦,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

幽蓝的夜幕中,云朵如同牛乳一般浓稠。月亮没有昨日那么圆,但依旧饱满,偷听着院墙上孩子气的窃窃私语,似觉得好笑,扯过一片云,遮住半边偷笑的脸。

—————————————————————————————————————

同一轮明月下,落樱馆花园西面的小阁楼上,一扇开着的窗畔。寂寞的黑色身影倚窗而立。

雪一般洁白的手端起酒盏送入遮面黑纱之后,良久,那宽大的黑袍微微颤动,透过如烟的黑纱,那双眼仿佛有海潮涌动。

静夜中一个略带沙哑却极为动听的声音呢喃道:“……好重的酒”

【第一卷第九章完】

—————————————————————————————————————

还是同一轮明月,映照在品天府郊外群山之中一处半山腰上,山腰间有一块像人工开辟,又像浑然天成的平地。

没有任何一条山路通往这里,似乎只有从山涧底沿着几乎垂直的崖壁攀上来。平地十亩见方,背靠着山有一个小院。

平地上绿草如茵,小院里木棉似火。

一个身穿碧色麻袍的女子正在一片火红的木棉之中,那茕茕孑立的身影透着说不尽的寂寥意味,仿佛传说中住在月宫里的那个仙子,千百年赏花修枝,熬着那无穷无尽的岁月。

此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拄着根长长的槐木拐杖,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晃晃悠悠得,路都走不稳,真不知她这样子是怎么来到这半山腰平台之上的。

老妪边走边咳,蹒跚着来到那碧袍女子的身后立定。那碧袍女子也不回头,露出一抹微笑道:“别装了,说正事吧。”

那老妪居然像小女孩儿般吐了吐舌头,眼睛一眨,从灰蒙蒙就变得漆黑闪亮,单看她这时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宗主,爬上来很辛苦的,都不说让人家喘口气。”

老妪双手扶着拐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偏偏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还带着几分淘气,与少女一般无二。

“灵儿,你再不说,我可不让你开口说话了。”

碧袍女子仿佛教训自己的女儿一般。

“宗主交代的事都办妥了,巳蛇的人选已经找到,还得麻烦您给把把关。栖凤县那边,我请老苏去了,算时间到了已有七八日,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老妪声音依旧轻灵,语速变得飞快。

“巳蛇我不再看了,你给自己挑搭档,不会错。老苏?苏秉义吗?是他的话,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老妪又吐了吐舌头,问道:“栖凤县有什么啊,需要老苏专门守在那?宗主可还有下一步安排吗?”

“没什么,苏秉义都不问,你难道有意见?”

“没,宗主高深莫测,语灵怎么敢有意见。”

老妪撅了撅嘴,不知看见了什么,又来了好奇的劲头,“咦?院里怎么多了一颗玉兰树?还是个小树苗嘛,满院子木棉,孤零零一颗玉兰,还缠着布带,显得怪可怜的。”

“新栽的,幼苗时须呵护着些;再有个七八年,长大了,反倒要多经历些风霜才好。”

碧袍女子悠然道,那千百年寂寥的语气中,竟饱含着期待。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