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系铃解铃

第五十八章系铃解铃

眼见流沙仙子与灵山十巫突然离殿而出,众人不由大为紧张。坐在殿角的姬远玄、陆吾、英招等人纷纷站了起来,齐声道:“前辈,仙子,他们怎么样了?”

灵山十巫齐声道:“那还用说么?我们乃天下第一神……哎哟!”话音未落,流沙仙子翩然疾旋,蓦地将他们抛飞甩落在地,痛吟怒骂之声登时大作。

流沙仙子听若罔闻,甜甜一笑,道:“天下第一毒神在此,又有什么蛊毒解治不了?岂能将本仙子与一些徒有虚名之辈相提并论?”笑吟吟地一扫灵山十巫与晏紫苏,眼角眉梢满是嘲弄、讥讽之色。

晏紫苏大怒,“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她与流沙仙子同为“大荒十大妖女”中精擅蛊毒者,偏偏在尸蛊之道上远不如她,眼下又有求于她,是以虽然气恼不服,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巫抵、巫盼一边怒骂呵斥,一边爬起身来,齐声道:“臭丫头胡说八道!你最多排到第十一罢了……”

巫姑、巫真怒道:“哪有第十一?她强得过拓拔小子么?”

巫咸、巫彭“哼”了一声道:“他奶奶的,拓拔小子若真有本事,又何必请我们救他娘?依老子来看……”被巫姑、巫真瞪了一眼,登时老脸通红,支吾道:“依老子来看……这倒也不无可能。”

巫抵、巫盼挤眉弄眼,咳嗽不语。

流沙仙子笑吟吟道:“汁光纪的九冥尸蛊是以‘金线彩尸虫’等八十一种邪蛊为料虫,以八十一种至阴毒药、九名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童饲育而成,其性凶狂无匹,若是换了旁人呢,一定束手无策……”

巫咸、巫彭正没好气,一翻眼,不屑道:“这等简单之事,有甚可卖弄?当真可笑之极……”

巫姑、巫真叉着腰,娇声道:“臭丫头,若是换了你自然束手无策。我们十巫出马,那便易如反掌,容易之极……”

巫抵、巫盼生怕她们抢先说出,急忙截道:“臭丫头,今日我们便教你个乖,你仔细听好了:中了九冥尸蛊,唯一法子便是将中蛊者的血液尽数换过,方能得救……”

流沙仙子格格脆笑,转而凝视晏紫苏,嫣然道:“晏国主精通蛊术,一定也知道这法子愚笨之极了?稍有不慎,只怕蛊虫还没清除干净,人便已经一命呜呼啦。是了,也不知是谁自作聪明,将蚩尤的血液尽数换过,若不是这小子运气奇佳、命骨极硬,早就化作僵尸一具啦。”

晏紫苏俏脸红霞飞涌,恼怒更甚,格格一笑道:“不知仙子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妙法仙术?不妨说来让我们这些徒有虚名的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灵山十巫七嘴八舌,悻悻道:“他奶奶的,臭丫头懂得什么?只会胡言乱语。”

流沙仙子挑眉悠然道:“杀灭九冥尸蛊只需雕虫小技足矣,何必仙术妙法?”从百香囊中取出一个玛瑙方盒,指尖一弹,飞入陆吾手中,说道:“陆虎神,将这盒中的虫子放入冰窖,每日喂以新鲜的昆仑木禾叶。过得三日,等它结茧产卵之后,再将它的卵混合冰水,注入蛊者血管,大功便告成啦。”

陆吾将信将疑,打开那玛瑙方盒,只见一只半寸来长的淡蓝色小虫凝结于冰块之中,虫身九节,形如冰蚕,尾有金色倒钩,颇为古怪。

晏紫苏眼尖,心中一跳,陡地想起一种上古神虫,失声脱口道:“冰钩蚕蛭!”灵光霍闪,已明其理。

众人闻言霍然变色,朝后倒退一步。

流沙仙子酒窝微旋,甜笑道:“这次总算不枉了大荒妖女的称号。你猜得不错,这便是太古第一邪蛊‘冰钩蚕蛭’。”

灵山十巫面色大变,哇哇大叫,纷纷飞身御空,想要瞧个究竟。

据说太古之时,足有数百年时光,天下至寒阴冷,生存极是艰难。某一年,又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巨蜥蛇等众多凶残的冷血妖兽几近灭绝,便连猛犸等北海巨兽也死亡过半。这席卷天下的疫虫便是“冰钩蚕蛭”。

此虫性喜阴寒,原本生活在北海海底,寄存于鱼虾体内之中,吸食其浆液为生,不知被什么海兽带至陆地,恰逢天下大寒,使其短短数月之内便蔓延了整个大荒。其性凶厉已极,只需三天,便可令巨蜥蛇等庞然大物化为一汪脓水。

若非翌年天气陡然转热,使得这些邪虫消亡殆尽,大荒只怕早已变为万物死绝之地。但这至阴邪蛊灭绝已有数千年,不知流沙仙子由何处得之?

听闻这虫子便是冰钩蚕蛭,饶是陆吾勇武超卓,双手也不由得微微一颤。姬远玄眉头微皱,沉吟道:“这‘冰钩蚕蛭’比‘九冥尸蛊’还要凶怖,以此代彼,岂不是饮鸩止渴么?何况……”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抢道:“何况什么?姬公子莫非怕我用这邪蛊控制你们么?”姬远玄脸上一红,微笑不语。

巫姑、巫真齐声道:“臭丫头心如蛇蝎,这倒也不无可能。”

晏紫苏暗自叹了口气,淡淡道:“姬公子多虑了。‘冰钩蚕蛭’虽然凶厉无匹,但它只能存活于阴寒的环境中。九冥尸蛊阴冷寒毒,恰好成为‘冰钩蚕蛭’至佳寄身之所。一旦所有尸蛊被吸干,蚕蛭便没了容身之所,自然会被热血融化,排出体外。这以蛊杀蛊的法子确实高妙已极。”

当日在观水城中,黄帝对晏紫苏颇为和蔼可亲,为了保护她,反被中魔的蚩尤所杀,令她一直愧疚难过。因此她虽对姬远玄无甚好感,又对流沙仙子颇为恼厌,却不忍欺瞒,出口点破。

流沙仙子笑道:“他既然不信,你又何必饶舌?倘若信不过我,莫用这虫卵便是,将蚕蛭还我罢。”翩然一晃,倏地伸手去夺那玛瑙方盒。

陆吾忙将盒子锁拢,退了一步,微笑行礼道:“仙子仗义相助,实乃苍生之福,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岂有怀疑之理?”

姬远玄闻言越发尴尬,长揖苦笑道:“姬某凡夫俗子,不识仙子妙术,冒犯之处,还请仙子多多海涵。”

流沙仙子“嗤”地笑道:“你倒是风标脑袋转得快,也不知是真是假。罢啦,若不是拓拔野那傻小子苦苦求我,我才不管你们死活呢。”当下转身叉手,大咧咧地往椅上一坐。

听得此言,晏紫苏与科汗淮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忍不住得意而捉狭地微笑起来,心中恼恨少解。

灵山八巫则大为气恼,纷纷埋怨巫姑、巫真魅力不足,导致拓拔小子恳请妖女相救,而竟不找他们救助,让他们大堕声名,好没面子云云。

陆吾既得妙方,如释重负,当下不敢多作停留,怀掖方盒,揖别众人匆匆离去,由英招率众金卫继续留守玉螺宫。

他走了不到盏茶工夫,便有一个昆仑宫御卫持贴呈递科汗淮。殿外众守卫见那贴子镶金描彩,竟是西王母圣贴,不敢怠慢,急忙将其引入。

科汗淮接了帖子,拆开一看,只见其上写道:“有要事,务必一见,请至风啸楼。”文字柔中带刚,清逸秀丽,正是西王母笔迹。心中微微一沉,悲喜翻杂,不动声色地将帖子收起,朝众人拱手道:“科某有事暂别,片刻便回,此处还请各位照应。”

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含笑齐声道:“科大侠放心。”

科汗淮微一颔首,随着那卫士飘然出殿,青衫猎猎鼓舞,转瞬便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众人重回座位坐下,姬远玄想起一事,沉吟道:“是了,十位前辈,你们昨夜说蚩尤兄弟万魔侵体,本神虚弱,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晏紫苏心中一凛,凝神倾听。

灵山十巫正互相争吵埋怨,听见姬远玄请教自己,不问流沙仙子,登时大喜,纷纷争先恐后地回答。

巫咸、巫彭皱眉道:“那小子……稀泥奶奶的,老子活了几千年,这等情形倒是头一回瞧见。昨晚拿白小子的狗屁‘金光照神镜’一照,他体内集结的木族凶魄鬼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简直就是乌七八糟,一塌糊涂……”

他们身不过三寸,模样狂妄滑稽,张口闭口称呼白帝为白小子,其情其状未免有些荒唐可笑,但此刻众人心中紧张忧虑,殊无笑意。

姬远玄道:“敢问前辈,用这‘冰钩蚕蛭’可以解救么?”

巫咸、巫彭冷笑道:“这‘冰钩蚕蛭’是用来杀死‘九冥尸蛊的,蚩尤小子的周身血液早已被换净,一颗虫卵也未曾剩下,用这蚕蛭作甚?真他奶奶的荒唐无知!”吹胡子瞪眼,甚是鄙夷不屑。

英招等人大奇,纷纷道:“既然蚩尤公子身体里没有一只尸蛊,这么多的妖灵邪魄又怎能老老实实地停驻体内,而不迸爆逃逸?”

人体犹如容皿,所盛元神有限,其多其少视乎个人心脑、经脉而定。蚩尤虽天生木灵,“容积”远大常人千百倍,但要想不借助神器、蛊虫而收纳万千妖灵,断无可能。

巫礼、巫谢摇头道:“噫乎兮,此中缘故非一言所能道哉!”向众人极为优雅地躬身长揖,高声道:“夫天下万物,无不有灵。人灵之所附,在乎泥丸经脉,兽灵之所附,在乎灵珠……”

正欲发表长篇大论,巫抵、巫盼大感不耐,抢道:“简单地说呢,就是人的魂魄依附在泥丸宫、经脉等处,妖兽的魂魄则都附在体内灵珠上。而这小子小时想必贪吃得很,居然他奶奶的什么都敢吃,体内少说攒了二十来颗凶兽灵珠,什么蓝翼海龙呀,剑齿翼鲨呀,蜚牛兽呀,猲狙呀,一概来者不拒。这些凶兽灵珠都是妖邪凶物,好象磁石吸铁,将那万万千千的妖灵凶魄都吸了进去……”

众人又惊又奇,巫抵、巫盼所说的这几种猛兽都是大荒中至凶至恶的妖兽,蓝翼海龙兽更是大荒十大凶兽之一,当年肆虐东海,为乔羽奋力搏杀,引来蜃楼倾城之祸,甚至成为天下大乱的凶谶征兆,想不到其龙珠竟在蚩尤的身体之中。

巫咸、巫彭哼了一声,忍不住又骂道:“小子狗屁不通,简直胡来,吃了这么多凶兽灵珠,他当是灵芝仙草么?他妈的,兽珠化入骨骼、脏腑,就等于吸纳了这些凶兽的元神,即便今日没招来这些妖灵,这小子迟早也会越来越暴躁狂戾,变作一个善恶不分的妖魔。”

晏紫苏大凛,思绪回转追忆,蓦地惊觉蚩尤果然是变得越来越加暴戾。当日初逢之时,他虽悍勇桀骜,但行事果决镇定,颇有其父之风。但这些日子以来,竟逐渐变为狂躁逞勇的莽夫,时时易被激怒,为人左右。近来一直与他相从过密,靠得太近,反而瞧不真切,此刻被灵山十巫一语点破,登时深以为然。

巫姑、巫真叹道:“倘若仅仅如此便也罢啦,大不了我们开刀将这些灵珠全部剜割出来。可是蚩尤小子似乎又被汁老妖困在‘炼妖壶’之类了不得的阴邪凶器之中,以阴毒妖法封印邪灵。眼下这万千妖灵早已和他的本神交揉融合,变作一个了……”

众人大惊,晏紫苏脸色更是倏地惨白,心道:“原来果真如此!”这几日以来,她原本还怀了一丝侥幸之心,但听到当今天下医术最为高明的十巫也这般断定,登时如坠深渊,失望已极。

姬远玄仍不死心,皱眉道:“但……但昨夜他出现之时不是神智清明,无甚异状么?这又是因何缘故?”众人凛然,纷纷附和相问。

巫咸、巫彭极不耐烦,瞪眼道:“他奶奶的,穿双新鞋还磨脚哩!你没听过‘一层秋雨一层寒,乍凉还暖’?这千千万万妖魂鬼魄虽然已经和他的神识混融糅合,但要想完全夺其本真,占他躯壳,至少也要过个七七四十九日。在此期间,除非有人用妖法操纵他体内凶魄,否则他的本真神识必定时醒时睡,一会儿是蚩尤,一会儿是张三,一会儿是李四……若不是老子下药将他迷得晕晕乎乎,现在多半又要发狂疯魔了。”

众人恍然,大感失望。

姬远玄沉声道:“如此说来,蚩尤兄弟当真已被彻底魔化,永无还复的可能了?那些妖灵再也割除不开了?”

灵山十巫齐声道:“那是自然,就算用盘古斧、女娲石也劈不开、打不散了!”

晏紫苏心口如遭重锤,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想到从今往后,蚩尤再非从前那桀骜、正直、勇武而又善良的少年,更是心如刀割,万念俱灰。

巫抵、巫盼眼珠乱转,突然拉长了嗓子,悠然道:“其实也并不是全无可能。除非……”

晏紫苏蓦地抬头失声道:“除非什么?”巫抵、巫盼正欲说话,被其他八巫蓦一瞪眼,连忙吓了一跳,缄口不言。

众人心下起疑,齐道:“望请前辈赐教!”

灵山十巫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了片刻,齐声道:“除非天地裂,江海竭,乃有一丝可能。”

晏紫苏娇躯微颤,心中倏地大跳起来,忖道:“这十个老妖怪必定解方,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又喜又怒又气又急,蹙眉沉吟。

眼见流沙仙子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摇荡双腿,手指反复缠绕着辫子,甚是悠闲,晏紫苏心中一动,翩然起身,格格笑道:“我听说灵山十巫医术冠绝天下,无人能敌,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只是些胡吹牛皮,欺世盗名之辈……”

灵山十巫一愣,哇哇乱叫,纷纷喊道:“臭丫头胡说什么?我们的医术当然是天下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噫乎兮,汝有眼不识泰山,吾心痛矣!”

晏紫苏听若罔闻,暗一咬牙,朝着流沙仙子盈盈拜倒,大声道:“素闻仙子蛊毒、医术天下无双,紫苏极是敬服。恳请仙子瞧在拓拔太子的情面上,略施仙术,以‘药神鼎’还复蚩尤本真元神,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众人哄然,流沙仙子亦是微微一怔。“大荒十大妖女”都是狡狯毒辣女子,彼此之间互不服膺,暗较高下,即便对龙女雨师妾,晏紫苏亦非真心敬畏,只是惮于其权势,平日里不敢与之争锋而已。不想她今日竟会为了蚩尤,抛却自尊,对洛姬雅屈膝以求。

灵山十巫一怔,齐齐顿口。他们自恃医术天下第一,狂妄自负,好出风头,自当日“药神之争”稀里糊涂地输给拓拔野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虽对拓拔野本人渐生好感,但对流沙仙子却是越发迁怒恼恨。

适才见洛姬雅取出“冰钩蚕蛭”救治众人,自己相形见绌,已是大感丢脸懊恼;此刻见晏紫苏对他们弃之若履,转而央求这妖女,登时如猴狲被刺中臀部,既疼痛又羞怒,生怕再次被她比了下去。当下大呼小叫,纷纷跳将上来,揪扯晏紫苏衣襟,拼死阻拦。

流沙仙子笑道:“素闻九尾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今日一见,才知不过是欺世盗名。堂堂千面美人,为了一个楞小子,千张脸皮也不要啦,真真可怜可叹。”

眼波流转,瞟了瞟哇哇乱叫的灵山十巫,抿嘴一笑,将晏紫苏拉了起来,叹道:“不过你总算有些见识,知道这十个沽名钓誉的蠢蛋救不得你情郎。罢啦,瞧在我亲亲小情郎的情面上,仙子我便勉为其难,救他一救吧?”

十巫大急,口不择言,叫道:“噫乎兮!彼女知何?屁耳!”“他奶奶的,药神鼎算什么?我们的伏羲牙才是上古至圣宝物!”“只要老子拿出伏羲牙,略施妙法,那小子莫说变作妖魔,就算是变作猪狗蚂蚁,也能将他变回人来!”

众人凛然道:“伏羲牙?”

众巫异口同声道:“不错!只要将伏羲牙刺入蚩尤小子的椎骨,同化一体,就可令他脱胎换骨,将他体内的妖灵邪魄吸个一干二净!”

晏紫苏“嗤”的一笑,摇头道:“算啦,倘若当真如此简单,适才你们为何不说?何必打肿脸充胖子?什么‘上古至宝伏羲牙’,什么‘脱胎换骨’,传到大荒之上,只怕让人笑掉大牙,笑脱颚骨。”

十巫气急败坏道:“臭……小丫头,我们骗你作甚?伏羲牙当然可以救那傻小子,只是伏羲牙乃是我灵山镇山之宝,岂能随随便便给小子做骨头?”

晏紫苏无论他们如何叫嚷辩解,只是不信,兀自朝流沙仙子行礼拜谢。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老妖怪,瞧见了么?公道自在人心。任你们如何吹破牛皮,再过几日,天下人都知道是我驱杀了九冥尸蛊,治愈了妖魔蚩尤。到时,这‘大荒第一神医’的名号就是本仙子的啦。”

巫咸、巫彭气得银须乱翘,脸色涨紫,蓦地一跺脚,吼道:“罢了罢了!老子今日不要这伏羲牙了!小丫头,快快求我们医治蚩尤小子。只要你开口,老子定让这小子恢复原状。”

晏紫苏摇头道:“我为什么求你们?你们只会空口说大话,比起流沙仙子不知差了多少万倍。蚩尤公子的性命非同儿戏,岂能让你们这些庸医随便处置?”

灵山十巫哇哇大叫,深感千年威名即将毁于一旦,羞怒焦急之下,竟一改骄狂傲慢之态,转而苦苦央求晏紫苏将蚩尤交于他们救治。软硬兼施,死磨活泡,无所不用其极。

英招等人见了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均想:“这十个老妖怪终究只是树精,枉活了数千岁,仍是朽木脑袋,不可雕也。”

末了,晏紫苏似是不胜其烦,叹了口气,蹙眉勉强答应。灵山十巫登时如释重负,欢呼雀跃,朝流沙仙子直翻白眼示威。

晏紫苏与流沙仙子对望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狡狯而得意的微笑。这一刹那,大荒中最精擅蛊毒的两大妖女突然萌起惺惺相惜之情,彼此的敌意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姬远玄忍俊不禁,拊掌道:“晏国主果然冰雪聪明,不费一棵仙花异草,便可让灵山十巫心甘情愿地为你治病,姬某叹服之至。”众人齐笑。

巫姑、巫真突然醒悟,尖叫道:“臭丫头用激将计骗我们上当!”

众巫神色突变,这才霍然惊觉。眼珠滴溜溜直转,面面相觑,脸色青红不定,极是气恼。但他们素好面子,既在众人眼前死乞白咧地揽来此事,岂能自云上当?又怎能耍赖反悔,招天下人耻笑?有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尴尬已极。

当下索性哈哈干笑,纷纷强辩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这伏羲牙我们早就不想要了,当日便想送给拓拔小子,他不好意思收下,所以我们才想了这么个妙计,间接地送了给他。”

“我们是故意假装中计。这就叫作将计就计,臭丫头被我们耍得团团转还自以为得计,当真可笑之极。”

正自闹哄哄一片,忽听殿外传来喧哗之声,有人叫道:“白马神,大事不好了!”

众人一凛,随着英招急奔出殿,只见六名巡行金卫抬着几个人朝廊内急速退入,“呛然”脆响,四周金卫剑拔弩张,凝神戒备。

英招沉声道:“怎么回事?”

那六名巡卫伏倒,齐声道:“我们巡行到偏殿时,发现无一守卫在岗,深觉蹊跷,于是四下搜索,结果在雪杉林内发现杏花仙子和三名玉山圣卫尸体……”

众人闻言大凛,玉山圣卫乃是王母御卫,怎会毙命于此?凝神四眺,周围寒风怪号,大雪茫茫,却不见有丝毫异状。

英招低头望去,只见杏花仙子花容惨白,周身僵硬如冰石。那三名守卫面色铁青,双眼翻白,当已毙命多时。其中两名卫士腰缠玉带,衣角绣了一只黑斑雪豹,甚是醒目,另一名则被剥去外衣,只剩下薄薄的素布劲装。

巫抵奇道:“奇哉怪也!这么冷的天他脱衣服干什么?难道想要放屁?”

英招一惊,倏地想起适才那呈贴卫士,心中登时闪过一丝不祥之意。

却听巫盼叹道:“蠢材蠢材,放屁要脱衣服么?放屁只需脱光了裤子便是。难道你拉屎之时也脱衣服么?”

巫抵一愣,脸色涨红,怒道:“他奶奶的,原来你偷看我拉屎!”一把揪住巫盼的领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噼里啪啦”扭打一处。

姬远玄俯身试探四人鼻息,脸色一缓,喜道:“杏花仙子尚有气息!”众人顾不得一旁喧哗吵闹的灵山十巫,忙将她抬入殿中,炉火烤暖,运气输导。过了片刻,杏花仙子倏地坐起身来,怒叫道:“金门神莫走!”

众人大凛,齐道:“金门山神?”

杏花仙子“哎”地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娇躯剧颤,突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又惊又喜,喘气道:“白马神,是你!快……快去告诉科大侠,千万……千万别跟着那假……假御卫走……”

众人变色,急问其详。

杏花仙子断断续续说了半晌,才将事情原委说得清楚:她为了一睹龙神太子的风采,与金门山神黄姖、游痕一齐到了玉螺宫,不想却在无意间发现黄姖此行的目的竟是刺杀科汗淮,苦劝之下反被他打成重伤。恰逢西王母的三个御卫奉命赶至玉螺宫,呈贴科汗淮,黄姖乘势将他们击杀,剥下其衣服,伪装成御卫模样,欲将科汗淮引到隐秘处刺杀。

杏花仙子说到最后,极是焦急,气息不继,立时又转晕迷。

众人大骇,姬远玄皱眉不解,奇道:“只是……只是金门山神为何要刺杀科大侠?”

英招沉着脸,霍然起身道:“此中原由,我们也都不甚了了。但当务之急是先救下科大侠,否则大错铸成,必定引起金、龙两族仇隙纷争,天下更乱。”

众人想起龙神对科汗淮的痴情,无不深以为然,心中大寒。

当下英招急令巡卫通报白帝、王母,自己则与姬远玄、晏紫苏等人兵分数路,分头寻找科汗淮。只有流沙仙子、灵山十巫等人留在殿中救治杏花仙子。殿外则加强警戒,由四百名精锐卫士重重守护。

大雪纷扬,险崖峭兀。

科汗淮随着那御卫在崖边峰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狂风卷过,身后的脚印瞬间便被雪浪湮没。前方乱石参差,山势险恶,斜斜横亘的寒松被沉甸甸的白雪压得“格格”直响,剧烈起伏摇摆,仿佛一个咳嗽的老人,随时都将跌入那深幽苍茫的冰渊雪壑中去。

朝东南方远远望去,隐隐可见风啸崖的轮廓。那巨大椭圆的崖石随着风向缓缓旋转,发出变化莫测的呼号怪响,时而如婴儿啼哭,时而似少女脆笑,时而宛如老人的叹息,时而又仿佛巨汉的怒吼……崖石之上,一座雄伟瑰奇的玉石楼台巍然而立,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仿佛仙阁幻景。

那便是闻名遐迩的金族圣景,风啸石。

听着那风石呼啸之声,科汗淮心中突然酸苦翻腾,蓦地停住脚步,怔怔地眺望着那雄奇壮丽的景象,眼眶莫名地热了起来。

很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风啸崖下与金神石夷苦苦相斗,虽遍体鳞伤,却终于挖得一颗小小的风啸石,送给那美丽刚烈却又温柔似水的东海女子。为了那颗风啸石,他几乎命丧昆仑,甚至险些与自己的一生挚爱反目分手,但对于此事,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此刻故地重游,恍然若梦,许多往事突然如这狂风暴雪,缤纷扑面。他的耳边忽然响起那年大雪之夜,自己在炎火崖边、碧纱窗下,为西王母彻夜低唱的歌谣:“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时少年轻狂,尚不知人生愁苦。两心相悦,情正浓时,虽不能明见天日,却仍然快乐无已,纵有悲伤迷惘,也带着青涩的酸甜。但弹指红颜,刹那芳华,十八年光阴如电。

此刻白发如雪,心如风啸之石,想着“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十六个字,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苍凉、疲惫与苦涩。

当下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黄将军,这里壑深可埋骨,又有青松相伴,正是绝佳所在。既要杀我,就在这里动手罢。”

“砰”的一声闷响,偏殿大门紧紧关闭,也将灵山十巫的争吵声摒绝在铜门之外。听着流沙仙子与众卫士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再无声息,杏花仙子方慢慢地睁开眼睛,瞳孔闪过一轮绚彩妖光。

她倏然坐起,环首四顾。

狭长的偏殿密室如黑暗的长廊,幽深不见底,每隔五丈乃有一个小小的铜炉,跳跃着淡紫色的火光。左侧高壁上,凿了一排极密的微小通气孔,万千道白色光线密雨急箭似的投射在右壁上。两壁镶嵌的夜明珠与玉灯石辉映着炉火与白芒,折射出迷离万端的幽光。

沿着左壁,一排石床绵联铺开,每张石床上均盖着一个淡黄色的椭圆水晶罩,隐隐可见其中朦胧人影、以及串串飞扬的彩色气泡。

杏花仙子飘然起身,鬼魅似的穿行于石床之间,一个接一个地仔细端详、查寻。蓦一停顿,在一石床前立住,素手轻轻抚摩着水晶罩,唇角漾出一丝诡异而妖媚的微笑,低声格格地笑将起来,喃喃道:“五德之身!五德之身!可算找到你啦。”

在那水晶罩内,静静地仰卧着一个俊逸挺拔的少年,英眉舒展,双目紧闭,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温暖笑意,仿佛正作着香甜的美梦,正是近来名震天下的龙神太子拓拔野。

杏花仙子目光四下电扫,笑意凝结,森寒冰冷,娇俏的脸容在迷离的幽光中显得说不出的诡异阴森。素手轻轻一推,将那水晶罩掀了开来,无数彩色气泡登时袅袅飘摇,在黑暗中逐一破灭。

她樱唇微启,一道绚光登时破射而出,光芒越来越盛。

“仆”的一声,一个核桃大小的浑圆白骨从她贝齿红唇之间钻了出来,缓缓旋转,当空飞舞。骨球离体的刹那,杏花仙子的眼神登时暗淡涣散,周身棉花似的瘫软,委顿在地。

那骨球晶莹剔透,四周有七点绚光,跳跃吞吐,仿佛北斗七星。越转越快,倏地冲至拓拔野的唇边,“格啦啦”一阵脆响,硬生生地挤入他的口中,咽喉登时鼓起老大一块。

当是时,“砰砰”连响,铜门洞开,偏殿内突然灯火通明,无数金卫怒吼着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那排石床上的水晶罩接二连三地震飞开来,笑声大作,数十人起身飞掠,将“拓拔野”包围得严严实实,刀光剑芒、绚彩真气耀眼闪动,齐声笑道:“汁光纪,你自投罗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拓拔野”的体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狂怒的厉吼,炽烈的青光轰然四射,“轰”的一声震响,“拓拔野”的身体突然炸裂为万千碎片!

绚光团团鼓舞,一个青铜小鼎破光飞出,“呜呜”乱转,那骨球在鼎内狂乱飞舞,始终不能冲出。

却听一人笑道:“汁老妖,这才叫作困兽之斗,飞蛾扑火!既然你自己急不可待地冲入炼神鼎,又何必急着出来?”那人俊秀洒落,笑容温暖灿烂,赫然正是拓拔野!

在他身侧,雨师妾、应龙、夸父、姑射仙子等高手一字排开,真气交错飞舞,将炼神鼎团团罩住。

“嗡嗡”震响,铜鼎青光越炽,元魂珠幻彩流离,汁光纪的元神不断地发出凄厉怒吼。

夸父哈哈大笑道:“臭狮子脑袋,难道你是属蛔虫的?拼着死命往别人肠子里钻?哈哈,真是笑死人啦!”

六侯爷笑道:“我瞧他多半知道我们饿得紧了,想要牺牲自我,所以冲到鼎里给我们熬一锅骨头汤进补。”

人声如沸,姬远玄、英招、晏紫苏、流沙仙子等人挤入人群,见状无不大喜过望。黑帝元神既已被困在炼神鼎内,九冥尸蛊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足为惧。

姬远玄笑道:“拓拔兄弟神机妙算,这‘请君入瓮’之计真真妙极。不费吹灰之力,便擒得蛊母妖魔,天下人当额手称庆。”

拓拔野笑道:“多亏了姬兄宝鼎,才能将这老妖死死困住。此外还亏得晏国主妙手无双,将那死囚化得与我分毫不差,否则这老妖怪又岂会这般轻易上当?”众人拊掌大笑。

原来拓拔野苏醒之后,料定黑帝失败之后必不甘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寄体于自己的“五德之身”,进而修炼“摄神御鬼大法”,东山再起。因此便设下圈套,将一金族死囚化作自己模样,将炼神鼎置于其咽喉,等着老妖自动上钩,钻入炼神鼎中,而后一举擒获之。

晏紫苏笑吟吟地望着那急速旋转的元魂珠,又瞥望着远处石床上那昏迷沉睡的蚩尤,悲喜交织,心底里只想着一个念头:待到老妖的元神在炼神鼎里化散之后,这元魂珠便可用来承载鱿鱼的元神了。那时再以伏羲牙为他脱胎换骨,便可令他彻底回复为本真之身……

这时,杏花仙子“嘤咛”一声,重新苏醒过来。秋波荡漾,瞧见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想起发生之事,登时晕生双颊,羞惭无已。

拓拔野微笑道:“仙子不必自责,若不是你带他到此,我们也无法这么快便将老妖擒获。说起来你才是第一大功臣呢。”众人齐笑。

杏花仙子俏脸红透,更觉忸怩惭愧,见众人殊无怪责之意,芳心少定。悄悄抬眼瞥去,只见拓拔野与戴着面具的雨师妾并肩而立,如玉树临风,秀竹傲岸,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俊秀动人,一颗心立时突突乱跳起来。

英招笑道:“鱼已入网了,科大侠怎么还不回来?”杏花仙子一怔,变色道:“你们……你们适才没派人去找他么?”

众人齐齐一愣,面色陡然剧变,英招失声道:“什么?难道那御卫当真是金门山神所化?”

众人原以为那不过是汁光纪的胡诌言语,旨在调虎离山,引他们离开大殿,不想竟是真的,一时方寸大乱。

雨师妾失声道:“糟啦!科大哥真元未复,又对金门山神殊不防范,只怕凶多吉少!”

拓拔野不容分说,蓦地抓起雨师妾的手,风也似的朝外奔去;一面大声叫道:“我们去找科大侠。灵山十巫,流沙仙子,蚩尤便拜托你们了,务必让他脱胎换骨,平安无事……”

姑射仙子娇躯一颤,妙目中闪过担忧的神色。众人叫道:“拓拔太子小心!你经脉未愈,切切不可动手相斗……”一齐追了出去。

等到群雄奔至大殿之时,拓拔野二人早已骑上太阳乌,穿殿破空,冲入茫茫风雪之中。

寒风怒吼,雪花卷舞。

那横斜巨松似被杀气所激,突然“喀嚓”一声断裂开来。那“御卫”浑身一震,徐徐转过身来,冷冷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科汗淮微微一笑,心道:“她是金族圣女,最怕流言蜚语,绝不会在众人之前假以颜色。就算果真想要与我相会,也必定在夜深人静之时派遣青鸟传信,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卫士赶到玉螺宫中呈贴相邀?”

这些话却只字不提,淡然道:“你虽然乔化得迥然两异,刻意敛气收神,但在如此狂风暴雪中行走,居然殊不摇摆、胆怯,怎会是寻常的圣女御卫?你的指端杀气横溢,雪花未触即融,金族之中除了天犬神将,又有谁的真气如此雄浑充沛,直欲杀我而后快?”

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与反讽之意,微笑道:“况且除了你,又有谁能将她的字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黄姖细眼微睁,神光凌厉,八字眉轻跳不已,冷冷道:“既知是我,为何还要随我来此?”

科汗淮淡淡道:“科某一生坦荡磊落,何所畏惧?这十八年的恩怨,也终需有个了断。”

黄姖瞳孔渐渐收缩,凌厉杀意如厉电闪耀,沉声道:“事关圣女清誉,昆仑兴衰,得罪了。”双手一张,“砰”的一声,外衣、面具纷纷破碎震飞,露出真身。右手紧握那青铜骨伞,徐徐张开,银光刺目怒爆。

拓拔野、雨师妾骑鸟急飞,朝着风啸楼低掠而去。

透过漫天风雪,忽然瞧见下方峭崖沿侧,雪地狼籍,一株横斜巨松迸裂断折,周围巨石亦震裂破碎,星罗棋布。裂面崭新,大雪尚未完全覆盖,似乎片刻前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恶斗。

拓拔野心下大凛,凝神四扫,却不见半个人影。雨师妾妙目忽地一亮,低声道:“我闻着他的气味啦!他们定是往东边去了。”

拓拔野大喜,再不迟疑,立时驱鸟折冲,借助龙女天赋,循着那淡不可闻的气息,朝东面狭长幽深的壑谷冲去。

霜风如刀,雪花扑面,银白色的峭壁险崖霍霍飞闪。

两人直冲壑底,隐隐听见那苍茫雪雾中传来气浪迸击的震响,迷蒙中,道道青光炽芒纵横飞舞,若隐若现。

两人又惊又喜,急速冲掠,同时取出“相思犀”,正欲与晏紫苏等人联系,告之详细方位、情况,忽然大风呼卷,一道人影急电似的冲撞而来!

拓拔野一惊,五属真气蓬然迸爆,自然而然地顺循五行相生之序闪电运转。岂料真气方动,突然痛彻心肺,“足厥阴肝经”、“手阳明大肠经”及阴维、阳维等脉仿佛瞬间爆炸开来,险些翻身摔落。

他与黑帝生死激战中经脉重创,五行之气无法循序激转。此刻运转真气,体内真气登时如洪水决堤泛滥,相克相冲,将他五脏六腑、经脉骨骼撞得几欲断裂震散。

雨师妾大骇,曲臂回钩,奋力将他拉住,右手下意识地聚气吐力,气刀飞舞。但她真元未复,真气颇弱,那人竟避也不避,一条黑色丝带倏地劈开气浪,径直冲入。

拓拔野强忍剧痛,定睛一望,失声道:“是你!”两人心中齐齐一沉,隐觉不妙。“仆仆”轻响,呼吸一窒,经脉尽数被封。

那人碧眼清澈,紫唇浅笑,黑衣丝袍翩翩飞卷,说不出的明丽华贵,正是水族圣女乌丝兰玛。

她微笑不语,冰蚕耀光绫飘然飞卷,夺过“相思犀角”,塞入拓拔野怀中。纤手一晃,又将太阳乌封印入断剑。

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刹那之间,已拓拔野两人捆缠一处,提着他们朝下急电飞去。

乌丝兰玛提着两人急速下冲,瞬间便到了壑底雪地。风雪甚狂,四周白茫茫不可视物,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前方远处人影闪掠,那道青光如矫龙飞舞云雾,见首不见尾。

拓拔野与雨师妾四目对望,动弹不得,又是气恼又是滑稽,苦笑不已。

若换了昨夜,他定可运转五行真气,轻而易举地挣脱开来,但眼下经脉重创、封堵,五行真气不能循序相生运转,根本无法冲开经络、穴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圣女将自己二人拎小鸡似的提来带去。

人生际遇,瞬息万变,他果然只作了一夜的天下第一。

乌丝兰玛低头瞥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传音道:“拓拔太子,你不是喜欢躲在一旁偷看么?我再成全你一遭罢。”默念“镜花水月诀”,释放幻光真气,将二人一齐隐身,而后提着他们,继续朝那青光闪烁处飘然掠去。

拓拔野听她言语,似是业已明白自己便是当日雁门山下的蒙面少年。此女心机颇深,行事狠辣果决,绝不在西王母之下,不知此番制住自己意欲何为?心下大凛,脊背一阵飕飕发寒。

乌丝兰玛悄无声息地高低飞掠,穿过一片白雪覆盖的乱石、灌木,在山崖石壁后立定,从石隙间望去,前方景像已颇为清晰分明。

只见科汗淮青衣飘舞,手掌翻飞,断浪气旋斩风雷卷扫。他真元未复,那碧翠气芒吞吐不定,时强时弱,不甚稳定。

一个素衣老者挥舞青铜骨伞,鬼魅穿梭,铜伞忽而撑开,格挡刀芒;忽而并拢疾刺,眩光如厉电飞扬。正是金族第六高手“天犬黄姖”。

两人身影交错,气浪迸飞,声势极是惊人。一只巨翼赤犬盘旋奔腾,时时下冲飞扑,“榴榴”怒吼声不绝于耳。

二人一犬激斗正酣,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察觉到远处多了拓拔野三人。

拓拔野、雨师妾越瞧越心惊,若在从前,此人当非科汗淮对手,但此时科汗淮重伤未愈,真元虚弱,何况又有那天犬在一旁干扰偷袭,恐难支持良久。

风雪越来越大,拓拔野两人凝神观望,忐忑不安,不知不觉中,已被大雪覆盖冻结,如两尊厚实的雪人冰柱,瞧不清原来的面容。

“蓬!”科汗淮似是真气不继,青光气旋突然黯淡,黄姖大喜,低喝一声,青铜伞陡地爆张,九轮白光如圆圈重叠,尖锥似的怒射而出,瞬间冲破断浪气旋斩,激撞在科汗淮的右肩上。

拓拔野、雨师妾心下一沉,暗呼糟糕。却见科汗淮身子一晃,脸色苍白,气旋光芒陡然收敛,朝后踉跄飞退。

黄姖哪容他喘息,细眼厉芒大作,急电追随,青铜伞霍霍飞舞,光轮气箭四爆怒射,如暴雨雷霆,刹那之间将他逼得险象环生。

拓拔野大凛,猛一咬牙,暗自凝神,以意御气,一点一点地冲撞经脉,决意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冲开经络,救下科汗淮。

乌丝兰玛突然伸手按住他和雨师妾的头顶,传音微笑道:“拓拔太子,君子不语观虎斗,你只管乖乖地看,可别轻举妄动。我胆小得紧,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心神一乱,说不定就会伤了你的雨师姐姐,那岂不冤枉?”

拓拔野又惊又怒,知她言出必行,当下只好收敛神念,伺机而动。

黄姖越攻越快,那青铜伞“呜呜”旋转,炽光怒舞,将科汗淮笼罩其中。万千道白气丝丝缕缕地从四周山崖石壁飞腾而出,汇入那铜伞中,激撞起点点银光火花。铜伞渐渐收缩,光芒越来越强盛刺目。

科汗淮如被万钧巨石所压,不堪重负,慢慢地曲身、低头、直至盘坐于地,就连双臂也不能笔直地舒展开来。气旋从他指尖冲出,绕体盘旋,抵住铜伞的边缘,不让其合拢。

拓拔野大惊,知他尚在苦苦抵抗那阴阳九合伞的吸力,一旦被纳入其中,不仅元神封印,肢体也会立时绞碎化为骨浆血水。

正自心焦如焚,忽听科汗淮沉声低喝,如暗夜惊雷,一道刺眼碧光突然爆涨,滚滚炸射,直冲云霄。断浪气旋斩再次“出鞘”!

“轰!”巨响叠爆,万千气浪如银蛇乱舞,闪电纵横。黄姖闷哼一声,碧光飞旋,青铜伞冲天脱手离甩。

他身形剧晃,想要立定却强撑不住,蓦地跌飞数丈,坐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雪地点点殷红。

科汗淮身形亦是一晃,倏地向后仰倒,青光气芒突然消失。

“咄!”白雪纷飞,冰块四射,阴阳九合伞笔直落下,插入不远处雪地之中,“嗡嗡”直震。

原来科汗淮料定自己真气无法久继,是以孤注一掷,故意诱使黄姖全力倾压而下。压力越大,反震力自然也就越大,科汗淮的真气被压缩在极小的空间内,蓄势待发,突然爆出极大的力量,形成狂猛无匹的断浪气旋斩,一举破敌。是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拓拔野、雨师妾又惊又喜,登时放下心来。乌丝兰玛低咦一声,碧绿明眸闪过古怪的神色,似是颇为诧异。

黄姖剧烈干咳,喘息着厉声喝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科汗淮轻轻擦去嘴角的血丝,微微一笑,道:“金门山神德高望重,对她又有厚恩,科某岂敢有不敬之心?只盼神上能放我一马,便感激不尽了。”

黄姖细眼精光四射,瞪视着科汗淮,半晌方叹道:“好一个断浪刀科汗淮!不愧为大荒五十年后之第一人。老夫……老夫败给你了。”

他八字灰眉微微一扬,蓦地一拍雪地,沉声道:“但你引诱圣女,触犯第一戒律,其罪断不可赦!不是老夫不肯放你,实是天威难违。大不了老夫杀了你之后便自刎谢罪,与你在黄泉路上做伴!”

话音未落,那天犬已狂声咆哮,朝科汗淮猛扑而去。

拓拔野大骇,方甫凝神运气,天灵盖陡然一紧,一股凌厉真气森然扑下,直钻心脉,耳畔听到乌丝兰玛柔声传音:“乖乖地别动。”

当是时,“铮”的一声脆响,风声破啸,一弯青白色的耀眼刀芒飞旋怒舞,当空劈落,朝着天犬雷霆急斩。

科汗淮、黄姖齐齐一震,失声道:“是你!”

天犬惊骇悲鸣,双翼电拍,倏然破空冲起,避让开去。

刀芒飞旋,在雪光辉映下闪烁着绮丽的艳光,赫然竟是西王母的刀形玉胜“天之厉”!

雪花卷舞,一道人影翩然飞落,“天之厉”悠然翻转,轻飘飘地悬在她的腰间。那人雪裘白裳,玉胜摇曳,瓜子脸端庄秀丽,如霜雪凝结。典雅高贵,不怒自威,正是西王母白水香。

乌丝兰玛嘴角微笑,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终于来啦。”

拓拔野心下又是一沉:“难道西王母又是她叫来的么?”蓦地猜到她要干什么了,惊怒更甚。

西王母淡蓝秋波横扫,飞快地瞥了科汗淮一眼,闪过一丝复杂已极的神情,双靥泛起淡淡的晕红。略一凝神,朝着黄姖翩然行礼,恭声道:“不知师父光临,水香接驾来迟,万请恕罪。”

黄姖木无表情地摇头道:“老夫何德何能,岂敢再自居圣女师父?”西王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的恩德、教诲,水香一刻也不敢淡忘。”她语调谦恭,声音渐转轻柔,听来更加悦耳。

黄姖“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敢当。你的眼里、心里当真有我这么个师父么?倘若果真如此,又怎会有今日?”

西王母柳眉轻蹙,欲语还休。

天犬一溜小跑到了黄姖身边,怯生生地望着西王母,喉中发出“呜呜”的哀鸣,巨尾摇动,似是向她讨好。

黄姖冷冷道:“圣女殿下,你初登圣女之位时,身边极少朋友,常常和这天犬玩耍聊天,把它当作最为知心的朋友。但适才,你一出手便欲取它性命,你……嘿嘿,对这忠心耿耿的天狗尚且如此,对我这风烛老人又有什么念旧之心?”

西王母眼圈微微一红,低声道:“水香幼年丧父,初登圣女之位时不过七岁,族中许多人瞧我不起,百般刁难,若不是师父支持、庇护,水香焉能有今日?这些年来,师父虽身在昆仑之外,却仍然时时刻刻暗中保护着我,水香又何尝不知?在我心中,早已将师父视为生身父亲一般,敬爱有加。偌大的昆仑,除了陛下,只有师父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心中激动,声音竟轻轻地颤抖起来。

拓拔野心中一震,想不到西王母竟也有这般动情的时候。

黄姖面色渐和,心下大软,叹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外冷内热,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否则当日我撞见你和断浪刀相会时,你也不会放过我了。”

西王母眼波流转,正好撞见科汗淮凝视的眼睛,两人脸上微微一震,心潮激荡,百感交杂,目光仿佛被磁石所吸,再也无法移转开去。

黄姖抚摩着天犬的脖颈,突然之间好象苍老了许多,叹了口气,道:“我老了,为了你,将这个秘密守了整整十八年,已经疲惫不堪了。这些年来,想到保护圣女不力,心底便羞愧难当。若不杀了断浪刀,我实在愧对族神、族人,日后化羽登天,也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西王母动容道:“师父……”

黄姖摆了摆手,道:“今日我将断浪刀请到此处,就是为了作个了断。我和他之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壑谷。我若能杀了他,便能保住圣女清誉、本族太平。即便他杀了我,我也是为扞卫圣女贞洁而死,可以坦荡无愧地离开尘世,再不用负疚自责。”

徐徐起身,凝视着西王母,淡然道:“倘若你真的当我是师父,就听师父一句话,杀了他,向天神谢罪,祈求赦免……”

西王母轻轻一颤,脸色雪白,摇头道:“师父,你让我作什么都成,只有这一件绝难从命。从前不行,现在不行,将来也不行。我这一生亏欠他实在太多啦,请师父放过他吧。”声音虽然轻柔依旧,但却是斩钉截铁,不容一丝转圜余地。

科汗淮全身一震,悲喜交参,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青衫猎猎鼓舞,雪花飘扬,到了他身侧,纷纷随着衣襟节奏,悠扬地翻飞起伏。

百丈之外,拓拔野心中亦陡地一松,说不出的激动喜慰。雨师妾脸颊晕红,五味交陈,暗想:“有了王母这句话,科大哥这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全都不枉了。”

黄姖灰眉跳动,怒色一闪而过,长叹道:“你……你好糊涂!天下没有滴不穿的石,没有透不了风的墙,你和他的事情,又岂止我一人知道!倘若还有旁人知道这秘密,你……你……”

科汗淮微微一笑,忽然淡淡道:“金门神放心。无薪何以燃火,无风何以成浪?只要科某消失不见,流言蜚语也终究只是流言蜚语……”

拓拔野一凛,不知他所言何指,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突听乌丝兰玛笑着传音道:“拓拔太子,该你出场啦!”大声叱道:“何方妖魔,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地作什么?”

拓拔野大吃一惊,暗呼糟糕。她这般轻描淡写地推卸栽赃,实是恶毒之极。如此一来,黄姖、王母必然认定他们适才在一旁偷听聆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自己倒也罢了,只怕会连累科汗淮、雨师妾重新陷入生死攸关之境。

正自惊怒,只觉脚下一空,蓦地被她抛了起来,和雨师妾一齐平空横飞,摔落在前方雪地之中,冰屑四溅。

天犬狂吠,黄姖厉声喝道:“谁?”蓦地一张手,将插入雪地的阴阳九合伞隔空拔起,收入掌心。

“蓬”铜伞暴张,银光四射,九道炽光气浪疾撞拓拔野二人。气风鼓舞,拓拔野腰间珊瑚笛受其所激,忽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科汗淮耳廓一动,神色微变,叫道:“神上手下留情!”衣袖飞舞,“哧”的一声,断浪气旋斩轰然鼓舞,碧光横扫,硬生生将那九道银光震碎开来。

“仆仆”连响,气浪迸爆,拓拔野、雨师妾周围的雪地接连炸裂,二人忽觉经脉畅通,气血奔流无阻,“啊”的一声,一齐跳了起来。身上覆盖的冰雪也被震得簌簌飞扬,露出小半面容,急忙伸手盖住。

乌丝兰玛将他们抛出之时,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经脉已稍稍解开,此刻再被两大高手的气浪推撞,登时贯通。

外人乍一瞧去,丝毫看不出他们的经脉曾被封住,倒象是他们心虚张皇,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乌丝兰玛传音笑道:“拓拔太子,何不再蒙起脸面,故弄玄虚?”话音未落,翩然飞至,蓦一顿身,故作诧异道:“水香妹子、金门神上、龙牙侯,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适才听说金门神被妖魔附体,掳走龙牙侯,急忙追来找寻……现在大家无恙,我也就放心啦。”

秋波一转,指着拓拔野叱道:“何方妖魔,还不跪下受死!”冰蚕耀光绫如黑云飞舞,滚滚卷扫,漫天白雪登时迸散开来。

昨夜乌丝兰玛拆穿烛龙的义举,曾使拓拔野对她的印象一度改观,暗自将她视为盟友。但以此刻观之,她对自己、科汗淮、龙女的敌意并未因“同仇敌忾”而少减。但是她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呢?难道仅仅是以为那夜在雁门山下,听得她的秘密、破坏了她的计划么?

昨夜她方甫与烛龙决裂对敌,理当收拢人心,广结同盟才是,何苦在这等关头与自己结仇、与龙族交恶?倘若王母、黄姖一怒之下当真杀了他灭口,誓必引起四族同盟的分裂,对于乌丝兰玛又有什么好处呢?以她之狠忍果决,当不至于鼠目寸光若此,为泄私愤而不顾大局,其中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么?

这些念头飞快地在拓拔野的脑中交叠闪过,一时间难以索解。

情势危急,不容多想。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与龙女一齐离开此地,否则一旦身上的冰雪消融落尽,露出庐山真面目,那便糟之极矣。

但此刻体内真气岔乱,稍一运气,立时痛入骨髓,又不能以天元逆刃或无锋剑等神器抵挡,以免泄露身份。唯一的方法便是转动“定海神珠”,因势随形,伺机逃之夭夭……

思忖间,西王母、黄姖身影飞掠,气浪凌厉飞舞,左右夹击攻至。冰蚕耀光绫、绕指柔真气、阴阳九合伞倏地交织成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包拢而下。

刹那之间,他们已身陷当世三大高手的合围之中。

忽听科汗淮传音喝道:“快走!”青光一闪,一道气旋如碧浪飞卷,苍龙缠腾,瞬间破入气网光幕之中,朝拓拔野冲撞而来。

轰隆震响,幻光流离,那柔韧交缠的三股气浪登时涣散开来,彩芒逸射。他这一记气旋斩看似劈向拓拔野,实则为其解围开路。

拓拔野大喜,再不迟疑,聚意凝神,蓦地抓住起雨师妾的素手,反转“定海珠”,借着四股真气互撞之力,倏然翻腾飘卷,仿佛风中落叶,浪里孤舟,有惊无险地从层叠鼓舞的气浪之间穿掠而过,飘忽悠荡。

当是时,“轰隆”巨响,左侧峭壁簌簌震动,冰石雪浪滚滚崩落。漫天白芒雪屑中,一道人影如闪电横空,倏地俯冲穿掠,直扑拓拔野。

拓拔野、雨师妾心下大惊,待要闪避,却听那人哑声喝道:“跟我走!”眼前一花,呼吸滞窒,经脉瞬间被封。

既而肩头陡然一紧,已被他双手钳抓,冲天飞去。其势迅疾如电,身法诡奇如妖魅,赫然竟是那日在南渊崖畔劫走窫窳的神秘人!

西王母又惊又怒,喝道:“是你!”呛然脆响,“天之厉”破空怒舞,雷霆飞斩。乌丝兰玛、黄姖亦闪电出手,如影随形。

那人哑声长啸,御风飞冲,竟抢在三股气浪冲到之前奔窜出百丈开外,瞬息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

大风呼啸,雪花卷舞。

那人提着拓拔野、雨师妾腾云驾雾,翻山越岭,片刻间已将西王母等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形容苍白枯瘦,灰眼深凹,木无表情。一袭黄衣上满是斑斑血迹,外表与昨日在那峡谷中邂逅的怪人迥然不同。但其背负的青铜长刀弯弯曲曲,铜锈班驳,凹线纵横交织,又分明是苗刀无疑;体内真气浩瀚雄浑,更与昨日那人浑无二致。想必昨日他金蝉脱壳之后,换了这个躯壳寄体。

拓拔野两人见他似无恶意,心下大宽,齐声道:“多谢前辈相救。”那人听若罔闻,冷冰冰一言不发,只管御风抄掠飞冲。

拓拔野已从晏紫苏与科汗淮处听说此人之事,心道:“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他多半是为了报答蚩尤鬼界相救之恩,这才出手救我们逃离困境。但昨日为何对娘亲痛下杀手?难道他与娘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么?是了,他一身碧木真气惊神骇鬼,又对苗刀情有独钟、‘借’而不还,当是木族前辈无疑。木族与龙族宿怨极深,也难怪他对娘亲殊不留情。”

正自胡乱猜度,那人忽然俯身下冲,朝一个雪杉环合的山谷奔去。他下行急快,如狂风卷舞,所过之处,林海起伏,雪浪迸扬。

雪峰嵯岈,琼林似海。崖下一湾温泉碧潭,水汽蒸朦,迤俪成溪,蜿蜒流去,叮叮冬冬,极是动听悦耳。

两岸冰雪消融,露出斑点翠绿,在这苍茫的冰天雪地里犹为醒目跳脱。溪流转折处,两尊雪人沿岸盘坐,一动不动。

雨师妾“咦”了一声,美目流盼,微感诧异,认出此地竟是昨日邂逅流沙仙子的极乐谷,那温泉溪水正是她濯洗草木的天音河。不知此人来此作甚?

那人沿河抄掠,转瞬到了冰崖下、温泉边。蓦地停顿,双臂一甩,将二人抛落水中。

水花四溅,气泡滚滚,两人动弹不得,不及惊呼,已然直沉潭底。所幸拓拔野“鱼息法”极是纯熟,刚一入水,立时下意识地凝神聚念,施法呼吸,将水中吸得的新鲜空气经由经脉,源源不断地传入雨师妾的手掌,直抵心肺。

温热水浪四面八方涌来,瞬息间由万千毛孔钻入体内,周身登时暖洋洋轻飘飘,说不出的惬意舒畅。原本断裂灼痛的经脉,在温水暖浪的抚摩下,渐渐舒润通畅,极是舒服。

拓拔野心中一动:“莫非这温泉竟有治疗经脉的奇效么?他将我们带到此处竟是为了帮助我们疗伤?”一念及此,又惊又喜。

雪花缤纷飘落水潭,遇水即融,水波晃荡,潭外景物朦朦胧胧,那人木无表情地站在潭边望着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突然转身大步离开。

拓拔野二人虽不能动弹,但借着潭底不断汩汩冒出的温泉水流,顺波随浪,慢慢上浮,恰好抵到一横斜的巨石岩缝。透过前方交错的巨石,瞧见雪花纷舞,那人伫立在天音河畔、两尊雪人的身侧,纹丝不动。

雨师妾芳心一跳,蓦地领悟,嫣然传意道:“小野,他在帮我们脱困呢。待会儿王母追来,瞧见他和这两个雪人一起,多半认定那雪人便是我们……”

念意未毕,只见远处雪杉起伏,几道人影急电冲来,正是西王母四人。那人果然立时提起两尊雪人,转身朝东面山崖疾奔而去。

乌丝兰玛叫道:“站住!”翩然飞掠,丝带流云飞舞,横阻于前。那人哑声冷笑,鬼魅似的折转斜冲,突然朝南急飞。

西王母、黄姖似是早已算准了他的路线,身影交叠,封住去路。银光怒爆,气浪迸飞,一齐朝他连番猛攻。

那人喝道:“拿去!”忽地将手中的两尊雪人飞甩抛出,掷向西王母二人,正好撞到“天之厉”与阴阳九合伞的气芒上。

科汗淮大惊失声,待要相救,已然不及。

“嘭彭”闷响,两个雪人陡然一震,冰块碎射,几道血箭“哧”的喷射而出。血花鲜红夺目,当非僵尸之属。

拓拔野心下一凛,颇为不忍、内疚。

那人反向倒飞,顺势反手拔刀,青光迸爆,苗刀迎风怒扫,将乌丝兰玛的冰蚕耀光绫震荡开来。借着激撞之力,翻身飞舞,哑声长啸,御风抄步,瞬息之间逃之夭夭。

“扑通!”雪人摔落在地,冰雪簌簌震落,鲜血迅速地洇散开来,渗过积雪,一丝丝地滴入天音河中。

科汗淮一震,眼中闪过惊怒、痛苦、悔责的神色,周身如冰凝雪结,一时竟迈不开步来。

乌丝兰玛翩然上前,俯身端详,微笑道:“不知这两个妖魔是谁?”丝带飘扬轻卷,黑光鼓舞,那两个雪人轻轻翻滚,覆盖其身的厚厚冰雪飞离迸散,顿时露出真容面目。

乌丝兰玛娇躯一颤,笑容陡然凝固,失声道:“怎么……怎么是他!”

西王母、黄姖面色剧变,骇然道:“金神石夷!长留仙子!”那两人一个魁伟方正,头大如斗,面容如刀削斧凿;一个窈窕浮凸,姿容秀丽,眉梢眼角煞气凝结,正是金族人所尽知的传奇冤家金神石夷与长留仙子!

听到此言,远处温泉水潭中的拓拔野、雨师妾亦是如遭电击,惊骇莫名。石夷与长留仙子昨夜中了阿斐的“紫电光雷”,分明已石化于南渊谷底,怎会到了这极乐谷中?

既已石化如岩,又怎会被刺出淋漓鲜血?难道这两人竟僵尸还魂,双双游离到这山谷之中?又或者自己昨夜所历并非真实,只是一场幻梦么?一时迷乱惊愕,如堕云里雾中。

雪花无声地飞舞着,一片片地飘落在石夷、长留仙子的脸容上,融化为水,缓缓滑落。他们双眼紧闭,容颜如生,胸腹间的鲜血冻结为艳红的冰霜,一切瞧起来那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黄姖脸如死灰,张大了嘴,怔怔木立,饶是西王母镇定果决,此刻亦花容惨白,手足无措。只有那天犬盘旋在侧,嘶声狂吠不已。

科汗淮惊讶已极,大步上前,眼见那人果是石夷,登时如释重负,松了一口长气。但想到从前与石夷那场痛快淋漓的酣战,登时又是一阵伤感、悲凉,皱眉不语,

乌丝兰玛心中一动,忽地明白定是那神秘人偷天换日,让这两人作了拓拔野和雨师妾的替死鬼,但是以石夷、长留仙子之威,怎会被那人制住送死,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既已如此,倒不如将错就错。当下蓦地朝后退了一步,颤声道:“水香妹子,你……你杀死了金神和长留仙子!”

“臭丫头胡说八道,谁被她杀死了?”长留仙子蓦地睁开眼睛,厉声怒骂。众人大吃一惊,“啊”的一声,齐齐后退。

素影一闪,长留仙子忽然翻身跃起,踉踉跄跄地站住,花白的头发凌乱飞舞,凤眼凌厉四扫,敌视而又警惕地环顾众人。

拓拔野、雨师妾心中剧震,又是骇讶又是惊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复活了!昨夜她明明经脉俱僵,化作一尊石人,此刻竟活脱脱生还!

奇变突生,众人无不目瞪口呆。长留仙子目光横扫,厉声喝问:“白阿斐那恶贼呢?拓拔小子呢?”

西王母蹙眉道:“白阿斐?前辈说的是本族八百年前的‘紫电光神’么?”言语颇为恭敬。长留仙子虽然疯疯癫癫,却是金族前辈,资历犹老于“天犬黄姖”,是以西王母虽贵为圣女,也不敢对其失礼。

长留仙子怒道:“除了这狗贼还有谁?你们将他藏到哪儿去了?”疾言厉色,愤怒已极。

众人更奇,均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乌丝兰玛微笑道:“前辈,‘紫电光神’八百年前便消失无踪,我们又怎曾见过他?倒是那拓拔太子……难道前辈适才与他在一起么?”

长留仙子冷笑道:“你是谁?本姑娘和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花容突变,似是想起什么,失声道:“老混蛋!”慌乱四望,低头瞥见石夷僵直躺卧,又惊又忧又喜,叫道:“老混蛋,你没事罢?”急忙俯身探望。

刚一弯腰,身形一晃,“啊”的一声,蓦地委顿在地。她真元耗损,失血过多,如此猛一俯身,登时支撑不住,重又昏迷。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科汗淮俯身将二人伤口封住,搭指探察石夷脉搏,“咦”了一声,微露惊诧之色。西王母一凛,低声道:“怎么啦?”

科汗淮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无妨,金神只是经脉闭塞,气息封堵,再过片刻便会自行醒转。”心中极是诧异:“奇怪,适才念力探察时,他分明气脉全无,经络僵硬,为何现下却忽然复苏?”

西王母与黄姖对望一眼,松了口气,悬吊了半天的心陡然放了下来。但想起石夷、长留仙子极可能便是伏在雪地中的两人,西王母心中不由又是“咯噔”一响,妙目凝视着科汗淮,喜忧参半。

乌丝兰玛喃喃道:“这可怪啦,倘若先前那两个雪人当真是金神与长留仙子,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被我迫得狼狈不堪?难道……难道刚才那怪人使了手脚,暗自掉包?”碧眼流转,凝神朝温泉水潭探扫而来。

拓拔野、雨师妾心下大凛,屏息凝神,生怕被他们觉察行迹。

忽听科汗淮道:“圣女殿下,科某有一事一直迷惑不解,万请赐教。”乌丝兰玛微微一怔,柔声道:“龙牙侯请说。”

科汗淮淡淡道:“明人不说暗话。科某记得极为清楚,当日我在通天河畔遭遇鬼国尸兵,中了黑帝的九冥尸蛊与封印,方才变作窫窳神兽。为何后来竟会被圣女带往雁门大泽,险些死在王母‘天之厉’下?难道圣女与陛下早在那时便已结盟了么?”

此言一出,登时如雷霆霹雳,将众人霍然惊醒。

西王母微微一震,神光凌厉似电。黄姖惊怒交集,细眼微眯,冷冷的凝视着乌丝兰玛,杀心大起。便连那天犬亦转过身来,对着水圣女愤怒咆哮,作势欲扑。

拓拔野心中狂跳,恍然大悟:“不错,我怎地没有想到!这妖女若不是与黑帝勾结在先,当日又怎能率领鬼奴、尸兽,以科大侠为人质,要挟王母?但是……但是她那时为何要逼迫西王母与烛老妖合作,杀死黄帝呢?”

又想:“是了!她必是料定以西王母的性子,断然不会屈从,反会因此更加坚定信念,改变中立,转而敌抗烛老妖。摆下这迷魂阵后,黑帝假借鱿鱼之手杀死黄帝,使得我们理所当然地误以为烛老妖才是幕后黑手;同时又杀死烛龙独子,挑拨金水两族。如此一来,土族、金族、龙族自然同仇敌忾,与烛老妖势不两立。当她在蟠桃会上说出烛老妖弑帝篡位的秘密后,烛老妖便注定众叛亲离,成为万矢之的,那时黑帝出手斩杀中蛊的烛龙,自当水到渠成,轻而易举。”

这计划丝丝入扣,可谓天衣无缝,若不是黑帝太过得意疏忽,当时未对烛龙赶尽杀绝;若不是他野心勃勃,转与天下英雄为敌;若不是自己五德之身,奋力与他周旋到底……烛龙及其部属早已被剿灭得一干二净,五族豪英不知不觉中都为其利用。想到此处,冷汗不由涔涔而出。

乌丝兰玛碧眼黯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沉吟片刻,叹道:“龙牙侯猜得不错。早在三个月前,陛下已经暗访北海,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剿灭乱党,昭雪沉冤,还复天下和平。我对烛真神所作所为早已不满,眼见陛下仍然在世,自是大喜过望,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

“但族中要职尽皆被烛龙党羽把握,忠良义士非死即囚,能委以重任、相商举事的寥寥无几。无奈之下,陛下决定倚重尸蛊鬼兵,同时定下连环计,策动各族反抗烛龙。大荒诸族之中,金族势力极强,白帝与王母又素有威望,如能劝使金族共抗烛真神,必当事半功倍。但金族又素来中立自重,绝不插手他族之事,所以……所以……”螓首轻摇,叹息不语。

西王母玉靥泛起奇异的红晕,淡淡道:“所以你们便想出这般无耻伎俩,挑拨离间,甚至不惜杀死黄帝陛下,屠戮天下英雄么?”

乌丝兰玛“啊”的一声,俏脸倏地苍白,连连摇头道:“水香妹子,我……我实是不曾料到陛下蒙冤数十载,仇恨深植于心,又因修炼‘摄神御鬼大法’磨灭良性,早已不是从前那宽厚仁慈的陛下了。他告诉我这些计划时,从未说过当真要刺杀黄帝,更未说过要将五族群雄放蛊魔化,斩尽杀绝。倘若我早些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就算是魂飞魄散,也绝不会蒙昧良心,为其爪牙。”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是么?那我可真看走眼啦。”

乌丝兰玛面色微变,碧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水香妹子何必冷嘲热讽?倘若我当真想趁火打劫,剿灭各族英豪,昨夜又何必反抗陛下,转而与你们并肩作战?当时只要我反戈一击,杀了你水香妹子,五角星阵不攻自破,五族英雄早已死绝于鬼军刀下!”

拓拔野心下一动,颇以为然。

昨夜五族英雄之中,只有他、姬远玄、姑射仙子三人未染蛊毒,真元无损。乌丝兰玛既是黑帝盟友,自然也不曾中蛊,那时她若真想袭杀西王母,破坏五角星阵,确实不过举手之劳。

乌丝兰玛瞟了科汗淮一眼,冷冷道:“不错,从前我对龙牙侯和你,确有刻骨之恨,但那只是少女时候的心事。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淡忘磨灭了。现下唯一关心的,便是剿灭烛龙叛党,正本清源,中兴水族。当夜在雁门山下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激你动怒、敌对烛真神的胡诌言语。否则昨夜烛真神质疑你与龙牙侯之事时,我又何必千方百计为你们遮挡、开脱?”

顿了顿道:“如若不信,乌丝兰玛今日可以对天发誓:倘若我对你和龙牙侯还有一丝恨意,倘若我当真以此要挟你们,破坏西王母清誉,乌丝兰玛愿受五雷轰顶,百刑加身,永遭冥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最后一句毒誓说得斩钉截铁,铿锵狠辣,令人不由得不信。

黄姖耸然动容,杀意渐消。西王母却淡无表情,一言不发。

科汗淮淡然道:“但愿圣女殿下永远记得今日誓言。”起身凝视西王母,胡子轻轻上翘,微微一笑,落寞的眼中忽然闪过悲喜交织的怅惘神色,徐徐道:“王母娘娘,那夜在雁门山下,科汗淮便已经死了。今日在你眼前的,不过是脱胎换骨的另一个科汗淮。从前之事,今后之事,都与他再无关系了。明日一早,科汗淮便离开昆仑,远赴东海,今生绝不踏入大荒半步。你们放心,从今往后,天下再无断浪刀。”

西王母一震,玉胜呛然摇曳,樱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远处水潭中,拓拔野、雨师妾亦是惊讶震骇,莫可名状。

拓拔野忽然明白先前科汗淮所说的“只要科某消失不见,流言蜚语也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是什么意思了,脑中一阵迷惘,心道:“科大侠为了王母竟甘心自我流放!今后,他想要见纤纤一面岂不是也难如登天么……”登时一阵难过。

想到当年被天下英雄视为“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的风流人物竟选择如此结局,更是说不出的苍凉怅惘。

雨师妾眼波荡漾,泪水盈盈,忽然温柔地笑了起来,传音道:“傻瓜,别难过了。对于科大哥,这倒未尝不是一个解脱呢。”

拓拔野微微一震,又想:“是了,科大侠原本就无称霸天下的野心,什么‘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的名号与他又有何益?这些年来,他为情所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只怕早已疲惫不堪了。娘亲对他情深一往,更胜王母,今后他能远离大荒纷争,与娘亲一起隐居东海,岂不逍遥自在?他若是想念纤纤,我便将她带到东海相见便是。”一念及此,稍感释然。

科汗淮淡淡道:“心事已了,百无牵挂,只有纤纤仍有些放心不下。今后只能请王母、白帝代加管教了。她性情娇蛮任性,还请王母不要太过宠溺才好。”

西王母怔怔地凝视着科汗淮,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眶突然红了。

科汗淮吁了口气,微笑道:“科某真元未复,神乏体困,不能久陪。明日还要起早赶路,就此先行告辞了。今日一别,恐再无相会之期,各位珍重。”朝黄姖三人微一行礼,最后望了西王母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大步而去。

青衣飘舞,白发卷扬,形影孤单寥落,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风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西王母的心里空空荡荡,混混沌沌,如在梦里云端。这情景在梦中似乎见过许多回了,但这一刻,她竟忽然分辨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大风呼啸,林海起伏,漫天雪花悠扬地卷舞。那声声天籁渐渐幻化为清越的笛音,萦绕在她的耳际,宛如最初相遇时的乐曲……

那时他一袭青衣,半枝竹笛,笑容清俊如画,站在六月昆仑清亮的月华里,映衬着湛蓝的夜空、莹亮的雪色,光彩熠熠。

那时他正年少。飘扬的黑发,明亮的眼睛,手指间翻转飞舞的竹笛……整个人便如同一首清越的笛曲……

她恍惚地想着,那淡青色的身影在缤纷的雪花中越来越模糊飘渺。

耳畔,那虚无的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欢悦高昂,仿佛星夜里两人携手涉过的溪流,仿佛他微笑时拂过柳梢的春风,仿佛甜蜜的呼吸,仿佛紧张的心跳,仿佛那夜冰洞里两人一次比一次更为激烈的吻,仿佛分别后蜡泪垂流、光芒跳跃的烛灯……

万千往事纷乱而飘忽地闪烁着,如雪花似的飞舞扑面,如雪花似的泠泠消融。冷风呼号,仿佛又幻化为那首歌谣,从前每次分别,她都会执着他手,低低地唱着的那首歌谣:“春来秋走,花落花开,何日君再来……”

当他终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苍茫里,再不可见,她突然如梦初醒:这一次他是永不会回来了!心针扎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剧烈的抽痛起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笼罩全身。滚烫的泪珠摇晃抖动着,险些便欲夺眶而出。

这时,她听见黄姖轻轻咳了一声嗽,心中一凛,蓦地清醒。

刹那之间,她又还复为威严而圣洁的西方金王圣母,徐徐挺直了腰身,蒸腾了泪水,脸容如冰雪凝结,淡淡道:“神上,走罢。将金神与长留仙子带回宫里救治。”

彤云翻滚,雪花纷飞,几道身影终于消隐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地小了,云层渐薄,银装素裹的昆仑群山若隐若现,瞧不真切,看不分明。

惟有拓拔野、雨师妾依旧沉浮在温热的潭水里,两两相望,悲欣交集。

等到两人的经脉重转通畅之时,已是入夜时分。

风雪已止,天空露出一角晴空,星辰寥落,璨璨生光,远处雪山连绵,碧水蜿蜒,景物清寒明丽。

拓拔野二人无心赏看,解印太阳乌,乘鸟并飞,径直回到玉螺宫。

众人正自焦急忧虑,见他们平安归来,无不大喜。问起去了何处,两人不敢道出实情,只说终日寻找科汗淮,在风雪里迷失方向,是以迟迟未归。群雄信以为真,也不追问。

这一日短暂而又漫长,发生了诸多奇妙之事。最令众人欢欣鼓舞的,莫过于黑帝元神受困炼神鼎,灰飞湮灭。黑帝元神既殁,蛊源自然断绝,群雄体内蛊虫虽仍未除尽,亦已不足为患。

黑帝魂飞魄散之后,灵山十巫为了遵守诺言,老大不情愿地取出“伏羲牙”为蚩尤脱胎换骨。

他们在炼神鼎中放入九九八十一种勾魂毒草、灵丹仙药,以“三昧真火”、“飞英紫炎”、“黑炽石”烘烧成“回魂汤”,再将元魂珠置入蚩尤丹田,将“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而后将他封入炼神鼎回魂汤中,施法医治。

“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时,其痛如裂魂锉骨,疼不可遏,勇悍如蚩尤,亦忍不住嘶声狂吼,体内万千妖灵发疯似的四下冲涌,碧光翠芒眼花缭乱。晏紫苏心下不忍,瞧得心惊胆战,宛如那疼痛都加诸己身一般。

待到拓拔野二人回来时,蚩尤已过了最为凶险的时刻,正静静地躺在鼎中沉睡,体内妖灵从其心脑经络丝丝缕缕地吸纳入“伏羲牙”。而他的本真元神则被分流引入元魂珠中。

如此再过六日七夜,那些妖灵邪魄便可尽数从蚩尤的神识中剥离而出,封印锁入神牙椎骨,再不能干扰他的本真神识了。拓拔野见他渐转无恙,心中大安,极是欢喜。

当夜,昆仑山再度设宴欢庆,同时也为各路援兵接风洗尘。群雄毕集,只有科汗淮、晏紫苏与灵山十巫为照看龙神与蚩尤,未去赴宴。流沙仙子则已消失无踪,不知所往。

乌丝兰玛瞧见拓拔野二人,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笑吟吟毫不慌乱,仿佛浑然不知今日之事。拓拔野、雨师妾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但虑及大局,为了能团结众人一齐抗击烛龙同盟,决定暂不拆穿。

昆仑宫笙歌袅袅,舞蹈翩翩,觥杯同丝竹交奏,笑语与金钟共鸣,灯红酒绿,人影错落,极是热闹。

殿中众人惟有夸父最不安分,坐立不安,忽而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忽而东张西望捉弄旁人,引得四席侧目观望。

拓拔野无奈,当下故意说与他比酒,谁先喝完一百坛谁便是胜者。夸父一听与他比斗,登时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只顾捧着一大坛酒咕咕直灌,一坛既毕,复来一坛,涨红了脸,腆着肚子,一双眼紧张地瞄着拓拔野,连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又败了给他。

酒过三巡,众人微有醉意,说起历届蟠桃会趣闻韵事,更加兴致高昂。

白帝环顾四席,心下感慨,叹道:“百年前的蟠桃会恍如昨日,那时的少年红颜却已成了今日白头。当真是光阴似电,白云苍狗。”

席中祝融、应龙、计蒙等曾经历过百年前蟠桃会的各族前辈心有戚戚,微觉感伤。

计蒙嘿然道:“那时风头最健的便是赤松子了,孤身与天下雨师斗法,谈笑间击败五族英豪,便连堂堂青帝,也被他气得拂袖而走。”

时至今日,群雄对赤松子已无敌视鄙薄之意,火族英豪甚至将其视如本族传奇英雄,是以听到此言,众人无不会心一笑。

赤松子想到南阳仙子,心中刺痛难已。自她死后,那狂傲之心早已大敛,争雄斗勇的心气也已少了许多,哈哈一笑道:“长江一浪推一浪,昆仑冰川叠冰川,赤松子早就老啦。现在满殿少年英雄,哪位风头不在我当年之上?”

众人齐笑,目光四扫,拓拔野、姬远玄、烈炎、烈烟石……个个英姿勃勃,神采照人,俱是一时龙凤,不由得暗自激赏欣羡。殿中众女更是芳心荡漾,暗自比较。

赤松子斜睨拓拔野,笑道:“尤其是拓拔小子,不发一招,竟就将双头老祖生生震死,便连那张狂不可一世的汁光纪老儿也被他杀得一败涂地,二败归天,比我当年那可是厉害得多啦。”

众人尽皆哄然,掌声四起。本次蟠桃会上,拓拔野大放异彩,风头一时无两,若非他挺身而出,与黑帝殊死周旋,进而大破五行鬼阵,五族群雄只怕早已抵受不住尸蛊、鬼兵的双重夹击,一溃千里了。是以对这新近崛起的传奇少年,群雄无不心服口服。

雨师妾眼波温柔,微笑凝视着身边爱郎,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甜蜜。

拓拔野笑道:“说来惭愧,我那不过是沾了几位前辈的光,侥幸取胜而已。”当下将自己如何在南渊谷底了悟前世,稀里糊涂以“天元诀”击败双头老祖;如何阴差阳错吸了白帝、赤松子、风伯、雨师妾的真气,莫名其妙地将禺强、禺京震死;如何重回南渊,邂逅石夷、长留仙子,又是如何以五德之身融合五行真气,施展天元刀法打退白阿斐,攻破五行鬼阵之事一一道来。

此中颇多离奇古怪的之事,近于荒唐;又涉及前生往事、八百年情仇恩怨,颇为错综复杂,但由他坦坦荡荡、侃侃说来,有条不紊,脉络分明,不由得人不信。古元坎、螭羽仙子、白阿斐、天元逆刃……无一不是大荒悬案,众人直听得惊心动魄,时悲时喜,时惊时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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