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失控

此时,台前围了许久的幕布终于拉开,露出后方的真容。

赫然是个三丈见方的巨大斗兽笼。整体框架皆由精铁打造,笼柱坚实无比、固若金汤。

巨笼的四角各有一个暗门,供嵌着轮子的小兽笼入内。待卡住固定后,侍者抽出隔板开启小笼,便可将凶兽释放出来,任它们在巨笼中撕咬搏斗。

近百支半人高的金粉兽脂烛齐齐点亮,将华丽、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笼照得分毫毕现。

此刻四个小笼已经就位,野兽们各踞一角——黑熊壮硕,猛虎焦躁,金豹狠厉,鬣犬阴诡。

四头凶兽或卧或站,姿态虽各异,但它们似乎知道彼此互相都是将要撕咬狩猎的对象,凶悍又戒备。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野兽独有的气息。

似乎是粗厚皮毛混杂着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腥甜若隐若现。

沈稚的心跳已经加快。

耳闻和眼见完全不同!那些只在书籍中、别人讲述中存在过的凶猛野兽,此时活生生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是,震撼的感觉难以形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沈稚万万没想到它们竟都如此庞大!

“它有多重?”沈稚悄悄问。

身后的使者躬身轻声,“回稚小姐,您看的这头棕熊名唤巨掌奴,昨天刚刚过了称,整一千五百六十三斤。它的前掌爪尖最长四寸三分,是上上极品。”

穆云珠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自己的手上大概比划着,比手掌还略略长些、尚不及第一指节。忍不住惊呼,“真的么?单是爪尖?”

侍者点头,“千真万确。”

沈稚隐隐白了脸。有些后悔之前答允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只是,在刚才那一时刻,小少年傲气而自信的样子如此的熟悉……身影竟和上辈子熟知的、那个同是兽奴出身的人,渐渐重叠在了一处。

沈稚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啊!

那人高大挺拔、沉闷寡言,明明生得剑眉高鼻、目光深邃,却总是谦卑地垂首,将一切波澜起伏的情绪都静静掩藏起来。

而那小少年完全相反!他身量未开,尚不及成年人的肩膀高,面容也青涩稚嫩。

不仅说起蛮话来又急又快,像蹦豆儿一般,而且什么情绪都藏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怔怔的、惊讶的、动容的、惊惶的、恳求的……清澈见底,一眼可辩。

唯一和那人相似的,大概就是凶夷人普遍的深邃眼眶和金棕瞳色了吧?可凶夷人大多骨相如此,也无甚稀奇。

沈稚此时再去看那头棕熊,它庞大宽厚的身躯几乎挤满了那狭小的兽笼,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掌足足有两个人头大小,爪尖粗壮锋利,威慑力十足。

旁边兽笼中的猛虎不安的转来转去,犹如困兽。

至于身形更小的金豹和鬣狗,相较之下似乎不值一提。

可沈稚心中清楚,这四头野兽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尖爪利齿随便撕咬几下,便能将瘦小的人类少年扯碎……

她微微闭眼,心中已拿好了主意——她决定反悔,一会儿不让那凶夷少年入笼赌斗了。

都怪当时的错觉太荒谬!

拓跋临羌是何等样的人物?漠北十二部分分合合三百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位能重建凶夷王庭的新王。怎么可能让她随手一捡,就又是个阿羌般的凶夷兽奴?

况且就算是拓跋临羌本人,十一二岁时也不可能同时赢过这样的四头凶兽啊。

那小孩不过是少年意气,初生牛犊不畏虎……她竟然也跟着上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罢了,算起来她还欠了他一只小鹰呢。便救他一条小命来还吧。

就在此时,帐中突然炸雷般响起一声兽吼。巨大的“吼——”震得所有人肺腑一颤,耳中嗡鸣。

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那兽纹斑驳的猛虎兽口大张,犹自咆哮着。似乎不堪等待。

它早已在笼中转了无数圈,焦灼又狂躁。利爪拍击、撕扯着笼柱,发出金石之声。

穆云珠面色苍白。

小兽奴闻声猛然冲进帐来!手中犹举着半截未缠好的皮甲……

见那猛虎仍在笼中时不禁长舒一口气,眸光微闪。索性蹲身继续去绑腿上的牛皮护具,一边开口对着旁边的徐管事说起了蛮话。

徐管事不耐地回他一句。

小少年骤然抬头,狠狠盯住他,然后突然笑了,又说了一句蛮话。

徐管事脸色瞬间很难看。

“他说什么?”沈稚问道。

使者为难,“稚小姐见谅,小的不通蛮语。”

“他说那虎叫得有问题。”红袖姑姑轻声答,“徐管事斥责他,说虎能有什么问题?让他不要乱动无用心思,安心比斗。”

沈稚蹙眉望去,那老虎在囚笼中团团打转,似乎甚是焦急狂躁。

但是周遭气氛本是如此。况且野兽也有灵性,许是知道一会儿将咬厮杀拼咬……她倒不能凭此判断什么。

只是,缘何宇文诺的折扇停了一瞬?

沈稚面上不显,穆云珠已催促起来,“然后呢?然后那兽奴又说了一句什么,徐管事脸色都变了?”

红袖也忍不住微笑,“那少年说,他的命运已与徐管事无干。将来跟随了咱们小姐后,让徐管事夜里做梦小心些,免得有一日突然醒不过来。”

穆云珠嗤地笑声,“这小孩当真有意思。哎,一会儿别让他死了。好稚儿,不如你把他给了我吧?”

此时帐中已经人声喧闹,这一桌离兽笼近、离帐口远,因此两人低声交谈,论理门口的徐管事等人并不能听见。

奇怪的是穆云珠话音刚落,那正低头穿戴皮甲的少年倏然抬头,目光恰好与沈稚遇上。

金棕色的眼睛一亮。

小少年站起身来,他不通南国礼仪,索性握拳抵住胸口行了个凶夷礼节,故意大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蛮话,随即便望向红袖,眼巴巴的等她翻译。

沈稚和穆云珠都撑不住笑了。红袖也笑着摇头,无奈译道,“这小兽奴求小姐赏他一块木夹板固定伤腿,以免影响发力,说怕动作难看丢了小姐的脸面。”

穆云珠乐不可支,“这小家伙儿倒是不见外。”

沈稚也用帕子掩住口边,笑弯了一双眼。“红袖姑姑,给他。”

“是。”红袖接过侍者递来的一双夹板和粗布绑带,呈给沈稚过目,“小姐,这样可行?”

沈稚点头。冲那小兽奴招招手。

凶夷小少年刹那间眸光惊喜,几步就跳了过来。动作间自然灵巧得很,哪里有半点需要借力的样子?倒是慌得侍者、护卫们紧张不已——这兽奴刚刚还挟持管事来着,谁知道他会不会暴起伤人?

偏偏是被沈稚叫过去的,也无人敢喝止他。

所幸那兽奴还算知规矩。

双手接过夹板,向沈稚点点头,刚要戴上似乎想起来自己身上有血污。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后退两步蹲跪在地,自去佩戴了。动作熟练得很,让沈稚暗暗蹙眉。

小少年先是拆开伤布,露出触目惊心的创口来。他不以为意的胡乱裹了,刚要戴夹板,便听见那好听的声音。

“等一下。”

兽奴疑惑地抬头。沈稚问他,“之前给你的药呢?怎么不用?”

见他眨眨眼,料想他听不懂。况且他一路又追马又逃命的,可能是弄丢了。“罢了,红袖姑姑,你也带金疮药了吧?给我。”

定国候府的这副金疮药并非军中广为泛用的那种,而是先祖传下的,其中几味药材名贵得很,一小瓶便值黄金十两,够买十几个兽奴了。

沈稚递给他,示意他用。

小兽奴双手呆呆的捧着。

这是她第一次离得这样近。那小小的瓶子被她捏在指尖,递到他的手心里。他一动没动。

梦里梦见的,竟然是真的!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

小兽奴觉得自己眼睛又酸又涩。他慌忙低头,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上药。全然失了从容。手指一直在颤。

“你很疼吗?”凑近了看,沈稚发现这小少年似乎比自己还高一点。之前他一直和成年男丁站在一处,对比着好像很矮。此时看来,两人明明差不多年纪。

她心中默叹,这样鲜活的生命,怎么忍心坐视他在自己眼前被野兽咬杀。

那笼中虎又再吼叫了,似乎等待了太久,极为不耐。

沈稚知道所有宾客都在等这兽奴入笼。她耐着性子询问,“宇文公子,我不清楚这些赌斗的规则,可否先让野兽拼斗,晚些再让兽奴侍场?”一会儿她再随便找个理由,不让他进去便是。她才十二岁,看了一会儿害怕了不是很正常吗?

穆云珠与她心有灵犀,视线一交便明白了。

只是与宇文诺说话时,她的声音倒比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多几分温柔,“是啊,宇文公子。这小兽奴还在治伤,大家干等着多没意思,先让赌斗开始如何?”

宇文诺目光始终留意着那头早就急不可耐的猛虎,兽类凶猛嗜血的眼神时不时扫过这边,看得他心颤不已。此时突然听到穆云珠的声音,竟把他吓了个激灵。

“哦……哦,好。”

宇文诺定了定神,强自按捺住微微发颤的手,恢复一贯的从容俊秀,“云珠郡主有命,诺岂敢不遵从呢?”

“徐管事,开笼。”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稚从宇文诺走神起,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此时便发现一处不同寻常——徐管事高声唱喏之后,所有人的精力都在兽笼之内时,宇文诺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袖口。而徐管事还朝他微微颔首。幅度之轻,若不是沈稚一直留心,恐怕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咚、咚、咚—”

牛皮鼓重重擂响。四名壮仆齐齐走上兽笼四角,同时拆开隔板。

鼓响的一瞬间,原本低头专心绑护腿的小少年动作一停,面色惶急,猛地就要站起来。被沈稚眼疾手快按在肩上,她笑着摇摇头,“安心裹伤,不用你进去。”

却见那小少年金棕色的瞳孔瞬间缩小!

烛火映衬下,那瞳孔中倒影清晰极了——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兽笼隔板拆掉的一瞬间,猛虎并未进入大笼,而是猛地向外扑了出来,直奔穆云珠!

沈稚与她相邻而坐。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