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陌路萧郎

第三十六章陌路萧郎

紫光弥散,一个年轻的紫衣男子从七彩霓光中缓缓御风而出,高大威猛,虎目电光横扫,不怒自威,红色络腮胡子如火焰熊熊燃烧。正是烈炎。

众人微微一愣,屏息翘首,却始终不见赤帝出来。

烈炎哈哈笑道:“不用找了,寡人在此。”声音雄浑,正是赤帝的嗓音。众人恍然,原来赤帝元神附体在烈炎之上了。以他的赤火神识,辅助以烈炎的完好经脉与天生火灵,难怪可以使出方才这记惊天动地的太乙火真斩来。众人心中大凛,惧意更深。

烈碧光晟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大凛,突然转念想道:“是了!这独夫好强之极,拼死也不能认输。多半明知将死,附着于炎儿身上,装神弄鬼,妄图毕其功于一役,吓退我们。”

太乙火真斩与普通的真气刀法不同,必须由具备极强赤火神识的人积聚念力,才能感应、吸纳四周的火灵,化为光刀。而且每一刀使出,都极耗真元,若神识虚弱之时,使这太乙火真斩不啻于自损元神,甚至有亡魂丧魄之虞。

赤帝以“断雨赤虹”对战赤炎金猊之后,形神断散,命不久长,此时使出这等气势狂猛的真气刀来,对原本虚弱的元神更是重创。是以烈碧光晟才会有如此推测。

他推算得不错。在幻界中,赤帝已将残余元神与赤火神识全部用于唤醒沉睡于烈炎体内的赤火神识,引导着它穿过萤光元神形成的幻神桥,无限接近太乙火真。

当烈炎的赤火神识受太乙火真激化感应,逐渐苏醒的同时,赤帝自身虚弱的元神已经在幻神桥的急速飞行中迅速逸散,最后残留的,不过是最为核心的赤火神识。

烈炎的赤火神识开始苏醒之后,幻神桥自动崩散,他们又回到横亘于虚空的那无尽长廊上。短短的一盏茶的时间内,赤帝已将所有能传授的,都通过赤火神识传给了烈炎,包括那惊神泣鬼的太乙火真斩。

但赤火神识的完全苏醒并非一蹴而就,而需要长时间不断地修行,才能逐步地唤醒。终其一生,能将赤火神识唤醒三成,已是旷古绝今。以赤帝之神威,其体内神识眼下也不过苏醒了不到三成而已。

因此,烈炎虽已成为火德之身,赤火神识开始萌苏,其真元的总体修为却远未大幅飙升。以他的赤火神识,虽已可以御使太乙火真斩,但要击溃叛贼与那赤炎金猊却殊无可能。

赤帝不甘于被这群叛党所乘,一心亲手复仇,斩杀这巨奸与凶兽;又想到单凭烈炎之力,尚难以击退群贼,因此他索性寄体烈炎,聚结自己残余的所有赤火神识,吸纳先前收入琉璃金光塔中的赤炎火山的狂冽灵力,使出太乙火真斩,务求一举灭敌。但他的神识终究虚弱了太多,否则以适才一刀之威,早将吴回三仙当场斩杀。

烈碧光晟心道:“倘若这独夫当真恢复,我等再想要活命也断无可能,惟有放手一搏,赌上一赌。”当下微笑道:“好一记‘太乙火真斩’!烈某倒想好好领教领教。”

红衣猎猎,双手翻飞,赤铜火玉盘呛然回旋,在他两眼中间急速旋转。眼中光芒爆闪,赤铜火玉盘嗡然不绝,一道红光从他眉宇之间霍然闪过,周身突然闪耀起刺眼的光芒。

拓拔野见祝融、赤霞仙子面色微微一变,心道:“这老贼不知使得什么妖法,看来也颇为不弱。”

烈碧光晟身为火族大长老,除了家世显赫,智谋百变,素有威望之外,亦是意气双修的绝顶高手。虽然平时深沉内敛,极少张扬,祝融等人却知其一身真元造诣,尚在吴回等人之上。他这“火眼金睛诀”乃是烈家独门的两伤法术,以双眼凝聚念力,感应神器,从而将神器法力与自身的念力激化到最大的限度。

祝融、赤霞仙子心中了然,此刻赤帝的神识已经大大减弱,烈碧光晟倘若当真以这两伤法术孤注一掷,御使赤炎金猊殊死而战,赤帝未必就能降伏那凶焰正炽的妖兽。

赤帝元神哈哈狂笑道:“妙极,寡人也想领教你究竟有何能耐,竟敢有如此野心!”烈炎双手缓缓虚握一处,“轰”的一声闷响,一道数尺长的红光从他虚握的双手中爆射而起,吞吐闪耀。

拓拔野心中一动,忖道:“这太乙火真斩似乎与紫火神兵不同,倒有些象科大哥的断浪气旋斩,都是以意念聚集真气、灵力,化为虚空的真气刀。”又想起当日在蜃楼城海滩上,科汗淮所说的话来:“意如日月,气如潮汐,以意御气,以气养意……断浪气旋斩的气旋出鞘,是因为我的意念力出鞘,它力量的强弱决定于我意念的坚定与集中……意守丹田,力量却可传达千里之外。”

他修行“潮汐流”已有数年之久,但气旋始终远远不及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此刻见着赤帝的“太乙火真斩”时,突然有了更加深刻的领悟。心道:“原来天下武学之道,都是相通的。这太乙火真斩与断浪气旋斩虽然大有差异,却都以意御气,不同之处在于太乙火真斩还可以聚集身体之外的自然灵力……”

突然又想:“万法不离其宗。既然太乙火真斩可以集结火灵,为什么断浪气旋斩便不能感应水灵,甚至木灵、土灵、金灵呢?”灵光闪烁,从前想也未曾想到之处,此刻豁然开朗。

正惊喜沉思,忽听号角激越,战鼓震天,西北面群山之中传来浪潮般的兽蹄声与隐隐的呐喊声。众人微微一凛,纷纷循声探望。

只见十余里外的山野之间,火光漫漫跳跃,旌旗猎猎飞卷,无数的军马交错汇集,整齐有序地朝着赤炎城奔来。凝神望去,少说也有三万之众,尽皆黄衣橙旗,竟是土族雄师。

众人大诧,火族与土族素来划界两立,井水不犯河水,何以今夜土军竟越境相犯?

又听得西北上空有人朗声道:“阳虚城姬远玄,谨奉父王黄帝之旨,率军三万五千前来听候赤帝调遣,剿灭奸党……”拓拔野等人大喜,战神军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叛军登时一阵骚动,烈碧光晟面色微变,纵声道:“独夫,你竟然勾结土妖,里应外合,违逆族规,该当何罪!”

五族自大荒元年签定《大荒书》起,便约定彼此绝不干预内政,五族之事,惟有神帝有权统辖协调。外通异族与越境干预,都是《大荒书》中明令禁止之事,违者五族共讨之。

却听姬远玄朗声道:“赤帝明鉴,本族日前所发生之叛乱,系本族内奸与贵族烈碧光晟长老阴谋所为。口供确凿,人证尽在。黄帝陛下听本族内奸招供,烈碧光晟长老有篡位弑君之心,残害忠良,党同伐异之实。陛下虑及五族同枝,唇亡齿寒,安能坐视不顾?特遣远玄到此听候赤帝调遣,倘若赤帝不许,远玄即刻率军北还。”话音未落,西北滚滚黑云之中,冲出数十道驾御黄龙飞兽的人影。为首一人丰神玉朗,气宇轩昂,正是姬远玄。

赤帝元神哈哈大笑道:“黄帝如此情义,寡人岂能推却?多谢贤侄。今日土火义士,一起讨伐奸贼,还两族太平!”姬远玄朗声道:“远玄领命!”

拓拔野等人大喜,齐声长啸。战神军亦欢呼啸歌,与急速涌近的土族大军彼此呼应,士气大振。

烈碧光晟大怒,没想到土族内乱方定,竟敢多事插手,自己精心部署的局面眼看便要被这土族援军彻底打破,狂怒懊丧,无以复加。当下杀气灌顶,厉声道:“无道独夫,天怨人怒,竟敢勾结外贼,戕害族人。烈某今日替天行道,取你元神祭奠赤炎神明!”

火眼金睛红光大作,赤铜火玉盘彼此逆向飞旋,彩光绚芒激射飞舞。赤炎金猊兽赤鬃崩炸,红鳞闪耀,怒吼声中掀卷狂风,朝着赤帝电冲而来。

赤帝元神狂笑道:“赤飚怒天下无敌,岂惧这区区狮子狗!”突然天地轰雷,无数道赤红色光芒从赤炎火山喷涌的烈焰、滚滚翻腾的黑云、喧嚣澎湃的发光云、满城燃烧的烈火中一一冲天飞起,仿佛霞光万道,闪耀飞舞,划过漆黑彤红的天幕,滚滚汇集到烈炎紧握的双手中。

“轰”的一声,那道太乙火真刀突然爆涨为三十丈长的紫红光刀,跳跃着,吞吐着,绽放着夺目的绚丽光芒。光刀周围一圈圈地漾开姹紫嫣红、由浓转淡的光晕。远远望去,仿佛赤虹横空,流光溢彩。

那股凛冽的杀气径直从万丈高空汹汹冲落,炙热的真气在空气中熊熊燃烧,拓拔野等人头发、衣裳无不瞬间焦枯,纷纷远远地退开,心中震骇。千山万谷,万人仰目,忘了彼此间的死斗,尽皆紧张眺望。

赤铜火玉盘“当”的一声冲天怒舞,无数道紫红色眩光离心飞旋。赤炎金猊紫光爆射,蓦地增大了十倍,化作三十丈高、四十丈长的庞然怪兽,仰天咆哮,刹那间猛冲至烈炎真身头顶,巨口森然,覆天盖地,朝着他当头咬下!

无数火球轰然喷舞,巨大的红色光柱急电般怒射而下,将烈炎瞬间吞没。

“轰隆!”下方的山坡被那红光照耀,登时崩炸开来,巨石怒舞,血肉飞溅,马兽惊嘶狂奔。

赤帝元神狂笑震天,就在那妖兽巨口即将吞没烈炎真身的刹那,那道太乙火真刀轰然倒卷,冲天反劈。红紫缤纷,光芒眩舞,刺眼的亮光如巨大的闪电陡然闪过夜幕。

众人睁不开眼,纷纷以手遮目,只听“哧”的一声轻响,那妖兽发出崩雷般的震天狂吼。

那狂吼声旋即仿佛断裂成了两半,刹那间又化为无数凄绝的颤音,在万里高空、千山万谷轰然回荡。

众人逆光凝神望去,只见漫天紫光中,那妖兽犹如碎裂的瓷器,突然片片迸飞,四面八方爆炸开来。拓拔野火目凝神,隐隐看见妖兽炸裂处,一道淡淡的紫光倏然扭舞,无声无息地收入那急速旋转的琉璃金光塔中。

烈炎真身凝立半空,双手虚握,太乙火真刀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波动着,闪耀着,终于消逝无形。赤帝元神哈哈长笑,声音雄浑浩荡,竟似犹有余勇。

过了片刻,众人才突然醒悟过来。战神军轰鸣欢呼,千山响彻。叛军则如泥塑木雕一般,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烈碧光晟全身微微一晃,嘴角突然不断地涌出鲜血,缓缓地抬起手,将嘴角的血丝擦去,木无表情,淡淡道:“好刀。可惜你纵然天下无敌,还是一个蛮勇残暴的独夫。天下不是靠太乙火真刀来征服的。烈碧光晟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也决计不能让火族一百零六城百姓的前程断送在你这独夫之手!”转身御风而行,徐徐向下飞去。

众人微微一怔,见他身受重伤,一败涂地,竟然犹不认输,不由微有佩服之意。细细想来,他所说的那句话听来竟似也有些道理。

赤飚怒在位两百多年,屡兴刀兵,征服南荒,虽武功甚着,但百姓怨言不断。两百多年,火族疆土不断扩大,却不象土族、金族太平安乐,也远不如水族欣欣向荣。倒是他闭关修行的三十年间,烈碧光晟恩威并施,平定南荒,又大力治水,垦田拓荒,百姓安居乐业,族中太平兴盛。

刹那之间,众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倘若当真由烈碧光晟做火族赤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烈炎猛地收敛心神,喝道:“叛贼站住!跪下受死!”踏空御风,大步朝烈碧光晟追去。

烈碧光晟听若罔闻,依旧徐徐飞行。吴回等人纷纷随之逃逸。众叛军潮水般退却,在令旗指挥下,慌而不乱,朝着东南方向汹涌撤退。

烈炎正要提速追去,忽听赤帝叹道:“罢了,随他去罢。以我们现下兵力,也擒他不住。”嘿然而笑,喃喃道:“‘蛮勇残暴的独夫’?嘿嘿,赤飚怒纵横天下两百年,在世人心中原来便是如此的形象么?”声音渐转虚弱。适才这一刀劈出,几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神识,为了吓退叛军,又奋力大笑,此时早已油尽灯枯。

众人大惊,纷纷围上前去。南阳仙子大惊,叫道:“爹爹!”御鸟飞去。

赤松子心中亦“咯噔”一响。赤飚怒是他这一生中最为深恨之人,从前也不知想象了多少次他临死的惨状,今日见他元神将灭,心中原本应当快意才是,但不知为何突然无限怅惘,莫名地感到一阵悲伤。

一团淡淡的紫光从烈炎体内溢出,在风中飘摇不定,隐隐化做赤帝的身形。众人在空中拜倒,叫道:“陛下!”拓拔野侧身让开。

赤帝元神嘿然而笑,道:“寡人此次出关,原想以‘紫光七曜’和‘太乙火真斩’无敌于天下,让火族在其他四族之前扬眉吐气。岂料竟只打败了一只小小的狮子狗,便成了孤魂野鬼。嘿嘿,当真令天下英雄笑话了。”

祝融道:“陛下击杀赤炎金猊,驱除乱党,那比天下无敌更为重要。”赤帝元神道:“是吗?”叹了口气,道:“寡人原以为自己这一世英雄无敌,死而无悔,但今日将死,才知道辣他奶奶的,先前所做的竟都是狗屁不如。”

众人低声道:“陛下!”

赤帝元神嘿然自嘲道:“难道不是吗?寡人征伐天下,惹得百姓怨怒,民心尽失,在他们心中,寡人竟不过是一介蛮勇独夫。”微微顿了顿,道:“寡人自私暴虐,连累生平最爱的女子惨死,又亲手烧死最为疼爱的女儿,就连我的儿子,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嘿嘿,我这一生,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南阳仙子心下难过,流泪道:“爹爹!”

拓拔野在一旁听得恻然,赤帝一世英雄,末了竟连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也不甚明了。突然想起当日与蚩尤在蜃洞中观赏蜃像的场景来。看了那迷糊半醒的蚩尤一眼,心道:“鱿鱼说那蜃珠所显示的幻景,是每人心中的梦想。但那梦想是不是就如蜃景一般虚幻呢?”心中突然生起莫名的悲凉之意。

赤帝元神在风中急速摇曳,众人大惊,团团围住。

赤帝叹道:“不必挡了,就随此风化为微尘吧。”淡淡道:“寡人死后,赤帝之位便由烈炎接替。他仁厚刚直,远胜于我。祝火神、赤霞仙子,你们多多辅佑他罢。”

烈炎在幻界中知道此事早已注定,且正值族中大乱,也需有新任赤帝主持大事,当下不再推让,拜倒低声道:“多谢陛下。烈炎绝不辜负厚望。”

赤帝元神摇曳不定,凝望了南阳仙子与赤松子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们好好的罢。”话音未落,元神飘忽闪耀,突然破碎开来,在风中飘散无踪。

南阳仙子失声大哭,众人惊骇沉痛,说不出话来。就连赤松子的脸上也突然闪过困惑苦痛的神色。号鼓顿止,战神军悄无声息,漫山遍野木然怔立。

拓拔野又想起灵山上的‘刹那芳华”来,以赤帝之神识,竟也脆弱如那花草。心想:“人生聚散离合,上苍注定。竟连神帝、羽青帝、赤帝这样的高人也不能幸免。”心下黯然,暗自嗟叹。

忽听赤松子失声道:“妹子!”众人一凛,只见南阳仙子面色惨白,突然如玉山倾倒,绿柳折腰……

当是时,风声呼啸,惊雷滚滚,远处赤炎山的火焰狂肆地喷薄,漫天黑云茫然飞舞。夜将尽了,而黑暗却依旧久散不去。

清辉如水,月满西楼。

夜风吹来,风铃叮当脆响。从这青木塔楼的二楼朝西眺望,凤尾树的百丈荫盖就如赤炎山的火焰一般,暗红色的层叠树叶翻涌如浪,在淡蓝的月光中闪着冷艳的光。

拓拔野推开窗子,果然看见蚩尤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提了一葫芦的酒,边往喉中倒灌,边怔怔地出神。拓拔野翻过窗子,跃到他身旁,笑道:“小子,又偷了什么好酒,躲着自个儿偷喝?”

蚩尤见是他,嘿然一笑,将酒葫芦抛给他,道:“木易刀木胖子的酒,烈得很。”拓拔野咕咕喝了两口,赞道:“好酒。”舒舒服服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蚩尤道:“纤纤睡着了吗?”

拓拔野目中闪过黯然之色,点头道:“这两日她一直困得很,早早睡了,想来是那迷药太过霸道,要几日才能消尽。”瞥了蚩尤一眼,微笑道:“这两日你怎地愁眉不展?每夜到这来喝闷酒?”

蚩尤脸上微微一红,嘿然不语,半晌方含糊道:“乌贼,你说此刻八郡主的元神苏醒了么?”

拓拔野“咦”了一声,心中恍然:原来你小子也不全然是榆木疙瘩。微微一笑道:“瑶碧山清风明月,她也该醒了。你就不用太担心了。”蚩尤面色蓦地微红,瞪眼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担心什么?”抢过拓拔野的酒葫芦,仰头连灌了几口酒。

拓拔野微笑不语,心中却泛起惆怅之意:八郡主元神苏醒之时,则是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日。赤前辈与南阳仙子之间,终究只能是有缘无份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罢?

那日在赤炎城的高空上,南阳仙子数番被赤炎金猊重创,元神早已如风烛飘摇。若不是因为与赤松子重逢,欣喜欢悦,强自苦撑,早已魂飞魄散。赤帝登仙,她意动神摇之下,元神更为虚弱,险些便要破体离散。幸而赤松子及时发现,强行将她元神封回烈烟石体内,饶是如此,她亦只能强撑数日。

赤松子悲恸之下,决意将她带往瑶碧山两人最初见面的地方,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待到南阳仙子登仙之后,再将烈烟石真身送回烈炎等人身旁。赤霞仙子等人虽不愿意,但烈炎既已同意,他们也无话可说。

烈碧光晟败北,率叛军连夜退往紫澜城。那里地势险要,储备丰富,又接近南荒,乃是他部署了几年的大本营。此夜之前,他亦已将诸多王亲贵侯、族中显要尽数迁往紫澜城中,早已计划在焚毁赤炎城之后,以此为都。

烈炎与姬远玄两军会合之后,整顿军队,解救伤兵。待到火山渐止,烈炎又亲自从赤炎大牢中请出安然无恙的战神刑天,以准赤帝之身份,赦免其罪,并念其勤王有功,加封为平南大将军。刑天领封,自此惟烈炎马首是瞻。

大军整顿完毕,众人商议之后,立即向凤尾城进发。凤尾城为火族圣城,城主木易刀与烈炎素有交情,位置又临近土族,以之为都城,最为适合眼下形势。拓拔野见蚩尤、纤纤昏迷不醒,无法西行,且火族形势尚不明朗,遂随同烈炎一道赶往凤尾城。

木易刀闻风远迎,又规劝与之交好的附近城主,纷纷投诚。烈炎大军便在凤尾城内外驻扎。众人欲即刻奉烈炎为赤帝,但烈炎自知资历不足,尚难以服膺人心,因此坚决不肯立时登位,在众长老与战神军前,挥剑立誓,不灭烈碧光晟,决不登赤帝之位。众人无奈,只有改称其为“炎帝”,并四遣令使,往火族一百零六城颁发炎帝旨谕,号令诸城主奉炎帝为尊,共同讨伐逆贼烈碧光晟,恢复火族和平。

但火族诸城之中,大多城主与烈碧光晟交情甚笃,加之审时度势,烈碧光晟羽翼广大,远占上风,因此十成中倒有六七成纷纷转向投靠烈碧光晟。余下的三四成中又有近半保持中立,因此支持烈炎的,不过是火族北面十余城而已。

两日之后,烈碧光晟在紫澜城迫使长老会通过决议,推选他为新任赤帝,定紫澜城为圣都城,立吴回为火神,泠萝仙子为圣女。

水族、木族纷纷遣使紫澜城道贺,公然支持烈碧光晟。土族则以烈碧光晟策动土族叛乱为由,支持凤尾城炎帝,并由太子姬远玄亲率大军,暂时驻守凤尾城援助。四族中惟有金族保持中立。

火族南北两立的格局由是形成。

几日内,紫澜城请战之声不断,好战将士均想一举剿灭炎帝,收揽巨功。但烈碧光晟素来谨慎,无完全把握之事,必不贸然而行。烈炎兵力虽然不过七万,但刑天战神军骁勇善战,又有土族大军支持,绝非轻易可以击溃。他既定的战略方针乃是与木族勾芒携手,出其不意,腹背夹击,闪电攻陷凤尾城。然而勾芒未登青帝之位,雷神势力犹在,族中动乱纷立,无暇南顾。况且连日来,东海龙族频频骚扰木族海岸,试图联络雷神,合力对抗勾芒。值此重要关头,勾芒自然不敢贸然南下。

因此烈碧光晟虽已集结叛军二十万、南荒蛮兵十二万,却始终按兵不动,静候良机。叛军中桀骜张狂的将士等得不耐,请缨不断,烈碧光晟始终不准,并下令私自出兵者立斩无赦。军令如山,诸将不敢有任何妄动。

而凤尾城内,烈炎方甫登炎帝之位,也忙于稳定局面,巩固人心,暂时无力南下讨贼。当下叔侄双方就此划界对峙,积蓄力量,各候时机。

过了几日,姬远玄见凤尾城暂无危险,而土族中仍有诸多事情尚未处理,便领兵辞行,留下大将常先率部两万协助镇守。那夜凤尾城中举城大宴,为姬远玄饯行,众人大醉方休。

烈炎、拓拔野等人一直将姬远玄送出数十里方归。一路上相谈甚欢,立誓共讨水妖,还复大荒和平。

拓拔野在凤尾城内为蚩尤疗伤,三日之后,蚩尤的经脉基本修复,已经可以自行运转真气疗复了。

吴回的祭神迷药甚为厉害,纤纤始终沉睡不醒。拓拔野极为担心,终日守侯榻前,以真气念力,护守其神识。纤纤迷睡之中,偶有梦言呓语,多是呼喊科汗淮与拓拔野的名字。拓拔野听了更觉难过。到了第三日夜里,纤纤终于从昏迷中醒转。拓拔野、蚩尤大喜,又寻了一些解毒药草煎熬之后喂其服下。如此过了两日,她的神志才渐转清明。

纤纤醒来之后,盖因余毒未清,连日怔忪不语,瞧见拓拔野、蚩尤,神态矜持漠然,仿佛殊不相识一般;尤其对拓拔野,始终冷若冰霜。过了两日,倒是与蚩尤偶有说笑,对拓拔野的态度越来越发冷淡,让蚩尤有些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拓拔野料想她必是着恼当日自己没有将她从吴回等人手中救出,虽然当日情势紧急,敌众我寡,自己无力解救,但心中仍然颇为愧疚。累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他心中早已自责痛骂了不知几千几万回。

若在从前,他必定搜肠刮肚说笑话逗她开怀,或将她抱在怀中温言抚慰;但自从纤纤那夜为他自杀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单独相处之时,彼此都颇觉尴尬,难以恢复从前那无拘无束的兄妹似的关系。机智而巧辨的拓拔野,亦变得笨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却不知纤纤心中固然着恼,实则暗自期盼他能象从前那般抚慰自己,即便是轻轻抱住自己,说一些体贴温柔的话语,也能让她破涕为笑,阴霾尽散;但见他始终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开口说的话,也是寡然无味的道歉之语,心中气苦,更加冷若冰霜。

拓拔野瞧她板着脸不理不睬,滑到嘴边的话便又吞了回去,一筹莫展,彷徨无计。纤纤见他如此,自是更为委屈悲苦,咬着牙暗暗怒骂:“拓拔野,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臭乌贼!”每骂一声,心中的气苦酸痛便加深一分。如此恶性循环,两人之间犹如隔起无形的冰墙一般。

每夜纤纤吃完晚饭,不愿面对众人,便早早地回房歇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灯火,想着从前在古浪屿上与拓拔野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悲苦难当。

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入,虫声如织,隐隐地听见远处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忘了一般,孤苦伶仃,自怜自艾,泪水浸湿了枕席。

有时听见拓拔野的脚步声远远地从走道上传来,心中一紧,既而狂跳起来,连忙擦干眼泪,侧转身子装睡。心中期盼拓拔野能象从前那般将她拦腰抱起,揽在怀里,温言抚慰。但拓拔野轻轻开门之后,每每伫足凝望片刻,便又吹灭灯火,轻轻锁门,将她独自一人关于黑暗之中。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心中凄苦,泪如泉涌,忍不住将头蒙在被中呜呜咽咽、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拓拔野浑然不知她女儿心态,只道她一则余毒未清,脑中混沌不明,二则气怒未消,怨艾犹在,是以索性由得她去。倒是觉得蚩尤连日来闷闷不乐,心下颇为诧异担忧。今夜从纤纤房中出来,又寻不着蚩尤,料想他定然又去了那青木塔楼的长廊上喝酒,当下一路寻来。果然在这找到蚩尤。

拓拔野听蚩尤适才这话,方知他在担忧烈烟石。想来这小子见烈烟石冒死相救,才知她情意深重,榆木疙瘩终于长出绿苗来。伸手从蚩尤手中夺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微笑道:“瞧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还不是在担心她么?”

两人虽然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但从前说起感情之事,多半是拓拔野滔滔叙述,蚩尤静静聆听。盖因蚩尤个性虽然桀骜狂野,对于男女感情之事却颇为腼腆,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从前一心复城,对异性殊无兴趣,后来迷恋纤纤,也只暗暗放在心里。这几日回想烈烟石为了他竟然抱着赤铜火玉盘跳入滚滚岩浆,既震撼又迷惘。自己与她虽然也算一路风雨,但看不惯她自私冷漠,始终恶声恶气对之,想不到她竟然会为自己牺牲若此!

他素重情义,骇异之余,又颇为感动迷惑,不知她为何会作出这等举动来。心底深处,也不免对自己从前所为羞惭愧疚,担心她能否安然无恙。此时听见拓拔野突然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禁面红耳烫,支吾不语。

拓拔野见他窘态,大感有趣,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也会不好意思吗?”蚩尤扬眉欲语,又突然顿住。叹道:“他奶奶的,我是在担心八郡主,却……却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

拓拔野笑道:“我想的哪样?”蚩尤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这乌贼脑中都是黑汁乌水,龌鹾不堪。”伸手抢过葫芦,喝将起来。拓拔野见他开怀,微笑道:“八郡主对你好得很,你担心她也是应该的。”

蚩尤“扑哧”喷出一口酒,咳嗽着笑骂道:“臭小子,你成心不让我喝酒是不是?”与拓拔野这般玩笑之后,闷闷不乐的心情大为转好。

拓拔野微笑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从前没瞧出来吗?八郡主对旁人冷冰冰的,对你可是温柔得很。倘若当日换了是我在火山之中,她决计不会冒死相救。”

蚩尤面色涨红,嘿然不语。脑中突然想起烈烟石平素望着他时的眼神,从前丝毫没有留意,此时想起,果然觉得温柔如春水,与看着别人时大不相同。又蓦地想起烈烟石坠入岩浆前的含泪的眼睛,凄伤、温柔而甜蜜。心神大震,如遭电击。难道果如拓拔野所说,八郡主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这般舍命相救吗?

这几日反复寻思,虽然隐隐之间也猜到一些大概,但总觉得这般猜想太过荒唐,他对烈烟石向来冷面白眼,她为何会对自己情有独钟呢?怔怔半晌,摇头道:“我与她素无瓜葛,她又怎会……嘿嘿,她多半是感激我当日在帝女桑中救了她,才会舍命救我。”

拓拔野笑道:“那可未必。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她喜欢你,说不定只是因为一个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理由。”

蚩尤对拓拔野素来信服,况且这拓拔磁石对女子又极有魅惑力,经验颇丰,听他这般说,心中又相信了几分。生平之中,首次有一个女子对自己情深如此,也不知是震撼、感动,还是愧疚,面红耳赤,抓起葫芦又是咕咕一通猛灌。

又听拓拔野道:“你小子喜欢她么?”蚩尤一震,险些呛着,见拓拔野目光炯炯,不似在玩笑,当下皱眉欲语,正要否认,但想起她的深情厚意,不禁怦然心动。铁石心肠,刹那间也不禁泛起一丝温柔之意。脑中忽然又掠过纤纤的俏丽姿影,登时心跳如狂,口干舌燥,烈烟石的脸容立时渐转模糊。

拓拔野对他了如指掌,见他神情古怪,怔然不语,知道其心中必定还是喜欢纤纤。对烈烟石至多不过是感激、感动而已。将心比心,暗自叹道:“这便如我对纤纤妹子一般,明知她一腔深情,但终究只当她是好妹子。娘说得不错,我们男人的心也当真难以琢磨得很。”想到纤纤这几日对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阵难过。

当是时,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拓拔野与蚩尤一震,一齐霍然起身,向下眺望,心中均想:当真巧了,说到就到!

广场上灯火纷纷燃起,人声喧哗,无数人从附近涌出。烈炎与赤霞仙子等人也从凤留阁冲了出来。

城门次第打开,数十名龙兽侦骑急驰而入,沿途叫道:“八郡主回来了!”见着烈炎、赤霞仙子等人,纷纷翻身跃下,拜倒道:“八郡主已在三里之外,即将入城。”烈炎大喜,众人也纷纷欢呼起来。

蚩尤心中巨石落地,一阵欢喜,但突然又紧张起来,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与之面对,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般扭捏作态,惹人笑话?该如何便如何,顺其自然。即便她当真喜欢我,又与我何干?救命之恩,日后相报便是。”当下昂然挺胸,不再多想。

过了片刻,果见一个红衣女子翩翩御风飞行,从城楼上掠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广场中心。月光斜照,脸容莹白如冰雪,双眼淡绿,春水似的波荡。徐徐转身,四下扫望。眉目之间,似有一丝迷惘。正是八郡主烈烟石。

众人欢呼,烈炎大喜,抢身上前道:“妹子,你没事了吗?”

她微微一笑,摇头不语。抬头望见倚立塔楼栏杆的蚩尤,忽然顿住,妙目凝视,动也不动。蚩尤骇了一跳,心“咯噔”一响,无端地乱跳起来。却见她怔然凝望了他片刻,目中闪过迷惘困惑之色,刹那之间似乎在追索什么,然后又恢复成冰雪般冷漠的神情,扫过拓拔野,朝其他人望去。

拓拔野、蚩尤微微一怔,她的眼神冷漠迷惘,与原来的温柔脉脉大不相同,倒象是恢复为从前初识的八郡主。

拓拔野喃喃道:“奇怪,她竟象是认不得你了。”蚩尤怔了半晌,仰头喝了一口酒,嘿然道:“那岂不更好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早说她对我没有什么了,都是你这小子在胡乱猜度。”紧绷的心情登时放松下来,但不知为何,心中又颇有些失落和酸苦。甘香的美酒喝在口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烈烟石与赤霞仙子、祝融等人见过,一一行礼,随着众人朝城南凤留阁走去,仪态举止果然又恢复如从前一般,冰冷淡漠,与数日之前判若两人。

拓拔野心下诧异,拉着蚩尤道:“走罢,救命恩人回来了,总得亲自拜谢才是。”蚩尤点头。当下两人跃下塔楼,尾随而去。

月光如水,纤纤伏在床上悲悲切切地抽泣了许久,泪眼朦胧,瞧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墙上,树影摇曳不停,极似拓拔野挺拔的侧影,心中更加悲苦难当。突然又想起了古浪屿上挂冠圣女的前夜,拓拔野所说的那句话来:“我对你的喜欢,决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那寒冷彻骨的凄苦与悲痛,登时又如冰霜一般封冻全身,就连泪水也仿佛被瞬间凝固。

那夜她乘着雪羽鹤从古浪屿逃离之时,心中原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去想那无情无义的臭乌贼,但自从那日在凤尾楼上与他重逢,顿时又如雪崩春水,情难自已。

这些日子与他相处之时,虽然冷若冰霜,但心中每时每刻,无不在期盼着他能如往日一般,呵护疼爱自己。隐隐之中,甚至觉得,哪怕他依旧只是将自己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宠溺,她也会欢喜不已。但是,那可恨的乌贼竟不知为何变得如此迟钝,仿佛连疼爱她的勇气也没有了。难道自己在他的心中,竟是这般的疏远陌生而惹人厌憎么?想到此处,心中如被万千尖锥刺扎,泪水瞬间解冻,不住地汹涌流淌。

纤纤颤抖着擦拭脸上滚滚的泪珠,从怀中取出那七窍海螺。橘红色的半透明的海螺在月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夜风吹来,海螺发出细微的声响,象是哭泣,又象是叹息。她将海螺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阵惬意的冰凉,鼻息之中,仿佛闻着海浪的芬芳。想起拓拔野在夕阳海滩,乱发飞舞,吹奏海螺的情景,心痛如割,意乱情迷。

夜风吹窗,帐摇纱动。纤纤觉得浑身冰凉,蜷起身子,在月光中簌簌发抖。自己的影子在白壁上微微颤动,如此孤单。

她又想起从前与拓拔野同床而睡之时的情景来。午夜醒来,或睡不着时,她每每悄悄地逗弄拓拔野,或是用手扮作蛇兽,瞧着墙壁上那如毒蛇似的手影,伸缩着“咬噬”拓拔野的臀部,掩嘴格格低笑。或是强忍怦怦心跳,偷偷地亲吻墙壁上拓拔野脸颊的侧影,当自己的唇影轻轻地与拓拔野的脸影错合之时,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来。那甜蜜、快乐而害羞的感觉,如今想来竟已如此遥远,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孤单人影,半壁月光。纤纤怔怔地在夜风中独坐半晌,自怜自伤,忽而心乱如麻,忽而万念俱灰。茫茫人世,竟是如此寂寞无依,心中凄苦,觉得世间之事了无兴味。泪水冰凉流淌,突然喃喃呜咽道:“臭乌贼,你当我稀罕你吗?我要找娘亲去。”

心中一振,登时温暖起来。仿佛浓雾中的小船突然看见灯塔,沙漠中的行人蓦然望见绿洲。是了,在这纷扰尘世上,她并不是孤独一人。昆仑山西王母,那不正是她千里迢迢来这大荒的目的吗?

一时间心中重转振奋欢喜,恨不能立时便插翅飞往昆仑山去。她素来任性妄为,行事随心所欲,当下便欲连夜离开此地。转念又想:“这般一走,那臭乌贼多半又要担心着急了。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找得着我?”不由踌躇起来。

又恨恨地呸了一声,喃喃道:“那没情没义的乌贼,就是要让他急得找不着东南西北才好呢!哼,倘若他当真记挂我,就算将大荒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我找着。”想到明日拓拔野发现自己再次不告而别,必定手足无措。“扑哧”一笑,心中快意无比。

当是时,忽听见窗外有人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人声鼎沸,步履纷织。纤纤跳下床来,朝外眺望,只见无数的人影从窗外掠过,朝着凤尾楼附近奔去。她心中一动:混水之中最易摸鱼,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再不迟疑,收好海螺,推开窗子,轻飘飘地跃了出去。

庭院中月光疏淡,树影参差。她立在槐树之后,等得汹汹人流过往之后,方才跃出贵宾馆的篱墙,朝着城西奔去。

到了城西角楼之下,街巷寥落,四处无人,城楼的岗哨也只顾着朝外巡望。纤纤心下稍安,自发髻上拔下雪羽簪,默念解印诀,将雪羽鹤从簪中放出,轻轻跃上鹤背,驱之高飞。

鹤声清亮,雪羽如云。等到众哨兵发现之时,雪羽鹤早已一飞冲天,横掠皎皎明月、寥寥夜空,朝着西北方向倏然飞去。

凤留阁中,人头攒动。凤留阁虽名为阁,其实却是极大的宫殿。位于城南风爪山之北,绵延数里。飞角流檐,纵横交错,极是雄伟。原是凤尾城主木易刀的府邸,自炎帝以凤尾城为都之后,这里便改为炎帝御宫与长老会大殿。

今夜炎帝在此宴请群臣,酒宴近半,便闻听八郡主归来,众人纷纷离席前往迎接。

见烈烟石平安回来,众长老都颇为欢喜。

烈烟石乃是圣女传人,人所共知,当日其真身被赤松子带往瑶碧山,众人都不免有些担心。那赤松子乃是火族巨仇,又正值与南阳仙子生离死别,倘若在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前,或有心或无意,发生什么苟且之事,破坏了烈烟石冰清玉洁之躯,岂不糟之极矣?所幸赤霞仙子传音告之众人,烈烟石臂上守宫砂鲜红依旧,众长老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赤松子与南阳仙子在瑶碧山相伴数日之后,南阳神识逐渐逸散。今日清晨,烈烟石突然醒来,见卧睡在赤松子腿上,惊怒交集,竟将重伤未愈的赤松子再度打伤。赤松子见南阳已死,心如死灰,也不还手,只哈哈笑着将近日之事告之。烈烟石惊疑不定,撇下赤松子,朝凤尾城一路赶来。途中屡与叛军相遇,凭借体内强霸的赤炎真元大开杀戒,慑敌突围,时近深夜终于赶至。

蚩尤与拓拔野站在人群之外,隔着无数的人头,看着烈烟石冷淡地与众人一一行礼,突然觉得与她如此遥远。数天之前的诸多情景,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烈炎一眼瞥见拓拔野与蚩尤,招手喜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快快进来!寡人正遣人去找你们呢!”拓拔野、蚩尤微笑应诺,分花拂柳,从退让开的人群中大步走入。烈烟石转过身,碧翠眼波淡淡地望着蚩尤二人,微波不惊,仿佛毫不相识一般。

蚩尤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酸苦,想道:“也不知你是当真忘了呢?还是故意装作认不得我?”想起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心潮汹涌,热血灌顶,不顾众人环伺,突然单膝跪倒,昂然大声道:“八郡主救命之恩,蚩尤永志不忘!”

众人大多不知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蚩尤之事,见平素桀骜冷酷的蚩尤竟然大礼言谢,无不哗然。

烈炎也吃了一惊,突然一凛,难道当日烈烟石竟是为了解救蚩尤,才掉入岩浆之中的么?他对自己妹子素来了解,性子冷漠极端,若非极为重要之人,决计不会丝毫理会,更不用说舍命相救了。心中“咯噔”一响,登时猜到大概,脸上不禁泛起惊喜的笑容。

蚩尤虽然桀骜不驯,但豪爽勇武,重情讲义,与自己亦颇为投缘,倘若素来冷漠的妹子对他倾心,美事玉成,他这作兄长的自然也替妹子欢喜。但蓦地又想起烈烟石注定将是孤独一生的圣女命运,心下登时又一沉,皱眉不语,担忧不已。

烈烟石凝望蚩尤,碧眼中茫然困惑的神色一闪而过,淡淡道:“我救过你吗?”众人更加讶然,惟有赤霞仙子明眸流转,眼中闪过黯然而欢喜的神色。她与烈烟石见面的刹那,念力横扫,便已探知八郡主的心锁已经消失。想必烈烟石在火山岩浆之中,煎熬沸烤,又被南阳仙子元神与火山灵力汹涌冲击,终于将心锁法力激化,令她提前遗忘了与蚩尤的情孽纠葛。

祸福相倚,烈烟石为了解救蚩尤,舍身跃入赤炎火山,却偏偏修炼成了强霸无比的赤炎真元,又彻底地将蚩尤遗忘。事态之发展,无不顺遂赤霞仙子的心意,让她欢喜莫名,但心底深处,又有着淡淡的愧疚与悲伤。

蚩尤一愣,难道她当真忘了吗?烈烟石淡然道:“我连你是谁也认不得,又怎会救你呢?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声音淡雅而冰冷,宛如在蚩尤头顶浇下了一盆雪水。

蚩尤徐徐站起身来,心中惊疑,又想:“是了,难道是她脸皮薄,生怕旁人知道,所以才装作不识得我吗?”但见她目光冷如霜雪,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沉,与拓拔野面面相觑,狐疑惊诧。从烈烟石掉入岩浆的那一刻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刹那间,两人的心中齐齐涌起这个疑问。

拓拔野心知有异,但眼下火族众长老皆在,纠缠于此未免不妥,轻轻捅了一下蚩尤的肘臂,微笑道:“八郡主施人大恩,不记于心,果然是仙子风度。”

赤霞仙子淡淡道:“拓拔太子与蚩尤公子粘合圣杯、救出赤帝,对敝族也有大恩,相形之下,小徒的所为算不得什么。这点小事,还是请蚩尤公子忘了吧。”

蚩尤、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她话中似乎另有深意。蚩尤心下恚怒,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乔蚩尤岂是知恩不报的人!”正要说话,被拓拔野轻轻拉住,听他笑道:“仙子说的是,大恩不言谢,他日必当竭力以报。”

众长老纷纷笑道:“拓拔太子客气了!太子的大恩,我们全族当铭记在心才是。”烈炎微笑道:“不错,拓拔兄弟、蚩尤兄弟,两位对我火族的大恩重于赤炎山。舍妹之事,就不必挂于心上了。”

众人微笑称是。烈炎拉着拓拔野与蚩尤二人入席,祝融、赤霞仙子、众长老也一一入席而坐。烈烟石与赤霞仙子坐在一处,恰好隔着大殿,坐在蚩尤的对面。

管弦声起,觥筹交错,众人言笑甚欢。惟有蚩尤皱眉不语,凝望着烈烟石,兀自心道:“难道是在岩浆中烧损元神,才将往日之事忘了吗?但倘若是失忆,又何以惟独记不得我呢?”心内七上八下,百味混杂。自他得知烈烟石对他情深意重,死生相与,心中便大为震撼,对她亦不免有了一丝莫名的情愫。虽然远不如对纤纤那般神授魂与,但也有温柔感激之意。此时见她忽然判若两人,冷漠如此,竟似将从前之事尽数忘却,惊异之余不免微感失落。

烈烟石见他始终凝视着自己,目光动也不动,登时秀眉轻蹙,眼波中闪过微微的怒意。

蚩尤一凛,那眼神冷漠而厌恶,仿佛将他视为什么可厌憎的怪物一般。他素来狂傲自尊,心下登时也起了恼怒之意,转头不再看她。蓦地心想:“难道那日在火山中,我昏迷之下出现了幻觉吗?这女人根本不曾冲下来救我?是了,这女人这般自私冷漠,又怎么可能舍命救我?什么对我有意思,多半是那乌贼胡说八道,乱自揣测。”这般一想,登时释然。但是心中那失望苦涩之意,不知为何却更为强烈。当下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余杯烈酒,由喉入腹,犹如火烧刀割一般,心中却依旧空洞而酸涩。

突然之间,熊熊火光中,烈烟石那含泪而凄伤的笑容再次映入脑海之中。如兰花般渐渐曲张、渐渐闭拢的手、破碎而迅速蒸腾的泪水、温柔、甜蜜而凄苦的眼神……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他猛然震动,杯中的美酒险些泼将出来。

心乱如麻,一时间此情彼景,似是而非,真幻难辨。蓦地忖道:“罢了罢了!她救我性命乃是毋庸质疑之事,我岂能因她记不得我,就这般胡乱猜测?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记不得我岂不是更好吗?都是那臭乌贼胡说八道,让我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当下打定主意,不管她究竟是否当真记不得自己,乐得与她保持眼下的距离。至于那救命之恩,日后自当竭力相报。一念及此,心下登时轻松起来,不再多想,只管仰头喝酒。

酒过三巡,突听殿外有嘈杂之声。龙兽长嘶,有人在殿外叫道:“城北哨兵有要事相报!”

众人一惊:“难道竟是叛军绕道北面杀来了么?”管弦声止,鸦雀无声。

一个传信兵疾步而入,在殿外阶前拜倒道:“适才城北十六岗哨兵望见一个女子骑着白鹤从城内飞出,朝西北而去。飞凤骑兵追往拦截,却已迟了一步。夜色中瞧不清楚,但象是纤纤圣女……”

“什么!”拓拔野与蚩尤大吃一惊,霍然起身。蚩尤足尖一点,闪电般越过众人头顶,朝外疾冲而去。拓拔野抱拳道:“诸位请便,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人影已在数十丈外。

拓拔野三人乃是火族贵宾,纤纤又因火族之故备受磨难,听闻她不告而别,烈炎等人哪里还坐得住?纷纷起身,随着拓拔野二人奔出大殿之外,朝城西的贵宾馆疾奔而去。

数百人浩浩荡荡,如狂风般卷过青石长街,径直奔入贵宾馆中。守馆军士见炎帝、火神、圣女以及诸多长老同时奔来,无不惊诧骇然。

拓拔野与蚩尤焦急若狂,四下搜寻。门窗摇荡,半壁月光,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

风声呼啸,缕缕云雾从眼前耳际穿梭飞掠。天地苍茫,夜色凄迷,纤纤心中又涌起孤寂惶恐之意。

此去昆仑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其间不知将遇到多少险恶风雨,她孤身一人能平安抵达吗?当日从古浪屿孤身飞离之时,初生牛犊不怕虎,了无畏惧,但连续经历风波险阻之后,始知谨慎。远处怪云暗雾,离合变幻如妖魔乱舞。冷风刮来,心中忽然一阵寒冷惧意,直想立刻掉头回转,重新赶回凤尾城中,等到天明之后,再与拓拔野、蚩尤一道上路。

心念方动,眼前便仿佛看见拓拔野嘲讽而不屑的神情,似乎听到他在耳旁笑道:“傻丫头,早知你要回来啦。”心中一阵锥刺的凄苦,咬牙忖道:“臭乌贼,你当我离开你便活不下去么?我偏要独自一人找我娘亲去!”仰起头来,大声道:“什么妖魔鬼怪,我才不怕呢!”但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当下赌气忍住恐惧之意,继续驱鹤高飞,迎风翔舞,一路西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转亮。晨星寥落,淡月隐隐。回头望去,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又飞了片刻,万道霞光突然从她身后怒射而出,漫漫云层都被镀上黄金之色。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先前的寒冷畏惧之意顷刻烟消云散。

纤纤满心欢喜,透过飞扬云絮俯瞰大地,只见千山绵延,奇峰峭立,碧水如带,迤俪其间。万里江山,雄奇瑰丽,比之从前一路所见,别是一番光景。

阳光中,苍鹜纷飞,翼兽盘旋,尖叫怪鸣声崩云裂雾。雪羽鹤欢啼不已,在金山云海之间瞬息穿行。

雪羽鹤飞行极快,半日间便飞了数百里。晌午时分,阳光炎热,纤纤香汗淋漓,腹中饥饿,当下驱鹤低飞,到附近山林中寻觅野果果腹。

雪羽鹤盘旋飞舞,在一处溪流潺潺的山谷中降落。纤纤在山坡上寻了一些荔枝等野果,在溪边洗净,饱食一餐。阳光绚烂,空谷寂寂,清脆鸟鸣伴着汩汩流水,更觉幽静。

纤纤坐在草坡树影之中,望着一双蝴蝶翩翩飞舞,突然又是一阵难过,泪水无端地滴落下来,心道:“小小蝴蝶,也这般快活。”雪羽鹤独脚傲立,见她突然落泪,白翅扑扇,在她背上轻轻拍拂,弯下长颈,清鸣不已。

纤纤破涕为笑,抚摩着雪羽鹤的长颈,柔声道:“鹤姐姐,你在安慰我吗?”她与这雪羽鹤相伴数年,早已如闺中密友一般,无话不谈。当年白龙鹿还因此大呷其醋,对雪羽鹤颇怀敌意,每一见之,必咆哮追击。

雪羽鹤鸣叫数声,轻轻啄击她的脸颊。纤纤叹息道:“你说我的脸皮太薄,难道还要我先给那臭乌贼低三下四吗?”雪羽鹤摇头鸣叫。纤纤心下一酸,低声道:“鹤姐姐,倘若他有你说的一半好,我也不会赌气离开啦。”

蝴蝶翻飞,缠绵绕舞。纤纤怔怔地凝望着,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也不知那狠心短命的臭乌贼,此时寻来了没有?心下突然一阵后悔,应当在屋中留下一些线索,好让那乌贼、鱿鱼方便寻来。

正胡思乱想,忽听天上传来嗷嗷怪叫声,纤纤蓦地大喜,脱口道:“太阳乌!”心中欢喜难抑,跳将起来,循声眺望。

密集枝叶参差环合,露出一角蓝天。蓝天之下,高峰险峻,黑岩突兀,叫声便是从那山峰后传来。纤纤突然心想:“倘若那臭乌贼从空中飞过,没有瞧见我,那该如何是好?哼,难道还要我挥手叫他吗?门儿都没有。”撅嘴又想:“是了,我骑鹤从他身边飞过,他若是叫我,我便故意装作听不见,气也将他气死。”抿嘴微笑,凝神翘首。

嗷嗷叫声越来越近,突然几道黑影从高峰之后转折飞出,闪电般冲入这山谷之中。纤纤眼尖,立时瞧见那几道黑影乃是六只乌黑的怪鸟,巨喙如钩,红睛胜血,头顶一个巨大的肉瘤,双翼黑羽如钢,平展之时竟有四丈余宽。腹下四爪,前短后长,此时后爪微曲,前爪上则勾了一大团淡青色的丝囊,如蚕蛹一般微微颤动。

纤纤心中大为失望,喃喃道:“臭乌贼,早知不是你了。”突然一阵委屈酸苦,泪水又涌了出来。雪羽鹤独立侧头,低鸣不已,似乎甚是怜悯。

忽听那怪鸟嗷叫连声,抬头望去,一只怪鸟悲鸣怒吼,突然从半空笔直摔落,重重地砸在山谷溪流之中。水花四溅,怪鸟抽动了几下,不再动弹,血水迅速洇散开来。

余下的五只怪鸟俯冲而下,围绕着那只鸟尸盘旋片刻,后爪纷纷在它身上探扫,见它确已毙命,这才嗷嗷叫着冲天飞起,朝西边翱翔而去。

纤纤跃下山坡,走到那鸟尸旁,蹲下察看。那巨鸟横亘在溪流中,上游的清水汩汩冲刷,从两旁化为血水流下,腥臭难当。纤纤蹙起眉头,捡了一根树枝,拨弄那鸟尸巨翅。“哧”的一声,树枝竟被鸟尸的翅羽倏然切断。

纤纤吃了一惊,凝神望去,见那巨翅之上,根根翎羽乌黑发亮,犹如匕首一般,方知这怪鸟羽翼犹如万刀齐攒,极是锋利。当下小心翼翼地拨开它的翅膀,瞧见怪鸟肋腹之间,插了一枝长箭,直没箭羽。想来这怪鸟不知在何处中了一箭,强撑着飞到此处,终于不支坠毙。

纤纤心下好奇,这怪鸟瞧来力气极大,双翅又是天然利器,不知是谁竟有如此能耐,能一箭穿入其肋腹之中?当下小心地探手握住那箭羽,猛一用力,将之拔出,坐倒在地。箭长六尺,颇为沉重,箭簇为镔铁所制,箭身青铜,上刻“天箭”二字。

纤纤蹙眉道:“天箭?”她年幼时便听父亲叙述大荒名人掌故,大荒着名射手也历历可数,但从未听说天箭之名,想来是荒乡僻壤中的无名箭手。当下也不在意,用那长箭挑拨怪鸟爪中紧抓的青丝囊。怪鸟巨爪抓得甚紧,勾拨了半晌方才将那丝囊挑开。

雪羽鹤突然大声鸣叫,尖喙勾拖纤纤衣领。纤纤微微一凛,知道这灵禽必是预感到什么不详之事。难道这丝囊之中竟藏了什么可怕凶险之事吗?心中登时害怕起来,但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用那长箭与树枝小心翼翼地勾开丝囊,定睛望去。

“啊!”纤纤惊叫一声,面色煞白,猛地丢开长箭与树枝,踉踉跄跄朝后疾退,蓦地坐倒在地。

那青丝囊中竟是一个一丝不挂的裸体女童!从高空摔下,头颅碎裂,肢体骨骼也断为数截,脑浆混合鲜血,溅得红白一片,双目圆睁,满是惊怖恐惧的神色,眼角泪珠未干。

纤纤倏地感到一阵恶心,腹内翻江倒海,弯腰干呕起来。呕了片刻,突然觉得莫名的恐惧害怕,悲从心来,低声颤动哭泣。雪羽鹤白翅扑扇,轻轻抚摩,低鸣不已。

哭了半晌,渐转平定,想到那女童惨状,心下恻然,突然暗想:“是了!那余下的五只怪鸟也都抓了这么一个丝囊,难道其中都是孩童吗?”她虽然任性自我,但自小受父亲与拓拔野影响,颇有侠义之心,想到这些孩童被怪鸟掳走,死生难料,心中登时大凛。

不知这些怪鸟何以掳掠孩童?倘若是以之为食,又何以以丝囊包裹?囊中孩童又何以一丝不挂?一连串的疑问蓦然跳入脑海。

纤纤咬唇思虑半晌,理不出头绪,心烦意乱,猛一顿足,痛下决心,对雪羽鹤道:“鹤姐姐,咱们追踪那些怪鸟,瞧瞧它们究竟要将那些小孩带到哪里去!”她心中担忧那些孩童生死,一时间将自己的安危与西行目的抛在脑后。

雪羽鹤摇头鸣叫。纤纤叉腰脆声道:“鹤姐姐,你这就不对啦!咱们行走江湖,自当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怎能贪生怕死,坐视不理?”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连自己的面颊都滚烫起来。雪羽鹤侧头独立,沉吟半晌,点头鸣叫。

纤纤大喜,搂住雪羽鹤的脖颈,笑道:“走罢!”翻身跃上鹤背,朝着西边天际急速飞去。

雪羽鹤往西疾速翱翔,空气逐渐转冷,竟似逐渐从盛夏进入初秋,又从初秋进入深秋、初冬、腊月一般。

地势越来越高,四下高山尽皆巍然高矗,如斧削刀劈,彼此之间竟毫不相连。山峰之上,树木渐少,白雪覆盖,偶有绵绵绿色,也是针叶寒木。越往西去,绿意越少,千山覆雪,如玉柱交错矗立。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见了那五只怪鸟。纤纤匍匐在鹤背上,紧紧尾随其后。

又飞了半个多时辰,迎面吹来的狂风越来越冷,风沙交集,彻骨冰寒。太阳西斜,阳光虽然灿烂依旧,但却丝毫不能驱散寒意。纤纤真气稀疏平常,勉力聚气凝神,依旧冻得簌簌发抖。

俯瞰苍茫大地,尖崖林立,裂谷纵横,白雪厚积。青灰色的山峰断岩错层,枯木寥寥。万里荒寒,连飞鸟都似已绝迹。

寒风呼啸,纤纤牙齿咯咯乱撞,花瓣似的香唇已经冻为青紫色,手臂紧紧抱着鹤颈,似已冻僵,动弹不得。眼睫上竟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交睫之时,冰消雪融,如泪水流淌。心中微微后悔,早知这五只怪鸟要飞到这等荒寒之地,她便不跟着飞来了。但转念想到那女童的惨状,登时热血如沸,振作精神,心中忽然一动:“哎呀!难道这里是西域寒荒国吗?”

她小时曾听父亲说起,大荒中最为寒冷荒凉的,除了北海之外,便是西域寒荒国。寒荒国绵绵万里,尽是犬牙尖山,树木稀少,一年四季都如冬天一般寒冷。当地凶兽众多,多以食人为生。寒荒国八大蛮族,勇猛善战,比起南荒各族与北海夷蛮更为凶悍。寒荒八族与金族有宿怨,但三十年前金族白帝白招拒以赤诚之心换得八族酋长信赖,在西皇山上击掌为盟,八族臣服金族,永世交好,从此干戈息止,西域太平。

但寒荒国史上最为着名的,却不是“西皇之盟”,而是“寒荒七兽”。大荒历代的“十大凶兽”中,必有寒荒妖兽。其中又以“冰甲角魔龙”、“寒荒梼杌”等七只凶兽最为着名。

这七只凶兽的元神虽被大荒历代英雄封印于寒荒众山之中,但仍时而破印肆虐,危害苍生。相传这些凶兽都是远古寒荒大神的尸体所化,所以寒荒八族对这些凶兽又敬又惧又恨,奉彼等为族中图腾圣兽,虽然凶兽元神已被封印,但仍恭敬有加,每年一祭祀,不敢有丝毫怠慢。

纤纤心道:“这五只怪鸟想来也是寒荒怪禽了。”只见那五只怪鸟嗷嗷乱叫,在万千险峰尖崖之间高低穿梭,朝着远处一座极为险峻的高峰飞去。那座高峰寸草不生,霜雪遍覆。万仞绝壁之上,尽是累累巨石、道道隙缝。惟有山顶雪地之中,一株青松如盖,傲然横空。

五只怪鸟在那高峰周侧环绕盘飞,怪叫半晌,排成一行飞入山峰西侧的凹陷巨缝之中。纤纤驱鹤飞翔,尾随而去。

霜风怒舞,砂石崩飞。无数灰蒙蒙的沙烟石雨、雪沫冰屑从那群峰险崖上随风卷舞,劈头盖脸地打来。纤纤用袖子遮住脸颜,眯眼望去,只见山崖凹陷处,有一道幽深漆黑的入口,狭长窄小。众怪鸟便是从这隙洞中飞入。

纤纤心中微有惧意,不知那幽黑之中是什么世界。但事已及此,岂能半途而废?当下硬着头皮,咬牙驱鹤飞去。

到那洞口之时,一股阴风从洞中呼啸而出,腥臭扑鼻。她身子一晃,险些被熏得摔下鹤背。连忙紧抱雪羽鹤,稳住身形。雪羽鹤避过那阵阴冷腥风,优雅地飞入洞隙之中。

眼花缭乱,突然一片黑暗,鼻息之间尽是血腥恶臭,烦闷欲呕。纤纤心中砰砰直跳,屏息凝神,从怀中掏出汤谷火族游侠所赠的“晶火石”,借着那跳跃的荧光,四下扫望。

两壁凹凸不平,地上深浅不一,正前方乃是一条幽深曲折的甬道。她深吸一口气,忖道:“这些怪鸟难缠得很,找到那些孩童之后,立刻带上他们逃出洞去。”强忍恐惧之意,将雪羽鹤封印入簪中,高举晶火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里走去。

阴风呼号,恶臭逼人,纤纤三番五次几将呕吐起来,生怕呕吐之声在这甬道中回音激荡,惊动那些怪鸟,惟有强自忍住,蹑手蹑脚地前行。影子在洞壁上拖曳跳跃,变幻无常,犹如鬼怪一般,洞中不断地传出隐隐约约的怪叫声,桀桀作响,鬼哭狼嚎。她心中越来越发害怕,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

纤纤这一生都在父亲与拓拔野的庇护之下,从未孤身一人在如此凶险之地行走,忐忑恐惧,几次想要掉头跑出,举着晶火石的手更不住地颤抖起来。心中突然想起拓拔野的温暖笑容,宛如一道暖流流过全身,咬唇暗想,倘若拓拔大哥在此,握着他的手望里走,什么惧意都可以抛在脑后了。

又想起拓拔野对自己的疏远冷淡,泪水登时滚滚而落,忖想:“那臭乌贼对你这般无情无义,你还想他作甚?若不是他这般对你,你又怎会孤身一人跑到此处?都整整一日了,也不见他追来,想必又在那些歌女舞娘的怀中得意忘形了。只怕他连你长得什么样也记不得了……”心痛如绞,蓦地倚墙抽泣起来。

寒冷的洞壁,阴森的怪风,衣裙摆舞,周身侵寒。她孤单一人站在这山洞中,只觉得天下之大,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助。一时间从未有过的悲凉涌上心头,无声饮泣,分外伤心。

哭了半晌,又自心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便是死在这里,又有谁会在乎?”更加悲苦难过,肝肠寸断,突然觉得倘若自己当真被这怪鸟吃了,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洞中,从此冥冥归去无人管,也是快意无比之事。

自怜自伤,又想:不知那臭乌贼日后得知,会不会有伤心愧疚之意?想象拓拔野到这山洞中,抚尸痛哭的情形,竟觉得快慰起来。抹干眼泪,胡思乱想一阵,心中那害怕之意倒大大减少。

当下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晶火石,朝里走去。

走了片刻,石洞渐宽,前方隐隐有亮光闪烁。纤纤吓了一跳,将晶火石收入怀中,凝神屏息,贴着洞壁,蹑手蹑脚地朝里移走。忽然前方传来嗷嗷怪叫声,一股狂风扑面而来。

纤纤一惊,见前方正好有一处凹入的石洞,连忙拧腰侧身,躲入凹处。黑影扑闪,嗷嗷怪叫,那几只怪鸟飞也似的狂奔而过,硕大的身躯在这狭窄的洞内穿行奔掠,竟如游鱼一般轻巧自如。怪鸟奔跑极快,丝毫没有瞧见阴影中的纤纤,转眼之间似已出了洞外。

纤纤如释重负,正想大步奔入,突然又想:“不知洞中还有其他怪鸟么?”猛然一凛,娇躯顿挫,悄移莲步,朝里走去。

绕过几个石壁,终于来到一个颇大的石洞中。石洞钟乳垂石,犬牙交错,四壁许多彩色晶石闪闪发光,将洞中照得光怪陆离。洞壁镂空,相临许多稍小洞壁。数十个青丝囊被晶莹细丝吊在半空,微微蠕动。

纤纤吃了一惊:难道那些怪鸟竟抓了这么多孩童吗?当下奔上前去,从怀中取出金族游侠所赠的一寸长的“寸心折刀”,青光一闪,“哧”的一声低响,将丝囊轻轻划开。果不其然,一个十岁左右的裸体女童立时应声掉落,被她稳稳接住。

那女童似已受了过多惊吓,瞪大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她,竟连哭喊也发不出来。纤纤怜意大起,将她轻轻地平放在地,抚摩她的头发,见她眼中恐惧之意稍减,这才移身到其他丝囊旁,以折刀将之一一割开。

片刻之间,便从丝囊中取出二十余个裸体女童。这些女童个个眉目清秀,珠圆玉润,均是难得的美人胚子,但似乎都受了极大惊吓,张大嘴,始终发不出声音。

纤纤心道:“这里一共不下七十个女孩,怎能一次带走?倘若十日鸟在此就好了。”心下大为烦恼。又不知那些怪鸟何时回来,倘若不能及时将这些女童转移到洞外,遇到怪鸟,则前功尽弃,说不定自己当真也要搭上一条性命。

正蹙眉思虑,忽然发觉地上的二十几个女童惊怖地望着她身后,张大了嘴,哭喊不得。

几在同时,一阵阴风从背后刮来,脖颈森冷,仿佛一条粘滑冰冷的毒蛇从脊背往下爬行,寒毛直竖,周身鸡皮疙瘩立时泛起。她大吃一惊,猛地转身望去。空空四壁,丝囊摇动,哪有半个人影?

纤纤吁了口气,惊魂甫定。转过身来,却见那二十几个女童恐惧地凝视她的身后,有的竟小便失禁,尿水流淌了一地。耳旁蓦地阴风阵阵,竟似有人在耳边吹气一般,心中“咯噔”一响,登时升起森寒怖意。

强忍恐惧,摒住呼吸,微微侧头,朝斜后方瞥去。光影一闪而逝。但那凹凸不平的地上,赫然竟有两个人影!一个长发摇曳,乃是自己;但另外一个飘移波荡,竟似鬼魂一般。

纤纤“啊”的一声大叫,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握紧那寸心折刀,朝身后猛然刺去!

手腕蓦地冰凉,仿佛被什么铁箍箍住,动弹不得。纤纤惊怖如狂,突然想起“青木法术”中的“移花接木”,默念法诀,手腕鬼魅翻转,闪电般抽离出来,蓦地掠出数丈之外,转身颤声斥道:“何方妖魔,竟敢放肆!”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竟能突然脱身,“咦”了一声,怔然而立,呆呆地望着她,没有再躲藏闪避。

纤纤凝神望去,大吃一惊,尖叫一声,朝后退去,紧紧地靠在石壁上,倒抽一口凉气,恐惧得几将哭出声来。

那人宛如鬼魂,飘忽不定,阴风吹来,身形扭舞变形。绿幽幽的脸上,血污斑斑,呆滞的双眼尽是眼白,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黑黝黝的两个洞口,嘴唇被撕裂开来,舌头耷拉在外,牙齿森森,口涎不断地从豁嘴滴落。

肚腹破裂,血肉模糊,一团绞扭的肠子拖曳其外,悠悠荡荡。两只手臂残缺不堪,白骨错落,正笔直地朝纤纤伸出,十指张舞。一双只剩下白骨的残腿轻飘飘地朝前移动,平直地朝纤纤飘来,口中发出沙哑而低沉的“赫赫”之声,象是喘息,又象是呻吟。

纤纤又是惊惧又是恶心,泪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险些哭出声来,双手颤抖着紧握寸心折刀,两腿发软,几乎便要瘫坐在地。

那妖魔眼白翻动,凄凄惨惨地望着她,口中赫赫作响,口涎从豁嘴与舌头上不住地滴落,肠子悠荡摇摆,无声无息地朝她飘移而来,腥臭阴风随之扑面卷舞。

纤纤尖叫一声,厉喝道:“不要过来!”折刀乱舞,泪水扑簌簌滚落。

被她这般蓦然哭叫,那妖魔竟似吃了一惊,顿住身形,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响,白骨十指缓缓收拢下垂,畏缩不前。

纤纤心中惊怖狂乱,后悔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当年在古浪屿海域、被一只虎皮鲨所追时,拓拔野所说的话来:“傻丫头,越是危险之时,你越需要镇定,切切不可自己慌了手脚。兴许它还更怕你呢!”当下强自镇定,凝神聚意,挺直了身子,动也不动,冷冷地凝望着那妖魔,但那妖魔实在太过丑怖,盯了片刻,忍不住又想要弯腰干呕。

那妖魔“赫赫”低鸣,似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缩起头来,眼白上翻,不敢直视纤纤。见纤纤妙目瞥向他的破肚,蹙眉嫌恶,掩嘴欲呕,他那白骨双爪连忙遮遮挡挡,仿佛想将那摇摆于体外的肠子收回去。

对峙半晌,那妖魔始终畏缩不敢上前,怯生生地望着纤纤。纤纤胆子稍壮,刁蛮淘气之心又起,心想:“这妖怪似乎也胆小得紧。我且吓他一吓。”突然尖叫一声,挥刀疾冲上前。

那妖魔果然骇了一跳,倏地朝后退去,如绿风飘舞,在石笋岩洞之后飘忽游荡,眼白急速翻动,惊恐地打量着纤纤。

纤纤惧意大消,格格笑道:“原来你是个胆小鬼!”正得意洋洋,忽听那妖魔发出一声轰隆怪吼,眼白崩爆,血舌飞探,蓦地增大数倍有余,狰狞可怖地闪电扑来!

纤纤大骇,尖叫声中,胡乱一刀刺出。绿风扑面,腥臭难当,寸心折刀穿入那妖魔体内,竟如穿越一缕烟雾。妖魔怒吼着从她头上扑过,湿嗒嗒的口涎和绿色的黏液密雨般滴落。纤纤尖叫不已,瘫坐在地,险些晕厥。

那妖魔瞬息穿掠,在她身后发出凶狂的怒吼,“噼噗”之声大作,似乎与什么怪物殊死搏斗。

纤纤蓦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妖魔狂暴吼叫,正与一条巨蟒缠抖,森森骨爪紧紧箍住那巨蟒的七寸,使之动弹不得。巨蟒则亦将他死死交缠,一口咬住妖魔体外的肠子,死命拖拽。妖魔眼白翻滚,狂吼一声,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残缺不全的利齿如尖刀般瞬间没入巨蟒体腹!

巨蟒发出震耳痛吼,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妖魔眯起双眼,“嘘嘘”有声,贪婪吮吸不止。那巨蟒的蛇皮蓦地皱起,如波浪般急速起伏,忽而鼓起,忽而塌瘪。刹那之后,巨蟒软绵绵地趴倒在地,只剩下扁扁的蛇皮。其中血肉,竟被那妖魔吸粥似的吸到体内。

妖魔眯着双眼,血污大口吧嗒有声,意犹未已地从黑黝黝的鼻洞中喷出两道白烟,然后打了一个响嗝,腥臭夺人。巨蟒的血肉从他悬挂于体外的肠子裂口不断滴落,红白稀软,堆积一地。

纤纤再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妖魔听到声响,仿佛突然惊醒,猛然翻动眼白,探爪抓起那薄扁的巨蟒蛇皮,轻飘飘地朝纤纤移来,喉中赫赫怪响,似乎在同她说些什么。

那妖魔丑恶若此,纤纤惊怖交集,连忙朝后退去,突然泪水滚滚,闭着眼失声大叫:“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一时恐惧悲苦,难过已极。

那妖魔连连摆手,赫赫嘶叫,甚是焦急。见纤纤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纵横,他似乎也颇为颓然,放下双爪,垂头丧气,不敢上前。

纤纤所有的委屈、伤心、难过、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索性伏地大哭。满地的女童骇然讶异地望着她,泪水滚滚,却哭不出声。

纤纤哭了半晌,悲苦稍减,突然想起那妖怪怎地还没扑上前来,当下抬头望去。只见那妖魔怯怯地望着她,极是狼狈。见她抬头望来,连忙举起那软绵绵的蛇皮,咧嘴微笑。眼白翻动,森牙毕现,血盆大口咧到耳际,长舌耷拉摆舞,这一笑比哭还要可怖。

纤纤忍不住又是一声大叫,朝后退缩。

妖魔喉中赫赫半晌,突然探出白爪,在空中轻轻比画。爪尖划过之处,碧光闪烁,在空中形成一句话,赫然是“这条蛇想要吃你,所以我把它吃了。”写完之后,畏畏缩缩地望着纤纤,不再言语。

纤纤微微一愣,难道适才这妖魔暴怒扑来,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与这巨蟒搏斗么?心下又是骇然又是难以置信,但那强烈的恐惧之意却已大大消散。咬唇片刻,道:“真的么?”

妖魔见她不再害怕,喜色浮动,连连点头,表情却更显狰狞。

纤纤又奇又疑,慢慢地爬起身来,心道:“这怪物不知是什么妖魔,半人半鬼。”心中又想,既然这妖魔并无害己之心,赶紧带上这些女孩离开此地。

当是时,忽听洞外远远地传来怪鸟嗷嗷叫声,又听见一声似乎颇为痛苦的怒吼。纤纤一震,全身刹那凝固——那些怪鸟回来了!

妖魔也仿佛大感震骇,满脸恐惧,喉中赫赫连响,双爪突然急剧舞动。“哧”的连声轻响,纤纤身上的紫裳登时抽丝剥茧,瞬间迸散开来,光芒闪动,在她周身之外盘绕飞舞。

纤纤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话音未落,那妖魔骨爪飞舞,一道碧光击中她的咽喉,只觉脖颈冰凉,仿佛突然被冰封凝固,登时说不出话来。那冰凉之意从喉咙瞬间弥漫全身,登时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丝丝缕缕从衣裳剥离飞舞,顷刻之间,她只剩下贴身亵衣,雪白一身地站在山洞中。而那紫裳抽离出的丝线则在她身外团团包裹,犹如春蚕结茧,将她紧紧缠缚其内。妖魔白爪一指,丝囊高高飞起,青丝缠绕顶壁,将纤纤稳稳当当地吊在半空。

纤纤惊怒恐惧,这妖魔好生奸狡,竟乘着自己不备突施暗算。透过丝囊的交织空隙,看见那妖魔白爪不断舞动,地上的二十余个女童又纷纷被缠缚入业已破裂的青丝囊中。碧光闪动,丝囊接二连三地高高飞起,吊在半空,轻轻摇荡。

阴风阵阵,怪鸟叫声越来越近。妖魔将洞内收拾干净,见一切恢复如初,惊惶的神色方才安定下来,眼白滚动,瞟了纤纤一眼,忐忑不安,飘飘悠悠地到了甬道洞口,低头垂臂。

嗷嗷怪叫声中,几只巨大的黑鸟阔步奔入,前爪上都提了一个青丝囊。众鸟扑翅乱飞,丝囊横舞,一一悬挂在顶壁之下。怪鸟挂好丝囊后,纷纷收翅倒悬,后爪勾在岩壁凸石上,仿佛蝙蝠一般摇曳轻摆。

却听甬道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妖异的节奏,若有若无,仿佛猫过横梁,雾锁大江。不知为何,纤纤的心突然抽紧,森寒恐惧之意油然而生,屏住呼吸,透过丝囊的空隙朝外凝望。

“呜呜”风号,一道森冷白气从洞口蓬然飞舞,那妖魔在洞口旁侧随风摇摆,战战兢兢,满脸惧意。阴风鼓舞,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摇摇晃晃地从甬道中走了进来,一股莫名的阴冷肃杀之气登时如浓雾一般弥漫于山洞中。

纤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那男子颀长高瘦,面目清秀,脸色苍白。斜长的双目,灰白的眼珠,顾盼之间眼神凌厉凶恶,又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厌倦。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那妖魔,径直走到山洞之中。妖魔眼白翻转,簌簌发抖,飘忽尾随。

白衣男子经过纤纤那丝囊时,突然凝身,鼻翼微微耸动,灰白的眼珠冷冷地瞥了纤纤一眼。纤纤大吃一惊,心跳瞬间停止,血液也仿佛突然凝固,大气不敢出,闭上眼睛,害怕得不敢朝外观望。那妖魔也骇然惊怖,骨爪微颤。

白衣男子徐徐扫望了其他丝囊一眼,冷冰冰地道:“今日就只有这些么?”妖魔赫赫连声,似乎颇为畏惧。

白衣男子双眉一拧,灰白的眼珠中爆射出凶厉无匹的光芒,右手闪电般探出,猛地箍住那妖魔的咽喉,手掌上登时闪起一道耀眼白光。

妖魔嘶声惨叫,青烟缭绕,绿色的身形动荡不已。纤纤大骇,若非喉咙被那妖魔以法术封住,早已尖叫失声。见那妖魔痛苦难当,不知为何,竟颇为担忧同情。那些黑色怪鸟见状嗷嗷惊叫,纷纷扑翅冲出甬道,一路怪叫着朝外飞冲。

白衣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松开右手,坐倒在地。妖魔赫赫叫着奔跃开去,惊惧匍匐于地。白衣男子面容扭曲痛苦,嘶声狂吼,又象是在大声嚎哭,吼声悲郁、狂怒、痛苦、哀恸,在山洞中回荡如轰然巨钟。

纤纤心中狂跳,屏息而望,越看越是心惊,骇然怔忪。

那白衣男子悲吼声中,全身骨骼“嘎嘎”作响,剧烈耸动变形,皮肤龟裂,满脸长出银白色的绒毛,嘴唇瞬间裂为三瓣,牙齿迅速变长。“哧哧”连声,衣裳寸寸撕裂,全身仿佛灌气般地急速膨胀,片刻间便成了三丈余高、四丈多长的庞然怪物!与此同时,遍体错落长出银白、深黑的粗长毛发,如野草破土蔓延。尾骨飞速延长,白毛缭绕生长……

蓦地一声凄厉吼声,白衣男子爬起身来,碎衣迸飞,赫然成了一只巨大的人面虎身的怪兽!

昂首怒吼,虎步徐行,头颈几已碰到山洞顶壁。一双灰睛凶光爆闪,巨口张处,上獠牙竟长达一丈六尺,如森然长刀;刀牙交错,厚厚长长的舌头上,满布肉刺倒钩。全身银毛黑纹,斑斓华丽,毛长三尺有余,拖曳在地。两丈余长的白尾忽而蜷卷,忽而绷直,扫过之时如风雷电舞,岩石应声崩碎。

纤纤心中骇异,惊怖莫名。突然想起传说中西荒凶兽,是了!这是梼杌!梼杌乃是兽中极恶,人面虎身,凶狂好斗,至死不休。其中又犹以寒荒梼杌最为凶暴,这种妖兽极为稀少,银毛黑纹,长牙钢尾,是自古以来的寒荒七大凶兽之一。但最后一只寒荒梼杌早在七十年前已被西荒群雄杀死,封印元神于众兽山上,今日又怎会在这洞中见着呢?

正惊疑不定,却见那寒荒梼杌悲声狂吼,长尾横扫,裂石崩壁,地动山摇。

洞中剧震,尘土弥漫,寒荒梼杌嘶吼连声,轰然倒地,偌大的怪物竟蜷缩在地上颤抖不休。皮毛波动,突然纷纷迸裂开细小的裂口,脓血流淌,疼痛如狂,不断地遍地打滚,巨尾胡乱扫舞,天崩地动声不绝于耳。

那妖魔在一旁看得簌簌发抖,白爪飞舞,将几个丝囊解下,徐徐横空,送往那妖兽身前。

妖兽颤抖着探出虎爪,将丝囊撕裂开来。囊中女童惊怖欲狂,张大嘴,无声地号哭。

寒荒梼杌灰睛中凶光闪动,张口狂吼,虎爪一分,竟将那赤裸女童刹那撕成两半!纤纤眼前一黑,险些昏厥。心中惊怒如狂,泪水滚滚而下。

却见那妖兽喉中“嗬嗬”闷响,眯眼大嚼,格格有声,口涎流了满地。女童那细嫩的断肢残体被交错刀牙瞬间绞碎,鲜血喷溅。长舌翻卷,连骨带肉一点不剩地吞入腹中。

妖兽口中吧嗒作响,舌头一卷,将唇边残渣舔净,睁开凶睛,寒光闪烁。虎爪撕处,两个丝囊都被抓裂开来,两个女童在囊中瞧见适才惨状,都已惊吓得尿水失禁,一个女孩不过八岁大小,被妖兽狞厉的目光瞪视,登时骇得昏死过去。

寒荒梼杌眯起双眼,虎爪抓起另一个女童,将她送入口中。那女孩惧怖之下,竟然号哭出声,拼死挣扎。妖兽大怒,尖牙错落,将那女童的天灵盖硬生生咬切下来。

脑浆迸飞,鲜血激射,女童惨叫一声,全身抽搐,不再动弹。妖兽长舌探入女童脑中,贪婪吮吸,将白浆一一吸尽。然后虎爪一探,将半头女童整个塞入口中,眯起双眼,格格大嚼。

纤纤骇怒交集,恨火熊熊,若非被那妖魔以法术封闭经脉,早已不顾一切地割开丝囊,冲出去与那妖兽拼命。见那妖魔战战兢兢地垂立一侧,委琐不堪,心中更加恼恨愤懑。这妖魔适才对自己颇为留情,还道是他良心未泯,不想竟是如此助恶肆虐的卑劣小人。倘若自己一旦脱身,首先杀了那妖魔,再杀这妖兽,祭奠这几个女童亡灵。

正咬牙切齿,花容变色,突然想起自己真气稀疏平常,倘若当真与之相搏,只怕也是“咯噔”一响,被这妖兽咬得粉碎,成为它腹中美餐。又想到自己也如那些女童一样,被捆缚于丝囊之内,等着送命,不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那熊熊怒火登时又化为无穷无尽的惊惧。

惧怒之下,泪水簌簌,脑海中立时浮现出拓拔野的身影。这薄情寡义的臭乌贼,过了大半日了,竟然还不能找到自己!或许他此刻还在哪个火族女子的温柔帐里,美滋滋地消魂,丝毫不知自己身处险境……想到此处,纤纤更觉伤心痛楚,突然觉得还不如被这妖兽一口吃了来得干净。

那妖兽顷刻之间吃了十五六个女童,竟连骨头也没有剩下一根。凶睛光芒大作,精神熠熠,懒洋洋地直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在洞中徘徊了数圈,蹲踞在地,耸动双耳,然后寂然不动。周身银毛油光发亮,闪起淡淡的白芒。

突然白芒大盛,光晕荡漾,妖兽倏地如水波幻化,重新变成一个裸身男子蜷伏于地。阴风四起,散落洞内各处的衣裳碎片纷飞沓来,在那男子周围环绕飞舞,一片片飘落拼合,转眼间又化做完整的白衣,将他紧紧包裹。

那男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妖魔在一旁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纤纤心道:“究竟是这男子化做了梼杌,还是梼杌化成了这男子?”她虽知大荒之中,会变幻兽身的人亦有不少,但今日亲眼见这男子变化,仍然颇为骇然惊讶。又想:“这妖孽此刻睡着,倘若现下能出得这丝囊,立刻将他一刀杀了!”但周身经脉被严实封闭,真气流动不畅,连手也抬不起来。心下沮丧,见那妖魔畏缩胆怯,恨恨忖道:“也不知这妖怪使了什么妖法,过得多久经脉才能通畅?”

心中默算时辰,此时当已是黄昏。那臭乌贼与笨鱿鱼也应当赶来了罢?心里好生后悔,没有在这路上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否则也好让他们顺藤摸瓜,一路寻来。又想,那臭乌贼诡计多端,倘若当真想要追寻自己,岂有找不到的道理?心下大宽,牙根痒痒,盘算着拓拔野来了之后,怎么给他脸色看。但转念又想,倘若那臭乌贼找不到此处呢?那妖孽醒来之后,腹中饥饿,万一拿自己果腹……寒意森森,又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胡思乱想,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泪水涔涔而下,伤心无已。

如此又过了片刻,忽然听见洞口外传来巨鸟振翅之声,隐隐夹杂着呐喊呼啸。纤纤猛地一震,又惊又喜,侧耳倾听,那叫声稍纵即逝,辨别不出究竟是否拓拔野、蚩尤。

正忐忑不安,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有巨鸟径直飞入石洞甬道之中。巨翼扇动之声此起彼伏,“仆仆”连响,一只巨大的血红色蝙蝠从甬道闪电飞入,绕壁盘旋,倒悬在白衣男子头顶。

纤纤大失所望,蹙眉心想:“这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怪物。”她对蝙蝠、毒蛇之类丑怪禽兽均有莫名厌憎之心,见这血蝙蝠体长近丈,双翼完全张开时足有四丈宽,鼠头红肉,獠牙利爪,翼膜透明,丑恶之极。当下扭转头颈,不愿再看。

那血蝙蝠收起巨翼,微微抖动,红光眩目,刹那间竟化为一个瘦小结实的黑衣少年,背负暗红铁剑,轻飘飘地跃落在地。

纤纤大震,心念一动,只盼那黑衣少年是白衣男子的仇敌,追寻到此,与之火并。但见那妖魔伫立一旁,木无表情,似是与之相识,心中一沉,侥幸之意荡然无存。突然又是一凛,想起传说的寒荒七兽中,便有一只血蝙蝠,百余年前吸人鲜血、敲食脑髓,作恶无数。后来被寒荒群雄围剿,乱箭射死在雪山顶颠,元神亦被封印于山腹之中。难道这只血蝙蝠便是当年那只么?

想不到今日在这山洞之内竟接连遭遇两大寒荒凶兽!但它们分明已被毁灭肉身、封印元神,又怎能复活呢?又为何躲藏在这山洞中?又何以抓了这些女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果腹么?纤纤又是害怕又是惊疑,隐隐中觉得其间必有什么颇为可怕之事。当下凝神察看。

黑衣少年蓝眸长眉,满脸冷酷凶悍的神色,负手而立,低头望着白衣男子,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白衣男子微微一震,仿佛突然惊醒,缓缓地爬起身来,冷冰冰地道:“金龟子?果然来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阴冷而又欢悦的神情,一闪即逝。

黑衣少年点头不语。白衣男子又低声问了数句,黑衣少年只是点头或摇头,不发一声。纤纤凝神倾听,只听见“神女”、“祭祀”、“老祖”等词,其中夹杂许多暗语,语意听不连贯,无法揣测。心中好奇,不知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白衣男子轻轻击掌,灰眼光芒大盛,冷冷道:“妙极。受了这么多苦,等了这么多年,便是为了今日了。”衣裳鼓舞翻飞,心中激动,真气随之蓬然四溢。转身对那妖魔说道:“这些娃儿已经分好了么?”

妖魔赫赫连声,点头不已,骨爪比画一通。白衣男子袖袍飞舞,一个银白色的丝袋从掌心飞出,袋口翻卷,射出一道耀眼银光。阴风大作,洞中悬挂的丝囊急速摇摆,悬结的丝带纷纷断裂,“呼呼”连响,丝囊密雨般地飞向那银丝袋,瞬间没入。

顷刻之间,洞内只剩下十来个丝囊,轻轻摇晃。白衣男子目光徐徐环视,从这剩下的丝囊上一一扫过,纤纤心跳如狂,连忙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听那白衣男子淡淡道:“走罢。”周围“仆仆”连声,步履飘忽,终于复归一片宁静。

纤纤慢慢地睁开双眼,透过丝囊空隙朝外望去,见那妖魔在甬道洞口悠荡,探头朝外张望,似乎如释重负。转头望了她一眼,倏然飘来,骨爪一张,纤纤所在的丝囊登时飘然落地,自动翻裂开来。

纤纤穿着亵衣,白玉玲珑地站在青丝囊中,见那妖魔直楞楞地望着自己,又羞又怒。妖魔突然醒悟,赫赫叫了几声,转头不敢看她,指爪比画,“哧哧”作响,那丝囊青丝飞舞,绕着她盘旋穿梭,片刻之间又变为一件紫衣,翩翩飘然。

妖魔转过头来,爪尖一点,碧光闪烁,她“啊”的一声,喉咙的冰冷之意瞬间消融,全身麻痹感也随之消散,当下霍然起身,怒视妖魔,娇叱道:“你是人是鬼?”原想挥舞折刀,乘隙偷袭,但转念一想,这妖魔既将自己放出,似无恶意,便又隐忍不发。

妖魔舌头摆舞,赫赫作响,口涎飞溅,见纤纤满脸厌憎,登时一愣,眼白翻动,似乎颇为羞惭。忸怩片刻,朝后飘退,爪尖在空中比画。碧光连绵,形成“虎伥”二字。

纤纤“啊”地失声醒悟。传闻被猛虎吞噬之人,他的神魂必将为虎役使,成为鬼奴虎伥,助虎为恶,替之觅食。除非此虎殒命,否则其魂灵永不能超脱。故世间有“为虎作伥”之说。这妖魔多半便是被那恶兽梼杌所吞杀的虎伥冤魂了。

那虎伥浑身血污,开膛破肚,手腿白骨森然,想必被梼杌吞杀时,死状凄惨。纤纤虽然任性妄为,却颇为善良,极富侠义心肠,见这虎伥惨状,心下恻然,厌憎之意逐渐转为同情之心,也不再害怕,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虎伥畏缩羞怯,见她非但没有厌惧,神态反而转为温柔,登时大为欢喜,抓头挠耳,白爪比画,写道:“倪飞泠。”

纤纤心念转动,曾听父亲说过,寒荒八族中便有一族倪姓,以六角牦牛为图腾,想来这虎伥倪飞泠便是此族中人。当下发言相问。那虎伥倪飞泠大喜,接连点头,似是没料到她竟也知道寒荒倪族。

一人一鬼这般交流了片刻,纤纤方知这虎伥身世。原来这倪飞泠乃是倪族长老倪岱之子,年仅十八,颇为勇武,又精通寒荒法术。数月前寒荒国凶兆横生,传闻妖兽将肆虐横行,倪飞泠与众少年见猎心喜,想要借此一战成名,当下瞒着父母结伴潜往众兽山。岂料到了众兽山下,恰逢雪崩,十六人中立时被压死了十一人,余下五人又相互失散。倪飞泠孤身入谷,夜半便遭遇这恶兽梼杌,惨遭戮噬,从此成为冤魂鬼奴。

纤纤心下怜悯,忽然想起一事,眨眼道:“既是虎伥,你为何不将我送给那梼杌充饥?还要将我从那巨蟒下救出?”倪飞泠眼白乱翻,忸怩不安,摇头不语。纤纤追问再三,他才比画道:“你象是天上的仙女,可不能让这些妖怪吃了。”

纤纤一怔,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嫣然道:“谢谢你。”这一笑犹如春风徐来,牡丹盛开,俏丽不可方物。

倪飞泠眼白直楞楞地瞪视,豁嘴大张,痴痴凝望。若是平时,纤纤见着这等丑怪妖魔怔怔相望,早已恶向胆边生,将之大卸八块了,但此时一则同情这虎伥命运,二则感激他相救之恩,只是抿嘴一笑。

倪飞泠虽为虎伥,毕竟时日不久,良性尚未泯灭,爱美之心犹在。他生平从未见过这等俏丽的少女,初见纤纤,便为之神魂颠倒,震撼莫名。是以不自觉间,便拼死相救,并且甘冒被梼杌识破玄机、毁灭神识的危险,将纤纤藏入丝囊之中。此刻见她殊不嫌弃,渐转温柔,还笑若春花,登时魂飞魄散,觉得即使为她即刻神识消亡也心甘情愿。

纤纤突然想起那些女童,柳眉拧蹙道:“你既是被梼杌所害,又怎能帮它害人?这些女孩岂不可怜!”见她娇嗔满面,倪飞泠顿时蔫萎,喉中赫赫低响,极为羞惭。纤纤心想,他既为虎伥,神识已为梼杌控制,倒也不能全然怪他,当下道:“那两个妖怪是什么人?抓这些女孩来作什么?”

倪飞泠全身一颤,簌簌发抖,只是摇头。眼见他如此恐惧害怕的猥琐之态,纤纤更加有气,怒道:“你不敢说么?”

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淡淡地道:“他自然不敢说。只要我伸出一个小指头,就可以让他灰飞湮灭。”

纤纤大震,猛地扭头望去,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甬道洞口,灰色的眼珠冷冷地望着自己,目光凶厉寒冷,如冰刀直刺纤纤心中。

纤纤恐慌骇异,不由朝后退了两步,蓦地想起拓拔野所言,越是面临强敌,越是不可示弱,当下强忍惊惧,抬头挺胸,傲然相望。素手负背,紧握折刀,掌心满是汗水。

倪飞泠赫赫大叫,铜铃白眼几将凸出,满脸怖意,突然匍匐在地,不断叩头。

白衣男子嘴角一撇,冷冷笑道:“要我放了这丫头?你道自己是阎王么?小鬼奴,既然你喜欢这丫头,我便成全你,让她化做虎伥,终日与你相伴便是。”话语阴森,纤纤不寒而栗,握刀的手竟不住地颤抖起来。

倪飞泠大骇,赫赫狂叫,连连摇头,又连连叩首。

白衣男子灰眼寒芒爆射,冷冷道:“小丫头,到我肚子来做客罢!”右手一探,指爪如钩,森冷寒光瞬间爆放,纤纤只觉呼吸蓦地窒堵,一股强大的螺旋吸力猛地将自己拔地拉起,凭空拽去,惊骇欲狂,大声尖叫。

倪飞泠赫赫狂呼,猛地跳将起来,如绿风碧雾横扫而过,重重撞向白衣男子。此举突兀,快逾闪电,白衣男子亦未料想他竟胆大若此,猝不及防之下,右手已被倪飞泠一双白爪紧紧抓住,虎口一痛,这虎伥鬼奴竟然不顾一切地咬住他的手掌。

白衣男子剧痛攻心,掌中光芒登时收敛,惊怒交集,大喝一声,银光一闪,左手急电般扼住鬼奴咽喉,将他猛地拉扯开来。

倪飞泠眼白翻动,赫赫有声,咬得甚紧,虽被扯开,但那白衣男子的虎口竟被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直流。

白衣男子狂怒咆哮,飞起一脚,白光爆舞,踢在倪飞泠破裂的肚肠上,鬼奴凄厉惨叫,绿光涣散,倒飞而出,仿佛瞬间碎裂迸散,又刹那愈合如初。

纤纤重重摔在地上,骨骼犹如散架一般,惊惧迷茫,知道那虎伥少年再次冒死救了自己。泪眼迷糊中,瞧见倪飞泠朝着她翻转眼白,白爪比画,直指里侧山洞顶壁。心中一动:难道那里面竟有逃生出口么?

却见那白衣男子昂首咆哮,脸目突然裂变开来,獠牙交错,周身膨胀,银毛破体蔓延,又将变成那凶暴可怖的妖兽梼杌。纤纤尖声大叫,想要爬起身,但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此时那白衣男子已经幻化成巨大的人面恶虎,银毛黑纹,巨爪长尾,仰颈狂吼。蓦地扭头,灰睛凶芒怒射,朝纤纤望来。

纤纤用尽周身力气爬了起来,朝洞中奔去。寒荒梼杌狂吼声中,长尾如银鞭卷扫,闪电般划过一个圆弧,将纤纤拦腰缠住。纤纤尖叫一声,纤腰仿佛陡然折断,剧痛难忍,面色煞白,连气也喘不过来。

倪飞泠见状大吼,漆黑鼻洞中蓦地冒出森冷白气,猛地朝梼杌疾风冲去。

纤纤颤抖着双手齐齐抓起折刀,真气聚集,猛一咬牙,将那梼杌长尾瞬间铡断!

梼杌痛极狂吼,长尾登时朝后弹飞蜷缩。当是时,倪飞泠已经闪电扑到,白爪张舞,将梼杌脖颈攀住,怒吼一声,张开血盆豁口,残缺尖牙猛地咬入妖兽颈中。

“嗷——呜!”梼杌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虎爪横拍,千钧霹雳般扫中鬼奴脑袋,倪飞泠的怪头登时粉碎半边,绿浆横飞,连那耷拉的舌头也被一齐打飞。他却依旧死死咬住妖兽脖颈,只不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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