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披星戴月

2017年11月,某私立幼儿园内。

“我想妈妈了……呜呜呜……”三岁的小男孩眼泪汪汪地望着钟雪晴,嘴巴瘪成一个万分委屈的弧度,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的心都要碎了。

“放学了妈妈就来接你。Andy,你最坚强了,是不是?”钟雪晴用卫生纸轻轻给他擦眼泪,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Andy一边可怜兮兮地哭,一边奶声奶气地问:“什么时候放学?”

钟雪晴看了一眼教室的时钟,现在是4点半,幼儿园5点放学,于是告诉他:“你看那根最短的针,它走到5的时候就放学。”

“5在哪里?”Andy眨巴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无辜地发问,单纯可爱极了。

“它走到那个大点点那儿,就到了。”钟雪晴耐心地解释。

Andy终于有了盼头,于是泪眼婆娑、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针,仿佛这样时间就能过得快一些,就能早点看到最最思念的妈妈。

“妈妈,我要妈妈……”一个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听到Andy的哭声,也被触动了内心最脆弱敏感的那根防线,立刻条件反射般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熊梦雪第一时间迎上去蹲在小女孩面前,抱住她小小的身子,用高八度的甜美嗓音哄着她:“小乖乖,老师陪你,不哭不哭。”

“我不要老师,我要妈妈,妈妈……”小女孩抱着熊梦雪,依然对妈妈念念不忘,哭得我见犹怜。

熊梦雪幽幽地想:你都不要我,却又还抱我。但她还是宽慰着小女孩:“那我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她快点来接你,好吗?”

“好!”小女孩的眼睛里冒出希望的光芒,连忙软软糯糯地表示同意。

熊梦雪拿出手机,放在耳朵边上装模作样地打电话:“喂,是Wendy妈妈吗?我们快放学了,你快点来接她吧。”

熊梦雪假装打完电话,煞有介事地对Wendy说:“我告诉妈妈了,她让你不要哭,她马上过来。”

Wendy哭得更伤心了,一手抹眼泪,一手指着熊梦雪的鼻子,声音中满是委屈:“你骗人,你根本没拨电话号码!”

熊梦雪脸上挂满黑线,心想:这三岁的小机灵还真聪明,看来下次演戏要演全套,可不能露出马脚。

刚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情绪最容易受到感染。“妈妈”二字简直是不能提及的魔咒,只要有一个小朋友哭着喊着要妈妈,所有人的情绪阀门便瞬间被触发般,即刻引起连锁反应。

眼看着形势不对,越来越多的小朋友哭闹起来,钟雪晴、熊梦雪每人最多也只能一手抱一个小孩,手到用时方恨少。主班老师Ariel、生活老师Lara也帮忙安抚着孩子,但无奈同时哭泣的孩子太多,大家手都不够用,简直想直接化身为八爪鱼,不,千手观音,一手薅住一个哭泣的孩子,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虽然老师的怀抱再怎么好,也还是比不上妈妈的怀抱就是了。

孩子哭得可怜,老师看着也心疼。钟雪晴去拿了Andy的水杯,喂他喝水:“Andy最乖了,喝点水吧,眼泪都流干了。”Andy大概真的渴了,没有像昨天那样绝食抗议——“我不要喝水,我不要吃饭,我只要妈妈”。此刻,他吸着自己水杯里的水,不哭不闹的样子真是天使一般惹人喜爱。

然而,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个孩子安抚好了,其他孩子却比赛般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哭闹声混杂着尖叫声,像是无数人在胡乱拉奏着刺耳不堪的二胡,又像一群人在拼命推拉着锈迹斑斑的锯齿。仿佛这里不是本该童言童趣、欢声笑语的幼儿园,而是冷漠无情的杀猪场,或者残酷冷血的修罗道。钟雪晴和熊梦雪的心情,也在风暴般愈演愈烈的哭声中,不由地烦躁起来,几近崩溃。

再怎么样的好脾气也抗不住这从早到晚、一刻不休、3D环绕立体声的哭喊啊!钟雪晴、熊梦雪两人都快要被逼得神经衰弱了。钟雪晴连晚上做梦都梦见一群孩子在哭,简直觉得自己是吃小孩的狼外婆,而幼儿园则像拐卖孩子的贼窝。这样悲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有安宁之日吗?自己还能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吗?

年轻的主班老师Ariel也被孩子们哭闹得烦不胜烦,但一直强忍着脾气,不能冲小朋友发火。毕竟他们是第一次上幼儿园,要一群三岁左右的小朋友离开舒适区,去适应一个没有亲人的陌生环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思念妈妈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才只有三岁。可是上幼儿园就是孩子走向独立的第一步,这一步非走不可。

主班老师Ariel别无他法,只能使出最后的绝招——用一体机给孩子们放动画片《超级飞侠》。大部分小朋友的注意力都被动画片给吸引住了,哭声渐渐减弱。整个世界终于慢慢恢复宁静。

——不,没那么容易。娃娃头的小女孩突然捂住眼睛大声惊叫:“我的眼睛要瞎了!我的眼睛要瞎了!”

钟雪晴满腹疑惑地问年长的生活老师:“Lara,这孩子怎么了?”

Lara笑答:“肯定是孩子的家长不让她看电视,骗她说,看电视会眼睛瞎。这孩子当真了。”

钟雪晴忍不住笑出声来。怪不得有句话叫:“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三岁小孩也太好骗了吧!

于是,在小朋友们都沉浸于《超级飞侠》的精彩剧情中无法自拔时,只有这个娃娃头小姑娘还执着地用手紧紧捂住眼睛,不住地担忧着自己的眼睛。

不看动画片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依旧沉迷于思念妈妈无法自拔的孩子,比如说最先大哭的小男孩Andy。

Andy满怀执念,不住地复读机一般小声啜泣着:“妈妈,妈妈……”他望母石般盯着时钟,等待着最短的时针快点走完这一大格。他时不时瘪着一张嘴满怀期盼地问:“老师,还有多久放学?”

主班老师Ariel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小声安慰他:“还有十五分钟放学。”

Andy眼巴巴地望着她,继续奶声奶气地问:“十五分钟有多久?”

Ariel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给孩子解释“十五分钟”这个抽象的概念,只好说:“我们看完动画片就放学了。”

于是Andy终于把目光转向动画片,一心期盼动画片迅速结束。

钟雪晴和熊梦雪相视无言,她俩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钟雪晴走到一个小朋友身边,正准备坐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突然看到地上一滩可疑的水渍。她心中警铃大作:“Judy,你是尿尿了吗?”

Judy懵懵懂懂地望着钟雪晴,害羞地笑了。

钟雪晴感到头皮发麻,生活老师Lara赶紧过来牵起孩子的手:“跟Lara老师走,老师给你换裤子。”

钟雪晴也赶紧去拿拖把,把地上的尿液拖干。又洗了拖把,再拖一遍。熊梦雪也去拿了抹布,闭着眼睛自我催眠,心里默念“这不是尿这不是尿这不是尿”,假装眼不见心不烦地擦掉了凳子上的污渍。

钟雪晴对熊梦雪感激说:“Mercy,谢谢。”

熊梦雪强行笑了笑:“Yuki,谢什么,你也经常帮我呀。”

要说在这样一个工作量繁重的幼儿园里,有什么坚持下去的理由,那么钟雪晴遇到了与自己一见如故的熊梦雪,就是她能够咬牙强撑的一个理由。当然,对熊梦雪而言,也是这样。双方互为对方支撑下去的理由。每天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互相吐槽。

然而她们还没来得及从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和谐气氛中回过神来,悲剧再次上演——又一个小女孩尿裤子了。生活老师Lara刚带Judy换裤子去了,还没回来,主班老师Ariel要照顾孩子,那就只能钟雪晴或者熊梦雪去给小女孩换裤子。她俩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几分微妙。钟雪晴下定决心说:“我去吧。”还没等熊梦雪反应过来,钟雪晴就牵着孩子、拿上孩子的书包,大义凛然地去了隔壁的房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感——毕竟她长到二十一岁,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换裤子。

生活老师Lara正在给换了裤子的小女孩Judy整理衣物,见钟雪晴牵着孩子进来,了然于心地问:“又尿了一个?”

“是的。”钟雪晴无奈说。她从孩子的书包中拿出事先让家长准备的塑料袋,给孩子脱了裤子,把打湿的裤子放进塑料袋中,系好。又从书包中拿出干净的裤子,一一给孩子换上。还好孩子乖巧,没有乱动,钟雪晴换得还算轻松。

钟雪晴心想,自己来了幼儿园之后,已经无数次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了。

第一次,是给一个小男孩擦鼻涕。黏黏糊糊不说,而且还是长条条、绿油油的鼻涕。别说当时亲眼目睹那个令人窒息的可怕场景了,就连现在回想起那个永生难忘的画面,都让她感到一阵反胃。但从那次之后,再给其他孩子擦鼻涕,就让她好接受多了。毕竟其他孩子的鼻涕,不论是从色泽上、长度上还是浓度上,都望尘莫及。见过大江大河的人,还能被一条小溪流给吓跑不成?

第二次,是给一个小女孩擦屁屁。本来上厕所的事该由生活老师Lara负责,但Lara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于是钟雪晴也就主动帮忙了。她做不到明知别人疲于奔命,自己却袖手旁观。毕竟她是个很心软、很善良的人。

第三次,就是刚才给孩子拖地上的尿。她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不是完全不嫌脏。

而第四次,就是现在给孩子换尿湿的裤子了。

果然人的底线就是用来突破的。钟雪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毫无下限可言了。

等钟雪晴牵着孩子回到教室时,熊梦雪早就已经把地上和椅子上的污渍清理干净了。而主班老师Ariel正在给女孩梳理辫子,熊梦雪则在给孩子洗脸,生活老师Lara在给洗过脸的孩子涂润肤霜,一条龙服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们先前讨论过了,昨天有的小女孩头发跟鸡窝一样,脸上又哭得满脸泪痕、鼻涕吧嗒,交到家长手中着实不好看。毕竟每个孩子来的时候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小王子,那总不能给家长还一个乱乱糟糟的小叫花子回去。

钟雪晴见她们的工作井井有条,就自觉地去收拾孩子的书包,把教室里孩子小柜子里的水杯、隔汗巾等物品一一放进孩子的书包中,再放到对应孩子的椅子上。

老师们带孩子最后上一次厕所,洗手擦手,又给孩子背好书包、带孩子换好鞋。孩子们也知道就要回家了,脸上洋溢着马上要见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喜悦,与之前哭声震天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师们给孩子们排好队,下课铃正好打响。于是四位老师就护送着一群小可爱一路往教室外走。

家长们早就在校门口望眼欲穿,而孩子们在见到家长的一瞬间简直激动异常,恨不得直接飞过去,嘴里高声喊着“爸爸——”“妈妈——”“奶奶——”“爷爷——”。当然,也有孩子是保姆在带的,喊的是“阿姨——”。四位老师维持着秩序,园长也在校门口欢送着孩子们。大家把孩子一一交付到家长手中,一天繁忙的工作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你以为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你就太天真了。

四位老师回到班级中,给桌子消毒,给地面消毒,给玩具消毒,再把各自负责的卫生区打扫干净。还要把每天要填的各项表格补充完整,最后再去会议室开每日例会。

钟雪晴的肚子早就怨声载道了。熊梦雪也是。但会还没开,大家只能饿着肚子坚持。没想到园长已经在点外卖了,说大家一边吃一边开会。

钟雪晴心想,还在这吃饭啊,这是要开到几点钟去?但她也无可奈何。身为打工人,只有服从的命,唉。

新建的幼儿园就是这样,各项规章制度都没有成熟的幼儿园那么健全,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每天都是不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如此循环往复。偏偏园长又是个今日事今日毕的完美主义者。这就让大家的工作量成倍地增长。

钟雪晴已经很累了,身心俱疲,头昏脑胀。熊梦雪也是,头重脚轻,浑身酸痛。从早上七点半一刻不停地忙到下午五点多,每天十个小时毫不间断的工作量,已经让这两个大四学生忙到怀疑人生了。

何况,现在大家还在加班开会。

园长让各个班的主班老师汇报今天班上的基本情况,包括出勤率等等。

钟雪晴她们带的是小班。主班老师Ariel说小班应到17人,实到16人,1人未到。

园长疑惑问:“谁没到?”

“就是您说那个不肯来上学的,”Ariel回答完,又问,“他明天来吗?”

“哦哦,那个啊。他妈妈说明天要来的,你们还是得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孩子啊,是个小霸王,怕是不服管的。”园长回答。

钟雪晴和熊梦雪对视一眼,明白明天又有一场硬仗等着她们。

各个班的主班老师汇报完班级情况后,园长让每个老师陈述自己今天在班上发现的问题。

其他班的老师一一说完后,轮到钟雪晴她们班的老师说了。

钟雪晴班上的主班老师Ariel说今天很多孩子尿裤子,可能是因为今天食物中汤汤水水太多的缘故,建议不要连着几顿都有利尿的饮品。大家表示赞同。

生活老师Lara说分格的餐盘虽然好看,但不好洗,不如就用碗,这样又好洗又节约时间。园长也表示同意。

熊梦雪说孩子有时坐错椅子,就容易因为抢椅子而发生争执。但是他们又太小,还不认识椅背上自己的名字,建议在椅背上贴上孩子的照片,桌子上也是。这样就不会再因为坐错椅子,而闹得不愉快了。大家也一致通过。

轮到钟雪晴说了:“我感觉我们昨天和今天一直都在找东西。因为孩子的物品没有按顺序摆放,所以我们浪费了大量时间在找东西上。是不是应该给孩子每人编一个学号,把他们所有的东西,比如孩子的鞋子、书包、水杯、毛巾、座位等等,都按照学号来排列?这样找起东西来就方便多了。”

钟雪晴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园长更是雷厉风行,直接下令说这件事要今天立刻做,不然明天大家还会花大量时间在找东西这件事上。

钟雪晴的心顿时跌到谷底——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还连带着坑到了无辜的同事们。

于是,大家火速吃完外卖后,就迅速按照园长的安排,开始分工协作了。有的老师负责给孩子编学号,并打印若干份姓名贴,包括学号、中文名、英文名在内;有的老师负责把教室内外原先的只有中文名的姓名贴撕掉;有老师给姓名贴过塑;有的老师帮着把姓名贴沿着边框剪下来。等准备工作做好后,大家就涌去教室,开始按学号从小到大的顺序一一粘贴姓名贴。

由于工程量浩大,十点多了,大家还没贴完。钟雪晴眼皮打架、生无可恋,熊梦雪哈欠连天、憔悴万分,两人全凭一口仙气撑到现在。两人小声吐槽,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实在是太辛苦了。十一点钟,大家才终于贴好全部孩子的姓名贴。钟雪晴和熊梦雪迈出幼儿园、踏上回家路时,这才感到如释重负。

望着满天星斗,钟雪晴心想,这是真的叫披星戴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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