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诱敌与准备

龙承烈父亲去世的早,一根独苗活在世间,虽然有身份的缘故,身边不乏陪伴,但是说起来凄惨,贴心的是没有一个,无亲无伴的日子,自小就想着有个姐姐疼爱自己,大了又想有个妹子让自家怜惜。

十岁那年,从风不破家转回怀州的老宅,遇见了风六伯五岁的女儿,小丫头面容精致,肤色白皙,一副乖巧性子更是讨足了龙承烈的喜欢,日里夜里,他走到哪里,名叫君儿的小女孩都伴在身边,而且大多数时候,那个小人儿都会被他拉着小手,小心照看,若是疲累了,更会被他抱在怀里,或者是背在背上。

两人间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直比嫡亲的兄妹还要亲近十分。十一岁那年,龙平沙回乡省亲,见了,立时招来风六伯,说好了两人的亲事,只待龙承烈束发以后,就将君儿纳为妾室。

只可惜,龙承烈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出了水花,当时以为是天花,家里老少都被茗娘赶得远远地,连君儿也不例外,痊愈后才知道,小丫头以为她的承烈哥哥得了要命的疾病,为了治病,竟独自一人跑到二十里外怀州城里寻找郎中,半路上被拐子拐走了。

那段时日,不仅是龙家上下鸡飞狗跳,家兵尽出,就是怀州州衙和邻近的几个县城,都接了龙平沙的信函,发疯一般的寻找,只是,拐人的拐子抓了百十个,死在刑杖下的也有十五六个,却始终找不到君儿的下落。

自此,君儿就成了龙承烈的心痛。

见了那两个女子的惨相,特别是被络腮胡子扭转过来的那个女子的脸,虽然距离远看不清详细的面目,而且污垢密布,泪痕斑驳,但是恍惚间,龙承烈却觉得那小巧精致的面容,白皙粉嫩的肌肤,正是年少时曾有过的妹子模样,看着女子被凌辱时无助的木然,宛似那妹子在经受着折磨,心底更是疼得厉害,若不是风不破出言点醒,自家又掏出短匕,握紧了匕刃,用疼痛提醒自己,斡图达鲁人的此番举动就是在引诱出青石坡的伏兵,龙承烈怕是会早就冲了出去。

一块隆起的小土堆遮掩了女子的面目,只能看到满是污痕的躯体,但是龙承烈分明觉得自家透过了那团洁白,看到了躯体上那张精致的面孔,而那面孔,正笑吟吟的望向这边。

轻柔,乖巧。

耳边更是响着那已经远去的娇脆:“承……烈……哥哥……”

“咔哒,”

“嗡……”

一声弩机惊散了恍惚,接着是弩弦弹动的声响,一支羽箭贴着龙承烈的耳边激射而出。

弩弦的鸣响还未散尽,二百步外一匹战马窜蹦起来,一支羽箭由马臀上高高翘起,马上的什长猝不及防,口中呼喝着,鞭子连连挥动,抽打马身的声音在青石坡上也清晰可闻,可惜,那马原本就是脾性怯懦的生物,疼痛之下已经昏了头脑,受了鞭打,更是慌乱得如同烧了尾巴的老鼠,只顾着自家发散着的性子,哪有闲心顾及背上的人物。

什长拼命想稳住身子,但是他的骑术很是寻常,勉强挣扎了几下,便被甩落在地。

其余的斡图达鲁人见了马臀上插着的弩箭,立时慌乱起来,一声呼叫,散乱着队形,直接逃向了百木寨。

奔逃的很是惶急,没有人理会落在地上的那个什长,也没人追赶逃远的马匹,虽然经过的人只要俯下身去,就会将那什长拖拽到自家骑上,而且在昔日的战阵中不乏这样的旧例,但是,此际,那些斡图达鲁人都没有这样的举动,一个个逃得头也不回。

什长刚刚爬起,就被一匹马撞翻在地,之后,更是有数只马蹄落到他的胸腹上,该是踩伤了肺腑或者腰腿,别的骑兵逃远了,他依旧哭嚎着,躺在地上拼力想要爬起。

果然是诱敌,斡图达鲁人的正军断不会如此不顾袍泽交情,而且,他们的军规中,长官阵亡,全队逃回五成以上,逃回者就要处死一半,若是逃回者超过七成,那就要全部处死,而且遑论官职,现下只伤了一匹马,就撇了落马的什长,逃跑时还撞伤了,明显那什长就是奴军假扮的,只有那些爱打顺风仗的,才会如此的没有情谊。

是风不破射的。

“风叔,既然想打,为何不早些出手……”

龙承烈嘴角挂着串串血珠,握着一柄短匕匕刃的右手看不出本色,因为失血,原本暗黄的面上更是惨淡,直如死人一般。

“那两个小大姐身子已污,名节尽失,即便是此番逃了性命,日后,宗族、家里也会逼死她的,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小大姐死在这里,也保全了在宗族里的清白名声……”

声音冰冷,直透骨髓。

“那不是她的错,是咱们这些当兵的护佑不利的错,是那些当官的不能保境安民的错……”

龙承烈嘶吼着。

“忘记了我刚才的话么,为将要忍,你看看你作什么样子,这般冲动,如何带兵,如何打仗,若是想发散性子,拿了你的刀直接去到百木寨前,那样爽利……”

风不破初时还是平缓了声音,一两句之后,也吼叫起来,凶恶的模样,宛似七岁那年,龙承烈为了取乐,杀了几户邻居的鸡狗之后那般。

自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五六十个哥哥需要照看。

好吧,我忍。

好难忍。

吞吐着冰冷的空气,脑袋在一点点的回转清明。

龙承烈终于注意到风不破举动的异常。

“风叔,你这般是为何……”

刚才不准自家出去救人,此际风不破却在撩拨着斡图达鲁人,他用的弩是龙家特有的铁臂弩,是龙家老祖宗在前宋神臂弩的法式上,将弩臂换做了精钢,神臂弩已经是二百步外可以伤人的弩力,因为更换了弩臂,铁臂弩的弩力更是强劲,若是敌手没有穿着战甲,三百步外都可以射个通透。而且风不破的弩法得自龙平沙的传授,虽不敢说百步穿杨,但是二百步的距离,人形大小的物件肯定逃脱不掉。

却只射了战马。

风不破没有理会,一根根手指曲伸着在计数,数到二十的时候,右臂猛的上扬起来,之后又利落的劈下。

随着风不破的动作,坡下一声鞭响,接着就是战马奔跑的声音。

龙承烈返身扑向平台,从灌木中探出头时,却见自家的战马黑虎子正驮着一名银光闪亮的军将,挥着一杆长枪,向着倒在地上的斡图达鲁什长驰去。

没戴头盔,仅是束了发髻,银子打造的公子冠受了阳光的照射,益发鲜亮的耀眼,冠上两根雉尾被风吹着,弯成初月一般,烈烈舞动。

甲是银甲,仿的是唐时明光铠的样式,上面红黄蓝绿,镶满了珍珠玳瑁,各色宝石,威武不说,光是那一番富贵模样,就能勾起老实人的杀心。

匆匆一撇之下,虽然个背影,龙承烈立时认出那是自己的礼甲。

只是被礼甲遮掩了,看不出那背影属于哪个哥哥。

那礼甲是龙承烈父亲束发时的礼物,是龙平沙在儿子束发前,花了七百两银子,求了京城官营中的制甲大匠李木河打制的。

打制时,老爷子压根就没想过让儿子穿着这一身上到战阵,只想要打造一身在婚配、受阅那种展露颜面时穿的礼甲,故而,不仅在薄薄的一层铁皮上涂了银粉,更是将家中多年收集的珠宝满满镶上。

父亲殁了以后,礼甲就传到了龙承烈的手里。

投军之时,这礼甲作为龙承烈对祖父的念想,一直带在身边。

“风叔……”

不明白风不破这番安排的用意,舍不得银甲,也舍不得穿了银甲的哥哥丢了性命,龙承烈抓住了风不破又在计数的胳膊,急急说道:“吹号角,下令那人回来……”

无论那人是谁,穿了这么一身,注定是要被斡图达鲁人当做搏杀的主要目标来对待。

一股子大力传来,风不破竟是用左臂推开了龙承烈,屈伸的手指又计了三个数,右臂又是一挥一落。

“少爷,回来……”

“少爷……”

坡下传出了叫破了嗓子的呼喊,乱糟糟的喊声中,三匹战马奔了出去,向着穿着银甲的那人追撵去。

龙承烈这次看清了,奔出去的是风成九、万传山,还有左队布息族兵士达里忽,都是右锋中的骑术好手。

三个人打扮得很是怪异,风成九好些,衣甲齐全,万传山没带头盔,一件身甲穿的歪歪扭扭,很像是匆忙套上的模样。

达里忽原本身上甲胄是齐全的,此刻却是脱了身甲,只在头上歪扣了顶头盔,身上的短衣敞开了胸怀不说,裤子也脱了,裸了两条黑腿,胯下的战马也卸了鞍鞯,这副模样,应该是扮成在洗澡或者与人苟合时被惊到了,匆忙中抓了一匹马便跑出去追撵。

也幸亏达里忽是草原中长大的,即便这样,马上的身形也安稳如山。

一股浓浓的火油味道由坡下传来,伸头探望,只见几个兵士正劈开了火油袋子,将火油泼洒到银杏树上。

右锋在从绿安大营出发前,考虑到与十人以上的硬探拼杀时没有资本,就只能在军械上做足了准备,仅火药就备了五百斤,守城的猛火油也搞来许多,有四百多袋,足有二千余斤,这些军用卖不出去,也不敢卖,大蛤蟆大方起来,手笔一挥,给了这老多。

东西太多,逼得龙承烈没有办法,除了自家的坐骑,把冯光蔡的坐骑雪花豹也借来了,通过冯光蔡,还找寻了他在第二将骑营做统营游击的叔伯兄弟,借了五匹战马,如此,才将这些物资运到了青石坡。

身后,还有二十几个兵士在忙碌着,将昨夜堆在草屋周围的柴捆搬运到平台下,还有几个在匆匆拆解着草屋,将枯草一堆堆的捆扎起来。

运到平台下的柴捆和草捆,叠垒起来,两个兵士在风六伯的带领下,正在向那上面泼洒火油。

“随我来……”

随手指派了一名兵士监视着百木寨的动静,风不破一拉龙承烈。

“做甚……”

“斡狗子连着诱我两阵,我不还回去,没的损了名头,让他们得了笑话……你想着与那小大姐报仇,等着,马上就是机会,成九他们诱出了斡狗子,尽管让你杀个够,说不得还会完成将令……”

风不破素来都是称着斡图达鲁人,此际斡狗子的名号喊出来,明显也是气恼了。

口中匆匆发着凶狠,头也不回,径直向着二道东沟的方向走去。

龙承烈赶忙跟上。

宣庆古道在青石坡之后变得曲折起来,由北至南的道路两侧,向着东西方向散出十数道沟壑,道路也变得弯弯曲曲,三五十步之外就遮挡了视线。

这段地形,右锋中没有人知道名字,也没有人可以打听,就被龙承烈命名成木字沟了。

说是木字,倒是黍字更是贴切些,只是兵们大字不识几个,有的甚至连自家的名字也写不完全,若是唤作黍字沟的话,大多数的脑袋里没有字形,繁多的笔画只会让人更加迷糊,反倒是木字,认了几遍,再配以地形,大家就都记到了脑子里,还说名字取的形象,直把一心想着黍字沟的百里复气得踹飞了好几个屁股。

自然,这其中也有龙承烈偷懒的原因,他的文墨水平有限,只是足够读读简单的文章兵书,繁复点的文字只是能认得,却写不完整,便如这个黍字。

依着由北至南的顺序,龙承烈又将那些沟壑分别命名为头道东沟、头道西沟、二道东沟、二道西沟……以此类推,林林总总,直至十一沟,便于兵们记忆,也便于将佐们安排。

蜿蜒曲折的道路上,仅有距离青石坡半里多的二道东沟一段视野最是开阔,坡上,一段墙壁般陡峭的矮崖探出十几步,迫着脚下的宣庆古道形成几字形的弯路,向北望去,直至青石坡前面五十步外,一里多的路面上无遮无掩。

虽然坡上灌木密集,坡下还有并蒂而生的两株丈高的大柏树,但是因为前前后后的隐身处都可以看到,便于发号施令,右锋来到之后,就把这里定做了截杀大股人马时的中军所在。

只是传讯麻烦些,因为灌木和大柏树的遮挡,看不清楚同向的青石坡的情形,故而右锋在杂木坡安排了传讯的兵士,位于二道沟东坡的中军发出将军令后,由杂木坡传递给青石坡上。

至于传讯的讯号,也约定好了,向中军报讯的讯号,白色是十人以下的斡图达鲁人,绿色是十人以上,五十人以下,黑色是五十人以上,百人以下,红色是百人以上。

中军发布命令时,白色是不得暴露,隐身潜藏,将对头放行,绿色是袭扰,但不得冲出,黑色是全队冲出截杀,红色则是先行射杀,之后再视中军的行动而行动。

一番安排,把能想到的可能都做了应对。

选择二道东沟这一段作为中军所在,还是因为坡下那两株柏树。

大蛤蟆不可能给予支援,凭着右锋的人手,若要是截住道路,不许斡图达鲁人向绿安方向渗透,仅凭拼命是截不住的。

右锋缺少战马,即便是有了战马,骑术也远不如斡图达鲁人娴熟,与寻常的军卒骑战已经是吃亏的谋划,对上精锐的探马斥候,更像是只有一条遮羞裤子的穷汉与皇帝老子比拼着财宝。

靠着步卒,丢了右锋半数的性命截杀了斥候都是大胜。

就只能借着外力了。

因此,入到青石坡的第一日,右锋便在风不破的安排下,做足了后手。

这些时日,右锋的兵士都没闲着,青石沟后直至七道西沟,一段五里长的道路,锹挖镐刨,早就处理得坑坑洼洼,还随意丢了许多大小石头,此际的宣庆古道,莫说行车,就是走路都要小心崴了腿脚,至于骑马,只要催起了马性子,跑不出二十步,注定会被摔倒的战马扔到路上。

骑兵依仗的是战马的机动,战马跑不起来,再强的骑兵,战力也会打了折扣,有路面困着,三五个,甚至十几个斡图达鲁骑兵,右锋自然可以收拾掉,若是更多,就要费些手脚。

因此,入到青石坡的第一日,银杏树,还有二道东沟和三道西沟生长的三株柏树就被当作了打击斡狗子的主力,树根被砍断了一半,树冠上系了绳索,发了号令,三五人一拉扯,大树们就会倒向路上,靠近树冠的坡上还堆了猛火油,一旦决定要打,只要斡狗子进了青石坡,就会有事先安排好的兵士将猛火油泼到树上,树倒下了,砸伤了人马,还有机会点火烤狗肉。

银杏树是拦截斥候逃回百木寨的依仗,三株柏树被当成阻挡探马向绿安方向前出的凭借。

此刻的宣庆古道,路上坡下,到处都是繁忙的身影。

柏树附近,百里复、褚天光、顾友德几个都分头带着兵士,正在匆匆检查栓接到树冠上的绳子,布置着绊马索,身前身后,有兵士捧着积雪在遮盖着绳索,或是持了树枝,正在打扫着雪上的足迹。

柏树的根部早就被锯断了一半,此刻树下都蹲了兵士,或者用斧子劈砍,或者用锯子锯着,正在拼命的加深着切口。

两侧的坡上,都有兵士,或者在劈砍着树木,制作更多的柴捆,或者摆放着石头,那是长枪手和刀盾手的远程武器。

有兵士背了装了猛火油的袋子,向着坡上传递,抑或是向更后面的三道西沟方向跑去。

那一株柏树,就是截杀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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