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望你

“你又去了封雪峰。”

殿上的男人面目不清。

“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对。”

传入耳中的声音模糊不清。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玩过家家。”

连身体的触觉也变得麻木。

“清楚你所肩负的是多少人的期待,你忍心让我们失望吗?”

膝盖的疼痛一直传到心里。

“你的父亲让你回家,你需要见一见他了。”

为什么呢?

殿上的男人没有一丝留恋地挥手而去,没有管殿下跪着的人是怎样的表情。

父亲……

少女瘦弱的肩膀颤抖着。

为什么呢?

梦境倏地破碎,步思帷猛然睁开双眼。

窗外春光正好,三两只花朵的花苞绽放,雏鸟在窝中鸣叫啾啾。

步思帷坐起身,良久,才开始换衣服。

即使是刚刚天明不久的清晨,仍旧不带冷风,暖暖的气息拂过人的脸颊,有一种惬意之感。

山峰之上人烟寥寥,但并未让步思帷懈怠,她时刻像家里教的那样,保持着自己的端庄姿态。

一个鬼鬼祟祟背着包袱的人影从步思帷眼前划过。

“等等!”

步思帷不自觉叫出声来,喊停了那个身影。

佝偻着背的人僵硬地停了下来,旋即转身,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啊……师姐好……”

“早上好,这么早?要去哪里吗?”

眼前赫然是季星成。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包袱,说道:

“封雪峰……”

“又是封雪峰吗……”

步思帷也不知道心中油然而生的这股烦躁感是什么,可能是因为刚刚做了不好的梦吧,她稍微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你,总是往封雪峰上去呢?”

这股情绪操控着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少年低着脑袋,像个鹌鹑一样,怀中还护着他的包袱。

“虽然门内不会限制弟子行动,但男女之间交往还是要注意分寸,特别是……对方还是无情道的情况下。”

步思帷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两人都知道她在指谁。

与面上的镇定不同,此时步思帷的心情可谓是差到了极点。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说这些?

季星成自去年和孟易觉重逢之后,便从那种消极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而且不知为何修为也重有进益,总算是突破到了驽马层,处境也好了不少,自己这个师姐,看着他长大的师姐,理应为他高兴的才是。

自己又为什么要泼他的冷水?

为什么呢?

步思帷脑子里乱得狠,同刚刚的噩梦一起冲的她太阳穴突突的发疼。

季星成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步思帷说了什么。

他急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我……我和孟……她不是那种关系,她不喜欢男人!”

啊,说出来了。

他连忙封住自己的嘴。

自己知道这个事还是那只白猫毛毛告诉他的呢!

当时他惊愕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而如今,听到预料之外回答的步思帷连仪态也保持不住了,同样是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这个信息太过炸裂,以至于会让孟易觉本就惨淡的名声雪上加霜,他又着急地补充了一句:

“不是!她也不喜欢女人!”

步思帷的眼神犀利了起来。

“不对!她还是喜欢人类的!”

眼见着自己百口莫辩,季星成连忙用手掌物理堵住了自己的嘴,以免这位在童年时期好像和孟易觉有过什么纠缠历史的大师姐产生什么不可逆的认知错误。

步思帷扶额:

“行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要上山就赶紧点吧,别……别让人家等你等久了。”

季星成巴不得从这莫名尴尬的氛围中脱身,赶忙点了点头,嗖的一下就跑没影了。

这师弟,现在还真是活泼……

或许是想起了他刚刚从天才被贬为废材的时候,那些日子他不断地被看他不顺眼的人找麻烦,整日身上青青紫紫,眼中满是修为停滞的绝望与受人□□的痛苦和仇恨。

后来,那些又全都变为了麻木。

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少年的眼睛里闪着光彩。

孟易觉总是有那样的魔力,让人感觉在她身旁就好像是自由了一般,什么也不去考虑了,什么过去、将来,全都抛诸脑后,能在心中留下的,只有当下的片刻。

回忆的清凉突地蔓延了上来。

泛着荧光的夜,少女们相触的肩膀,温柔细软的话语。

她为什么什么都不在意呢?

为什么呢?

步思帷整整齐齐地叠好外衫,抽出止水,轻巧地在湖边舞了起来。

剑光好似变作了湖水,同身旁的那面湖光相映,粼粼地荡漾起来。

她没有用灵力。

付询这一脉的剑术讲究大道至简,从来是最不屑那些将灵力玩出个花来的流派。

无论是步思帷的轻巧飘零,还是季星成的刚直猛烈,最终都离不开最基础、最基础的劈挑砍刺,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以无破有,以简破繁。

练了半晌的剑,汗意已经微微地浸润了衣服,这才让步思帷的大脑清醒了过来。

她穿好外衫,走进了树林。

不知为何,心下惆怅。

太阳已高高的悬挂在了空中,峰上的弟子也变多了。

“师姐好。”

“大师姐好!”

“师姐,早上好。”

“师姐,这么早就能碰见您,实属在下之福!”

一一地与诸位或兴奋、或仰慕、或平淡的弟子打过招呼,步思帷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自小时起,她便偏好在湖边练剑,但一旦日头升起,湖边便难免有人到访,那时她若仍停留在湖边,那湖边迟早会变成一场观赏会。

那些弟子虽是仰慕,但那过于热情的视线总叫她别扭无比。

这手上的剑,挥也不是,不挥也不是。

偏偏如若被人发现了,走,那便是嫌着诸位弟子烦扰自己了;不走,又僵硬得不知该做什么,真真是个进退两难。

所以步思帷也只好在深夜和清晨之时前往湖边,剩余时分退回小院。

半步风雨的视力很好,远远地,步思帷便瞧见有个身影等在自己院门前。

她连忙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那弟子就是在等着自己的。

自己一靠近,那弟子便打了个揖,恭敬地说道:

“师姐好。”

步思帷也没懈怠,回了个礼,问道:

“师弟这么清早前来,是有什么事吗,不若喝盏茶再走?”

见到师姐这么与自己说话,那弟子一下红了脸,连忙摆手道:

“师姐盛礼,弟子卑微,不敢不受,只是实有要事,还请师姐快些前往宗主处为好。”

步思帷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头,仍旧有礼的问道:

“不知是什么事,师弟可否略微告之?”

那弟子挠了挠后脑,显出几分真实的难办神色来,说道:

“这个……弟子也不知,只是弟子在一旁随侍,偶或听得,或许……或许是师姐的家中事罢!宗主之意,弟子也不敢猜测多,还请师姐赶快动身吧,莫让宗主等急了!”

听到这话,步思帷一下愣住了。

原本被遗忘的噩梦再度被提上心间。

一会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威严地坐在大殿上,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的父亲让你回家,你需要见一见他了……”

一会是正大光明的屋宇内,面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

“……宗主与我说了,我对你很失望……”

小步思帷能看见的只有冰凉的地砖。

殿中是冰凉的地砖。

家中也是冰凉的地砖。

坚硬的地砖,柔软的、会发光的青草;

模糊不清的话语,温暖的、让人有些痒痒的吐息;

绝望的黑瞳,活泼的、闪着亮光的眼眸;

步思帷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明明她应当赶快往师尊那里去的。

但她就是停下了脚步,陷入了不常有的恍惚。

为什么呢?

……

季星成一大早起床也是为了练剑,只不过他是先爬山再练剑。

此时的他刚刚好耍完一套剑招,脑门上还滴着汗,眼睛闪亮亮地跑到三兽一人跟前,张嘴叫道:

“怎么样怎么样!我刚刚那一套怎么样!”

小狐狸九九捧场地为他鼓着爪子,其他三个只顾着盯着已经烤到了金黄的烤鸡。

“你们三个!”

季星成不满地叫着,显出一派少年气来:

“就知道吃鸡!这鸡还是我带来的呢!”

孟易觉头也不回地说道:

“很好,很好,耍的很好,依我看,赢步思帷的可能性都有了。”

谁说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不是可能呢?

两只狗子耳朵转了一圈,明显是听到了季星成的抱怨,摇了两下尾巴权当祝贺。

一年间,季星成已经同他们四个,乃至这山上的大半生灵都混得熟熟的了。

当然,之所以能混得这么熟,原因还在于季星成勤快,愿意天天爬山给它们送吃的,这样一个送吃童子,哪个不喜欢啊!

“说到大师姐,今早上我还碰见她了!”

季星成自然而然地撕下一只鸡爪子啃着,他当然是不能拿鸡腿的,孟易觉对鸡腿有着超乎常理的执念。

一旦他心生歹念抢了鸡腿,孟易觉就敢当场祭出鸡毛掸子打烂他的屁股!

“然后呢?”

“她让我注意一下与你之间的交往距离,说是男女之间总要避嫌的。”

“哦。”

孟易觉撕下鸡腿上的一块肉:

“她还是那么爱操心。”

“诶,别这么说嘛,她对我还是很好的,虽然不怎么亲近,但就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

“我对你也很好啊,就像个真正的妈妈一样。”

“孟!易!觉!”

少年恼羞成怒,站在原地愤怒地跺脚。

但是三兽一人全都无视了他,只默默地啃自己的肉。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撒娇没有什么用,季星成只好乖乖地又坐到了树墩墩上,状似无意转换话题,说:

“你过两天就要去做清缴任务了吧?”

升上活水层以后,需要的再也不是埋头苦修,而是天赋与契机。为了给自小就在山门内修炼、没接触过外面世界的弟子一点契机,思齐宗勒令每个升到活水层的弟子每个月至少要接一次清缴任务。

所谓清缴任务,就是由修仙界联合而成、自封维持六界秩序的“天玄联盟”所颁发的各项任务。

天玄联盟拥有着联通五界的灵力网络,其网络下任务不计其数,且有着合理而丰富的报酬,是修仙者赚取灵石的一个主要来源点之一。

不管怎样,孟易觉对这些“清缴任务”显得兴致缺缺,每次不到期限决不去做。

季星成掐指一算,就知道她这个月的任务又没做。

姿容清丽的修仙者慢慢悠悠地吃完了两只鸡腿,缓缓地擦拭着双手,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急,过两天就去。”

然后打了个哈欠,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睡个回笼觉,但她只是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季星成:

“付询最近有找你吗?”

季星成啃着鸡爪的动作停止了,说道:

“找了。”

“问了什么?”

“还是那些事。”

“哦。”

孟易觉听到以后并不多在意,手指微动,一把灵力小铲子出现的无声无息。

只是瞬间,木柴上燃着的火焰就被沙土给扑灭。

“他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呗,反正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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