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独臂故事(1)

顾娟的一番戏言让黄默山开了眼界。以往,他眼中的别人都很平庸,出众的不多。他总觉得自己是鸡群中的白鹤,因为他是年轻帅气的富二代。

他也看过几本名著,能说几句之乎者也,自认为绝不是草包,至少还有一点高雅的。但顾娟的伶牙俐齿让他清醒,让他自惭形秽,他方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抬着头看这个世界的,多少生活中的花花草草、鸡毛蒜皮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从未用心地打量过生活,更别提体会生活了。

过去的时光于他而言,只像是飘飞的雪花落在轿车上,风一吹就散了,而车内的人混混沌沌往前,往前,穿过冬天是春天,眼一晃,又是秋天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在人潮汹涌的地方发现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慢慢前行,老太太瘪瘪的嘴巴像个特写。

在年青人看来,这样的嘴巴没了几颗牙齿,吃东西该是何等难受。一瞬间,他想起了裴羽。裴羽的牙齿健全,但重症肌无力带来的咀嚼困难不是一样的难受吗?

他想去看看裴羽。

这样的一个65岁的老人,独臂的老人,一定有故事。他说生活经验都在他身上,何不找他聊聊,听听他的老人经呢?听人说,每个老人都是一部大书,说不定裴羽是本精彩的书哩。

他拐去“一品靓汤”,问,祛除脾湿适合喝什么汤,师傅给他打包了一份冬瓜老鸭汤。

裴羽喝着味道老道的老鸭汤,夸赞黄默山:“你这孩子有心了,怎么知道我适合这个汤的?”黄默山说:“你的诊断结果不是说脾湿吗,我知道一品靓汤的汤很讲究,注重保健滋补,治啥病的都有,一问,师傅就说这个好。”

“我这毛病,吃硬东西确实困难点儿,适合流质食物,喝汤确实是最好的。”裴羽把汤慢慢喝完,吃了两块萝卜,鸭肉没动。他拿纸巾擦擦嘴,慢慢道:“帅哥,你到高铁站接我,给我租房,又买汤给我喝,让你费心了。一起多少钱,我算给你。”说着,拿出手机。

裴羽这么一主动,黄默山反倒不好意思了。“房租是600,你预付了300,还差300;我带你陪诊用了半天,费用是200,你再给我500就是了。”

“那不行。”裴羽直摇头,“高铁站离这里45公里,你这车,1公里没有一块也得八九毛,一往一返,油钱就得八九十;你这汤钱,还有替我跑腿租房子,那不都是工夫吗,时间就是金钱哩,我给你600吧。”

陪诊头几个病人时,黄默山最怕的就是和客户谈钱。他曾经是何等挥霍,千儿八百的从手上撒出去,像扔烟盒纸一样。但现在,他在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换取价值,不是拿他老子的钱摆阔,他必须像小市民一样市侩,爱钱、惜钱,在小钱上斤斤计较,和菜市场的买菜大妈一样,让讨价还价成为常态。

但裴羽的钱不能多收,油钱就算是自己开车闲逛吧,对残疾人总要有个怜悯之心的。他执意只收裴羽500元。裴羽坚决不肯。

黄默山灵机一动道:“咱俩就别争了,你给我讲讲你的生活经历吧,算我拿钱买你的故事,咋样?你这毛病,说话会受一些影响,你慢慢讲,咋样?”

裴羽哈哈笑了:“你这孩子,有意思。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的毛病主要在眼睛,说话受没问题的。”他摸了摸右袖口:“我想你最想听我这右臂的故事吧?我这手臂的故事一般不说给人家听的,我看你挺实诚的,和你说说吧。”

黄默山见裴羽如此爽快,道:“要是没啥隐私,你就讲讲呗。你这个年龄的人该有很多故事的。”

裴羽望向窗外,像是一下子沉浸在了往事里——

我出生于1957年,老家的土地承包责任制是1982开始的,那年我25岁,正是个棒小伙子。但因为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东北远离沿海城市,年轻人基本都窝在家里,靠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出去闯荡的个别人,是那些脑瓜子特别灵活胆子又特别大的人。

我当时没想过到外找门路,因为我心里有人了,她叫翠兰,她也喜欢我——黄默山见裴羽笑了一下——只是我俩都在各自的眼神里高兴着,没有说出来。她不出去,我自然哪儿也不想去。

翠兰家和我家隔着三户人家,我总觉得她的眼神能穿过重重围墙望着我,我也喜欢到路口溜达,期望能望见她的身影。

翠兰小我两岁,小时候天天在一块儿玩跳皮筋儿;再长大点儿学会吵架了,还撕扯过几回;再大些知道害羞了,我瞅见翠兰的胸脯鼓鼓的,不敢看也特想看。

我从小挺活泼的,长大后不知不觉变自卑了,我知道我自卑是因为家里穷。我不敢跟翠兰表白,总想着家里穷,不敢让她跟着我受苦。

有天晚上,月亮躲在云层里不出来,翠兰跟我家借东西,约我在村东头的打麦场相见,说有事跟我说。我去了,翠兰流眼泪了,说家里给她说婆家,是个有钱人,她问我咋办?

我因为自卑不敢拦下翠兰的婚事,我违心地祝福她幸福,没有说出我的心里话。她眼泪流得更凶了,骂我不像个男人,扭身跑开了。

那夜,我失眠了整整一夜。我决定离开家乡去深圳闯闯,我认识到贫穷让人活得窝囊。翠兰的眼泪一直在我眼前闪,我要赚钱,不要做穷人。

在出发前的一天,我帮家里的花生拔草。当时是6月,花生疯长草也疯长,我想再帮父母干一天活。当我到达花生地时,我发现二十米远的翠兰也在她家的花生地里。四周还有几家的花生地里也有人在拔草。

翠兰是一个人拔草,我也是一个人拔草。我想起几天前的那晚,翠兰的身子像饱胀迸裂的葡萄,碰到哪儿都水淋淋的——裴羽和黄默山都大笑——我就觉得周身发热,我想靠近她。

我向翠兰走去,她发现我往她那儿走,满脸通红像血布袋,不知是早晨的太阳照的还是心情激动,我感觉心跳得扑扑的。

在我离翠兰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忽然从翠兰左侧蹿出一条狗来,那狗瘦瘦的,耳朵直立着,红眼睛直直望向前方,嘴张着,流着涎水。我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条疯狗,是前几天村里传闻得很厉害的一条狗,已咬伤了两个人,目前都不知道它的行踪。

翠兰有危险!我一个箭步跨过去,同时大喊:“快躲开,这是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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