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以彼之道

中秋乃阖家团圆之节,都城今夜并无宵禁之说,连城门都撑到亥时方关。

天色微微擦黑,七辆没有徽记的马车从城南悠悠而出。前面三辆看起来宽大精细些,后面四辆车辙印痕极深,想必行李极重。

行至城外三里,第二辆车的帘子忽然掀起一角,露出个四五岁男童的小脸。旁边的护卫急忙上前,厉声斥责一句,重重将竹帘子放下。

不一会儿,悠扬的笛声从马车内传出。凄婉哀伤,似诉离愁。

偏偏天边一轮圆月,仿似讥讽一般,衬得离别的笛声更加凄怆。

穆云珠不错眼地遥遥望着那行人走远。旁边的翎羽有些担忧,“郡主,我们回去吧?”

“翎羽,你可看清了,领头的那护卫……”

翎羽低声,“看清了,确是二公子身边的非墨。”

穆云珠轻声自嘲,“我非要来亲眼瞧一瞧,是不是很傻?明明沈瑞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沈稚急忙摇头,“不傻不傻,人命关天,是该谨慎些。”

沈瑞有点发懵,“什么人命关……”被沈稚捏了一下小臂,“哎呦。”

沈稚声音清甜,“哥哥说错了!那厮怎么配为人?依稚儿看,分明是他狗胆包天,想陷害云珠姐姐才是真的。哥你也别卖关子啦,赶快让北海把人带上来吧。”

穆云珠被这样一搅合,心情疏散了许多。“你们兄妹俩打什么哑谜?何来人命关天?”

便在此时,北海领了个十六七岁、一身素缟的小厮上前。那小厮面色苍白瘦削,一双眼睛微微红着,脚步虚浮踉跄,倒头便拜,“叩见郡主!小人徐浮,是丞相府猎苑主事徐斌之子。小人以身家性命为担保,向郡主娘娘揭发丞相次子宇文诺杀人恶行!此人口蜜腹剑,貌若君子,实则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牲畜啊!他逼迫家父给猛兽喂食生肉,激发凶性。再以江湖幻药诱使野兽发狂,多次殴伤、打杀人命!”

“他不仅草菅人命,还暗中命令家父通过食物的增减、幻药的剂量来控制野兽状态,从而达到操控雅乐斋斗兽赌局的目的。换句话说,他想让谁赢,谁就能赢!哪怕押注的是一只鬣犬……也能打赢棕熊。雅乐斋每局的赌注总银近三万两,一夜的流水就高达白银十二万两啊……”

沈瑞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你说啥?”

沈稚清了清喉咙,俏脸一肃,“少啰嗦那些没用的,我哥让你说重点!”

“是,是。”徐浮低头伏首,“家父有罪,家父受宇文诺指使,上次赌兽那夜喂巨虎火流磺吃了一味子母幻药,又使心腹将兽笼弄得松脱……”

穆云珠怔住,喃喃自语,“所以上次猛虎脱笼而出,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筹谋?”

她闭上眼就能忆起当时宇文诺是如何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

而她又是如何惊惧交措,慌张之间拔剑护他周全……那两名忠仆的血溅到她的绣鞋上,她当时心中既难过又感激,还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庆幸——幸而那血…不是他的。

如今想来,原来一切早有筹谋。

用人命堆出来的情真意切!

穆云珠只觉得头重脚轻,但她扶着翎羽的手臂,始终站得很稳。“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有!小人有证据。”徐浮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小人所言的子母幻药有两副药方,其中母药已经交给了北海大人,这瓶配好的便是子粉。只需提前两三个时辰给猛兽服下母药,有需要时再将子粉搓成丸,放在人身上……猛虎嗅到,必要发狂扑杀了那人。”

穆云珠将那小小的瓷瓶接过来,拔出木塞刚要闻嗅,翎羽立即上前,“郡主不可!”

她接过来亲自闻了,向穆云珠摇了摇头。

徐浮立即解释,“此药无色无味,遇水即溶。服饮虽无效,但无论是抹在人肌肤上或是搓成药丸塞进衣饰中,都会被猛兽闻到。尤其是服下母药的野兽,闻之必要发狂,直到将携带子粉的人吞吃干净才肯罢休。”

穆云珠听得浑身发冷。

沈瑞皱着眉头,“此等秘事,宇文诺必定瞒得妥妥当当。你爹既然是他的心腹,如今你缘何背叛旧主?”

徐浮满脸悲愤,“宇文诺就是个畜生!我爹把他奉若主人神明,为他做了多少脏事?可他却为了保守秘密,将我爹…将我爹一并灭了口。他老人家是被鬣犬活活咬死的啊!我家是丞相府的世仆,全家三十四口的性命都捏在宇文诺的手掌心。事后他重重抚恤,面上又给足了体面哀荣。就算家中有人心生怀疑,也不敢多说什么。”

穆云珠皱眉,“既然如此,你今天和我说这些,就不怕丞相府报复你一家三十四口了吗?”

“小人不怕。”徐浮笑了,笑容中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我是庶子!那个家中除了我爹,没人把我当人看。抚恤银两被祖父和嫡母瓜分干净,我那两个嫡出的兄弟人人有份,就连个小丫头都分润了好处,风风光光予三公子做了妾!可我呢?我这些年当牛做马,最苦最累的活计全交于我做,他们竟然连一个子儿都不给我!哈!既然如此,小人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给我那惨死的爹讨个说法!”

穆云珠越听越皱眉,挥了挥手。

两个仆人便将他又原样架回去了。

徐浮彻底慌了,“郡主娘娘!小人所言句句是真!求您明察秋毫呀。郡主娘娘生得天仙下凡一般,您福泽深厚着呢!若没有小人作祟,那虎怎么敢扑您呢!娘娘……”

仆人赶忙堵了他嘴,将人拖下去。

穆云珠呆怔怔站在原处,似乎想通了很多很多。又似乎隐隐有些不明白。她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沈瑞。

沈瑞正掰着手指算自己这些年赌兽输的银子。

沈稚深深吸气,“表姐,你…还打算去城南吗?”

“那个约了表姐的人,就是宇文诺吧。”

穆云珠轻轻点头。“要去,有些话,我得亲自问个清楚。”

沈稚眸光担忧。“表姐可曾想过,宇文诺为什么要害你?”

穆云珠笑容很勉强,揉了揉沈稚的小脸,“乖稚儿,你还小……罢了,其实早晚要懂得这些。他是居心叵测,想要…想要分化我们两家。”

沈稚眨着天真的眼睛,“分化我们两家?怎么分化?”

穆云珠脸一红。实在不知该怎么给年幼的表妹解释何为私定终身,以及一旦她不顾一切、擅自决定嫁入丞相府后会带来的政治后果……

穆云珠此刻方才彻底惊醒。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啊!我懂了。”沈稚一拍小手,“那天是我哥带表姐出来玩的,舅舅并没同意。如果他的阴谋得逞,表姐被那猛虎所伤,舅舅一定会生我哥的气……更坏一些,如果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那我们两府之间,就要横着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了!”

就像上辈子那样。

表姐初嫁时,确实改变了很多事情。穆王府和定国候府之间虽然很是尴尬,非常别扭的不断试探着对方,但到底心中都存着一层骨血之情。

直到后来……表姐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她是死在宇文丞相府,死在她自己挑的夫家,死在自家的政敌手里!但她到底……是死在了都城。自家扎根的都城!

舅舅心中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这种责怪或许无法说出口,但它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

从此,云南穆王府与定国候府再无任何往来。

就仿佛这两家人从来不曾认识过一般。

直到凶夷王庭的骑兵压境,在自家最绝望的时候,云南的滇军跨越了整个南朝,将最亟需的粮草和军需运送过来……

沈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但她的眼中已隐有泪意,“表姐,你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她再也不想品尝那种失去所有亲人的绝望和痛楚。沈稚调整了语气,“表姐想想,你今天也是和我哥出来玩的呀。倘若宇文诺知道阴谋被你发觉,直接痛下杀手怎么办?”

穆云珠悚然而惊。

是的,依照她的性格,必然想要当面与他对峙!可是,她如今身在都城,不是云南!

宇文诺未必不敢动手杀她,再栽赃陷害给别人。又或者……他索性就认了,她又能拿他如何?宇文氏族在京中权势滔天,况且稚儿之前提醒得很对,自家长兄如今擅出封地,把柄可能已经落在宇文丞相手中。

他们父女如今人在都城,如果宇文丞相参他们一本……也很是麻烦。之前宇文诺心中存着痴心妄想,必然不会这么做。可一旦拆穿了,他们恼羞成怒未必不会想到先发制人。

可难道,就让她这么忍了吗?穆云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沈稚递了个眼色。北海立即上前,“小郡主容禀,其实都城中养着猛兽的,不止雅乐斋。最近京中时兴这个风气,但凡有些名望的府邸,或多或少也养着几只。咱们府上在城南有个小庄子,也有兽园。”

“你想说什么?”穆云珠疑惑。

北海嘿嘿一笑,“之前小人得到那子母幻药时,便已奉命,挑几只格外生猛的野兽喂了。如今子药就在翎羽姑娘手中。倘若小郡主此时骑快马赴城南之约,尚不算晚。”

沈稚闻言点头,“这个主意好。到时候表姐也学那宇文公子一般,摇一摇折扇、抖一抖袖口,便将几个子粉丸子还给那玉面书生!至于他回家途中会遇到什么,那谁知道?前阵子地动,可正经跑了不少野兽呢。”

穆云珠呼吸微沉,望向沈瑞。

沈瑞早就听怔神了,见穆云珠望他,连连摆手,“你别看我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哥哥说得对。”沈稚清脆的接话,“那个徐浮看起来不似善类,谁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倘若他只是胡言乱语,宇文公子并无害我表姐之心,那今夜也必定是平安无事。”

沈瑞也听明白了,“但他若真的害人在先,就算路遇猛兽,那也算一报还一报啊!与云珠表姐何干?这叫自作自受。”

沈稚笑道,“正是如此呢。况且他杀徐主事灭口,这孝子徐浮为父报仇,用了同样的药报复回去,就算丞相府查来……哥?”

未等沈瑞的“啊?”字出口,北海已恭敬垂手,“两位小姐放心,已经妥妥当当。今夜之事无论怎么查,都是徐浮一人的所为。”

沈瑞看看“借”出去半月的北海,又看看亲妹妹沈稚,“你、你们两个……就这么……啊?这也太…”

沈稚一拍手,“哥哥说得对!我和北海你一句我一句的定事太不应该了。这本来就是表姐自己的事情,合该表姐亲自拿主意。”

一双灵动的眼睛望向穆云珠,“不论表姐想怎么做,稚儿都支持你。”

“去赴约也好,咱们改路去放焰火也好,用了这药也好,直接丢掉它也罢。总归都是表姐自己的选择。稚儿和哥哥永远是表姐的亲人,我们都希望表姐过得快乐幸福。”

恰在此时,远远的有人家放起了焰火。

漫天流星碎玉,映着穆云珠的眼眸晶莹透亮,她左手牵着沈稚,右手拉过沈瑞。

“表姐谢过你们。”

“我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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