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规矩

沈稚梦中睡得并不安稳。

帐子虽厚重保暖,毕竟不比砖墙来得隔音。她隐隐听闻外面有响动,唤了值夜的小丫鬟一声,竟无人回应。

沈稚瞬间走了困意,披衣而起,亲自点燃灯烛。

帐外值夜的婆子看见了烛光才匆匆赶来。

片刻后,沈稚跟着那婆子来到一个小帐前。

之前听闻的嘈杂声音正是由此处传出来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稚惊讶极了。

小帐里挤挤挨挨地站了十来个婆子小厮,地上跌着散落的杯碗碎片无人管,药盏也翻打在地,就连敦实的桌凳都撞坏了几个……

所有人聚在一堆。

而她新捡回来的那个小兽奴阿蛮,正被红袖姑姑反剪着手臂,重重压在床上。受伤的左腿裸着,郎中拧着眉头处理着伤处。

他的呼吸急促不定,大睁着眼睛满面凄惶无措。

听闻沈稚声音的一瞬,那金棕的瞳孔猛地一缩!急急抬头向她望去。

这一动作不要紧,满屋子的婢仆呼啦啦立时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压制住他。用力之大,恨不得把他按进床板中……看得沈稚直皱眉头。

阿蛮仿若不觉,更不知反抗。他只很努力、很努力地抬起头,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寻到缝隙,目光直直的望着沈稚。

金棕色的深邃眼眸映着摇曳的烛火,晶莹剔透。眸中似有悲痛的泪意一闪而过,又如寒星若洗。

沈稚刹那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这副小可怜的样子,和幼犬被人欺负了,回家委屈巴巴找主人求助有什么不同?沈稚立即心疼了。“快松开他!”

不料满屋仆婢异口同声,“使不得!使不得!”

不仅如此,红袖制住他的双手愈发用力,沈稚仿佛能听见筋骨错位的声响。阿蛮咬了一下嘴唇,半声没吭。

沈稚急了,几步上前。半路却踩到一片碎瓷,她脚步微顿,“这些……都是阿蛮打翻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众人忙不迭地纷纷点头。谁也不敢松手卸劲儿。

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一群壮实的成年人欺负瘦削的小少年。

沈稚目光定在他被镣环反铐在背后的双手上——许是刚刚挣扎得太过,腕上的皮肉都磨坏了。此时却乖乖的温顺垂着,半分不似要反抗的样子。

沈稚轻声叹息,“姑姑,松手。”

红袖迟疑一瞬,示意那些抻腿压手的仆婢们先放开。婆子小厮们个个儿战战兢兢,先后试探着缓缓松手。那兽奴一动不动,乖顺得很。红袖悄悄松了口气,慢慢的也放开了。

仍不敢解开他背后的镣环,依然反绑着双手。

那小兽奴不但没有趁机暴起,反因尴尬羞愧红了一张脸,小声说几句蛮话。

红袖姑姑听了,哭笑不得地译道,“他说,请小姐宽恕,刚刚只是一场误会。他并非不知好歹,只是身体异于常人,哪怕为了治伤也是万万不敢失去意识的。之前服了药,所以才会……”

“服了什么药?”沈稚问。

“麻沸散。”赵先生手上不停,仍用细细的银刀在他伤处翻找,“这少年兽奴伤得严重,处理得也很不及时。此刻木刺草泥等污物已经陷进皮肉里,若不尽快清出来,后患无穷。且他的断骨也接得不正,需断开来重新接过。为免他痛极了乱动影响医治,老夫这才给他服用了麻沸散。”

满屋仆婢们面面相觑。沈稚蹙眉望着帐内仿若飓风刮过的狼藉景象,“服了麻沸散,还能有力气做这些?不是应该倒头昏睡,针刺火炙都叫不醒吗?”

赵先生也很是纳罕,“老夫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伤患。许是凶夷人体魄与南人有别?寻常药量不够用罢。”

沈稚走上前,从臂钏中取出手帕给阿蛮擦擦额上细汗,“痛吗?”

红袖轻声译了。

小少年迟疑着,点点头。

“再服一剂麻沸散?”

连连摇头。

“小姐,他说这疼尚且能忍得。倘若酩酊大醉或服药失神,那份痛楚实在忍不得,请小姐见谅。”

沈稚从未听过这个说法,心中不由得纳罕。却也没有强求。

“都散了吧。”

仆婢们很快将帐内恢复如初,一个小丫鬟期期艾艾走过来,沈稚认出她应是给自己值夜的那个,抬手打断了她的请责,“去熬一碗稠粥来,粳米要浓厚、肉糜要软烂,量足些。”

床上的小少年悄然红了耳尖。

刚刚肚子叫,竟然被她听见了。

片刻后。

沈稚坐在床边,亲手喂阿蛮吃粥。

小少年僵的四肢不知何处摆——倒是方便了赵先生,那条伤腿一动不动任他处置,效果比服了麻沸散也不逞多让。

沈稚笑意盈盈,“慢些吃,别烫了。”

“又傻了?张口啊。”

看得旁边侍立的小丫鬟惊心动魄——侯府小姐亲手喂一个低贱兽奴吃饭?她看见了这样的事情,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朝阳了?

红袖早就见怪不怪。

这小丫头吓得两股颤颤,怕是没见过更夸张的呢——

自家小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她看上了救回府中养的小动物,必亲手照顾三日。食、水、寝具、衣饰,无一疏漏,甚至亲自照看睡眠。

这是有道理的,刚脱离险境的小兽,心中最是惊惧戒备。在它们最惶恐的时候给予悉心照顾,便做了它们解开防备、全心接纳的第一个人。以后哪怕再换多少个婢仆照顾,它们心中始终都已认可了小姐做主人。

只是没想到,小姐竟然连兽奴也“一视同仁”了。

红袖默默叹息,到底还是小姑娘心性啊。

只是……瞧这小兽奴的反应,比之前的那些细犬猞猁“前辈”们也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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