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1

广陵国广陵县,广陵王宫。

日华殿上,灯光黯淡,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刘胥烦躁地在殿中来回盘桓。他的女儿刘丽都有点不高兴地道,大王,不要走来走去了,你转得女儿我心都烦了。

刘胥阴沉着脸,你还说,都是你请来的什么侠客,还吹嘘说是什么京辅大侠,倾倒京城无数的名公巨卿。他带去我的几十个精锐侍卫,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汉家官吏手里,他们经不起拷掠,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刘丽都道,刚才不是接到卫益寿的书信了吗?我们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杀。朱安世既然号称大侠,一定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要知道,大侠一向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不然他活着岂非耻辱?当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以任侠闻名天下,郡国豪侠都慕名前去投奔。后来因为他配合太守减宣,出卖投奔他的亡命盗贼,天下游侠都为之不齿,牵连到整个河南郡都脸上无光。当地游侠曾歃血相约,要手刃他,一洗整个河南游侠的羞耻。他最后只好上书司马门,请求全家迁徙到陇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岂会不引以为戒?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行了行了,刘胥恼怒地说,就算你请的那个大侠嘴巴严,又有什么用?我养条狗嘴巴还严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请的是能干之人,可是朱安世连高辟兵那个饭桶都对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盖公主在长安花那么大力气,故意把高辟兵这头肥猪送到南昌。唉,现在一事无成。可怜我苦心经营培养出来的侍卫,一下子全部魂散他乡。

刘丽都也有点烦躁,她不停地捻着垂下来的头发,道,大王你现在抱怨也没有用,这次行动长安未必知道是我们干的。朱安世哪里至于那么没用,据说他当时很顺利地捕获了高辟兵和公孙都,把那个懦弱的县令王德也吓得半死,不过谁知道半地里杀出一个叫什么沈武的狱吏,居然行县令事,不顾一切地下令射杀了高辟兵。后来朱安世自己联系的五六百梅岭群盗来救他,那个死狱吏沈武竟然矫天子诏书,征召篁竹营郡兵,将群盗全部歼灭。谁能料想,平淡无奇的狱掾中竟然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这个谁能想得到?

刘胥目中射出阴沉的光,打听一下这个沈武是什么来历。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就被这竖子给坏了,可以考虑派出刺客去将他解决掉。

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大王你是不是吓糊涂了,这时候派人去刺杀他,不等于自己把自己供出来吗?她顿了顿,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女儿再走一趟,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刘胥看看他这美貌的女儿,点了点头,叹道,任何男子看见我的女儿,都不会不动心的。

刘丽都笑道,大王休要取笑……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值得女儿去勾引。那帮所谓侠客,自以为见多识广,见了女儿还不都是一幅神魂颠倒的丑态,令人作呕。至如那个朱安世,还名震三辅呢,一样是个过不了关的,女儿答应他事成有好处,他喜欢得什么似的……这个叫沈武的,据说乃是亭长出身,每日里干的都是送往迎来的仆役事务,想来也只是个乡下牧竖。一旦见到女儿,难道还能比朱安世更沉稳吗?

说起朱安世,刘胥忽然又心烦起来,好好,你去吧去吧。

刘丽都带点撒娇的腔调,抱怨道,大王真是没出息,碰到这点小挫折就垂头丧气的,和女儿小时候心目中伟大的大王相差太大了。我记得那时,看见大王在兽圈里和猛虎搏斗,只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将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极。大王还招来国中力士,比赛举鼎,可是那些力士大多徒有虚名,一个个在大王面前败下阵来。那时候的大王,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没想到时间才过去十多年,大王如今也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豪气尽失,变得这么萎靡不振了呢?

别说这些了。刘胥突然低吼起来,力士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我这么爱好田猎和举鼎,招致力士,皇帝哪里会对我如此不满,乃至只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广陵,总共不过五六个县。再说要不是你的怂恿,我哪里会干这些犯上作乱的事,闹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刘丽都的目光中有些轻蔑,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大王不要再忧虑啦。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女儿也是为大王着想,一辈子屈居在狭小的广陵,想来将是何等的郁闷!大王不是老说长安怎么好吗,女儿也想从广陵国翁主晋升为大汉公主,去三辅享受享受。唉,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欢乐。

刘丽都抑郁地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她的背影修长窈窕,走动时满是婀娜的风姿。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日华殿的台阶下,是一个宽阔的湖,湖面上荷花已经颇为凋残,十分萧瑟。大殿的西边立着高大的阙楼,凌空架着条长长的复道,横穿过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面的永信宫。刘丽都凝立在那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提起裙子,回头对刘胥说,大王,我上复道,到永信宫去看看。

永信宫是刘丽都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这位逝去的王后,刘胥心里也很颇为郁郁,那毕竟是他深爱的女子。他还没回答,忽只听得大殿下面有人匆匆奔入,叫道,启禀大王,有使者来拜见大王,说是来自彭城,楚王派来的。

刘丽都停住了脚步,心里暗想,楚王派人来干什么?她折回大殿。看见刘胥很兴奋地搓着手掌,快,你赶快吩咐宫门令,安排使者在显阳殿等候,寡人马上过去接见。

刘丽都奇怪地说,大王听到楚王派使者来,怎么如此高兴?楚王和我们并没有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上次燕王的使者来,大王也只是淡淡的。

刘胥满面春风,我的宝贝女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新年,我去长安朝见的时候,和楚王延寿一起去终南山打猎,他的箭法很一般,当时一头野猪向他扑去,他连射了两箭都落空。眼看野猪就要跳到他车上,他吓得怪叫。幸好我在旁边,一矛刺中那野猪的眼睛,将它刺倒在车下。从那以后,他就跟我情同手足。说到这里,刘胥压低了声音,楚王还私下告诉我,说他已经觉察皇帝陛下不大喜欢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岁数排,应该轮到我的同产兄,也就是你的亲伯父燕王刘旦。但是尽人皆知,皇帝陛下一向不喜欢你伯父,嫌他权力欲太重。前年还大发脾气,斩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几个县的封地,并敕令他连续三年不得朝请。那么按顺序,下一个太子的人选应该是我了。他还说,如果天下有变,可以立即征发全楚之兵,帮助我夺取皇位。现在他派使者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刘丽都哦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倒也要见见这个使者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楚王大概不会派一般的人来罢?

刘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就去显阳殿看看。

父女两个欢快地走出日华殿,上了西边的阙楼,走上复道,向显阳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后面,一边饮茶,一边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倒也端正,颜色微黑,脸上线条和缓,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丝市侩气息。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突然嘴巴张开了,脸上的肌肉凝固在那里,显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态。

刘胥一见这人,当即笑逐颜开,听说楚王兄弟派来了使者,寡人匆匆赶过来,没想到是赵先生亲自来了。寡人实在荣幸,我兄弟还好罢。

那男子这下才惊醒过来,赶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礼,外臣赵何齐叩见大王,祝大王玉体安康,又身体微侧,对着刘丽都施礼,也祝王后玉体安康。

刘胥笑着说,赵先生何必这样多礼。丽都,这位是楚王王后的亲同产弟弟赵何齐先生。赵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县的商贾,富可敌国。我兄弟虽然贵为楚王,可是要论家产财物,只怕还不及他家的一半呢。刘胥一边说,一边俯身拉起赵何齐,说,赵先生弄错了,这位是小女丽都,哪里是什么王后。赵先生还是过于恭谨啊,问也不问就先来跪拜。

赵何齐陡然惊喜起来,真的?原来是翁主,大王赦罪,大王赦罪。臣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竟然张嘴就胡说八道。臣看见翁主如此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心想,只有像大王这样的英睿神武,才有资格获得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后。没想是翁主,真是罪该万死。不过臣仍旧以为,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么王后也自然不会差的。

刘丽都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颠倒众生,平日各种谀词听得耳朵起茧,却也从未感到厌倦。这会听到赵何齐夸自己,心里同样甜滋滋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王,你说这位赵先生是商贾人家,怎么还这么喜好咬文嚼字,华丽的词句一套一套的。

刘胥笑道,难得的就是,赵先生虽然出身商贾,却自小从齐国聘请了好几个硕学通儒,一直恭敬奉养,每日里请教《诗》、《礼》和《论语》,要论学问,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项背呢!

赵何齐谦虚地说,大王过奖了,臣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不至于算错帐目,哪里敢说懂得高深的儒家经典啊!不像翁主,出身贵胄之家,自小就有德高辞赡的保傅相伴,大王宫中又尽多满腹经纶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学问,臣这辈子就算悬梁刺股,不吃饭不睡觉,也是学不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驴拉磨一样,在刘丽都光滑洁腻的脸蛋和脖子周围游走,没有离开一下。

刘胥笑道,赵先生别宠坏了他,请堂上坐。他转过头对刘丽都说,丽都,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长老,和你母亲,弟弟,并且吩咐厨工和乐工,哺时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尊贵的客使。

刘丽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来作甚。

宴会设在显阳殿的前殿。显阳殿空间不大,结构却精致绝伦。大殿四围都是镂花的琐窗,皆用名贵的檀木雕制而成。寻常时候,琐窗被竹帘和帐幔遮蔽着,掀起那些青翠的竹帘和縠白的帐幔,左边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鉴湖,湖水荡漾,好像就在脚边喧逐,叫人感觉清凉沁骨,确实是个避暑的佳地。右边则是个花园,起伏的假山上种植着稠密的枣树,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则簇拥着数不清的桂树。这时细雨已经全部停了,桂树枝头上满是细密的黄色和白色,重又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被着湖上的清风一吹,像看不见的帷幕一样缭绕在大殿的周围。

赵何齐推开琐窗,极目浩淼的烟波,夸赞道,大王真会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让臣恍然觉得自己在月宫之中呢。枣树和桂树,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经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岁,就被皇帝陛下封为广陵王,这不是很早就贵显了吗?下臣希望大王托这些桂树的吉祥,再贵一级,那就完美无缺了。

刘胥大悦,笑道,先生请饮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荫庇,得王此土。如果终生能享受这良辰美景,于愿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称定陶首富,这样简陋的园子和楼阁,怕早就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赵何齐饮了一尊酒,道,汉家的规矩,商贾的地位一直就低下。高皇帝甚至还规定,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乘高车,不能穿丝帛制成的衣服。当今皇帝陛下讨伐匈奴,也屡屡征发商贾从军以填沟壑,臣家若不是纳钱大司农佐边,臣只怕也早就死在大漠了。唉!没有地位,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乐趣呢!说着嗟叹连连。

刘胥安慰道,先生休要懊恼,总有机会改变的。再说,商贾其实也只是表面地位地下,而实际享受,远远不是一般宗族诸侯能望其项背的。寡人好在身为当今皇帝的亲子,处境才稍微过得去。至于隔得远一点的宗室,有些穷的只能坐牛车呢。寡人听说,定陶周围的有些诸侯就经常向你们家族借贷的,他们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税,恐怕永远也还不清君家的债务罢。

赵何齐微笑道,大王真是词锋机敏。不过,这也说明大王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成为天下的大宗,就总是颇有缺憾的,富贵也终不能长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隐晦语。刘胥向左右看看,咳嗽了一声,今日宴乐,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寡人能见到先生,非常高兴,今日不醉无归。传令奏乐,为楚王使者侑酒。

赵何齐道,不用了。外臣酒量甚浅,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礼,有违法典。

刘胥哈哈笑道,今日寡人高兴,就不用拘什么礼节了。寡人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尽兴就是。还有,小女丽都擅长歌舞,今天让她为大家舞一曲如何,寡人的爱姬左修又擅长鼓瑟,就让她们两个乐舞,为先生和宗族长老们侑酒罢。来人,撤了燕乐。

堂上堂下的乐工恭谨地退了出去。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大王总是喜欢在客人面前出女儿的丑。不过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横竖不能错过的,谁不知道左姬难得一动纤指,除了大王,谁有福分经常能听到呢!

左姬笑道,翁就主不要取笑妾身了。能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荣幸,请翁主起舞罢。说着纤指按瑟,一阵泠泠的瑟声顿时从指下飞出,绕梁飞舞。堂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刘丽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的中央,她修长曼妙的身躯在悠扬深沉的瑟声中,缓缓旋转起来。她梳着堕马髻,乌黑的头发披散至腰际,快至发梢的部位松松地挽了个结,用一条雅淡的丝带束着,一抹尖细的发梢斜斜地散在一边。身上穿着裁减合体的淡绿色深衣,衣襟的曲裾为深褐色,上绣着菱枝状的花纹。曲裾长长地在身上缠裹了数层,斜掩在身后,也同时勾勒出她曲线绝美的身躯。由于深衣曲裾的数层缠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数道斜的花边。那深色衣裾边侧的菱枝,在她婀娜的身躯上夭矫跳跃。伴着那凄美的瑟声,这个女子宛如姮娥。对,就是姮娥,她不正是飞扬在天香云外之中么?

赵何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美女的舞步,心里暗暗惊叹,如果能和这广陵国的翁主缠绵一夜上,真是死亦不恨。对了,她肯定还没嫁人,我何不向她父亲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国。现在我姊姊是楚王的宠妃,楚王也须借助我家的财力,才能过上奢华的日子。我唯一的遗憾是,家世虽然豪富,却没人当上高官,连高爵都没有。姊姊虽然嫁了楚王,但现今一般的诸侯王没有什么权势,想帮我当官封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楚王这次派我来广陵国,就是为了结交这个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希望能说动他有所准备,有朝一日入居长安,成为大汉天子,那时我这个出了力气的人,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列侯,光耀赵氏的门楣。人生而不富贵,固然了无乐趣;然而,如果已富而不能贵,那就像蜜桃近在嘴边而不能吃到的,岂非更是痛苦?

他看着刘丽都的倩影,咽了咽口水,谄媚地对刘胥说,翁主舞姿如此动人,请原谅外臣词拙,实在找不到夸奖的词语来了。

刘胥这时似乎已经喝得半酣,没有理会赵何齐的话,站起大笑道,女儿你且歇会,今日寡人实在太高兴了,左爱姬,你给寡人鼓起你们家乡的巫山云舞曲,寡人要舞剑高歌和之。

说着,他离了席位,剑光如虹,这个王的身姿也着实矫健,无怪乎从小就能格斗熊罴,他舞到兴起,慷慨高歌起来:

欲久生兮安有终?

思长乐兮讵无穷?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马兮遨云中。

下视蒿里兮何朦胧。

取酒为乐兮长融融。

富贵皆可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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