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小美人鱼6

桑。那个男孩子坐在黑暗里吹响一支海螺,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看起来好像我心里面的一个影子,多么熟悉,可是永远面目不清。就是好像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我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脚步看着他,我的身体因为来自海洋所以轻盈如水,如果我愿意,一点点风声就可以掩饰我的行踪;可是,桑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停下号角,他抬起头,海风在一瞬间自下而上拂起他的头发,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月光里他的脸上有很深的温柔的阴影。

他说,你也能听见吗?那些歌声,从海的中间传来的歌声,你听见吗?

我的心在这一霎那咚地沉下去。怎么可能?这个人类的孩子,怎么可能听得见姐姐们的歌?

可是桑说,他这些天都听见风里的歌声了,他因此日日来到海边,他说如果闭上眼睛听,那些歌声很悲伤。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着他,这个孩子,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年轻,黑色的头发飘在风里像打开的一朵有光泽的花;他的眼睛,长长的,眼角微微垂下去,那是一种十分美丽的表情。当他在说话的间隙里轻轻抿上嘴巴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花园里那个石刻的男子。虽然石雕是苍白的皮肤和苍白的嘴唇,此刻深藏在我海底的红色后院,可是我知道一定会是他。

桑说,你不说话,你也听不见吧,他们,所有的人都听不见呢,不过我可以吹给你。于是,他吹响那支海螺,我看见蓝色的声音从海螺表面的螺纹线上丝丝绕绕地漂出来,我看见那些声音。他的白色海螺在我的海底很多见到,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啊,它们居然会唱歌。

那个旋律正是姐姐们唱给我的,不同的是它们在这一刻变成有颜色的线条,以我和桑为中心一圈一圈绕开来,慢慢地扩大,落落浮浮,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侵犯似的,是如此的,神圣。

时间,仿佛静止了,没有谁,动一下。在这样一个雾色沉凝的海边,天和地都是乳白的颜色,我站在很多很多蓝颜色的线条中间,看见闭着眼睛吹出蓝色声音的桑,几乎觉得那种美丽,天地不容。

而天地不容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声音。颜色。桑。还是我?

和桑在一起的日子云淡风清。我们有时候在沙滩的礁石上吹海风,有时候就站在岸边看海里停泊的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桑说他的父亲就是和这样一艘船一起消失在海里的。我难过地看着他,但是他说,水手消失在海里才叫做宿命。

“我以后也会是水手”,桑说,“我也会消失在大海里的。”桑又说,“绯子,你不知道海有多么深,没有人知道,所以,你以后就永远都找不到我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垂了下来,——像一扇窗户,在起风的时候被轻轻地合上了。

我对桑微微笑着不说话。海有多么深,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同时在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我觉得很高兴,桑说他最后会消失在海里,可是桑你知道吗,你那个宿命的海,是我的。我永远都可以找到你。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谈一些更开心的事情。比如桑的名字。他说“桑”是一种植物,有绿颜色的叶片和紫色的果实。像我的头发那样的紫色。桑说他的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长大以后可以扎根在大地上,像桑树,或者别的植物,有一个可以一生都停留的地方;而不是继承水手的宿命,每一秒都在不同的海域无根地漂。我想桑的父亲真是很爱他的,可是他没有办法看到他亲爱的小孩会长成一株植物还是海面上漂浮的船了。桑说海边的那艘三根桅杆的大船就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他父亲带着同样的一艘走了以后就没有再回来,而他再有一年满了十八岁就可以得到那艘船了,他也要带着它走,到海上去漂。

宿命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手里拿着谜底,然后假装去解一场谜。可是谁又能逃得掉呢?可是谁都逃不掉。

桑是那种非常奇特的孩子,我没有看见他大声笑起来的时候,有时候他开心了就把嘴巴抿起来微笑,有时候只是把眼睛弯起来。他的眼睛在眼角那里微微垂下去,看起来是忧伤的样子。桑对声音有特别的敏感,就好像我对颜色,是那种直接由身体就可以洞悉的体察。他可以随手用任何东西发出心里的声音,并且,可以听见别人都听不见的;很多天以后我想起第一次在海边遇见桑的情形,他正是用手中的海螺吹出了我海底的姐姐们的歌。桑说他以后是要成为水手的,他对海边的那艘大船有继承的权力,在我看不见的桑的背后,我不知道他拥有多少多少秘密。他是不愿意倾诉的人,所以我不问他,我知道他一定不是这海滨的小镇就可以解释的孩子,就像我,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拥有什么,是整个大海呢,或者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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