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脱离苦海

钟雪晴回到宿舍后,忍不住跟室友们说了自己被冤枉的事,室友们也纷纷为她鸣不平,让她别在意,别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钟雪晴点头。但实际上,她知道,道理是道理,她是她。她现在根本听不进去道理。她心里还是有一根刺,虽然肉眼难以看见刺的存在,但它就在那里,一碰就痛。

但生活还要继续,工作也是。园长开会时开始布置任务,慷慨激昂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话。钟雪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教师每周进行一次业务素质培训,时间定在每周六;幼儿园要开发园本课程,大家要发扬“主人翁”精神,为开发园本课程出一份力;老师们要学习新的舞蹈,好在年后教孩子们学新操;下学期的招生工作还没完成,大家要辛苦一点,多去外面发传单;这学期末的散学典礼的准备还在火热进行中,大家要抓紧时间、全力以赴……

园长跟打了鸡血一样说得没完没了,她每说一句,钟雪晴心中的压抑感就更添一分。恍恍惚惚中,钟雪晴只能看到园长的嘴巴如连珠炮地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她说的话。

她想,她大概是太累了吧。身心俱疲,如梦似幻。

园长把园本课程分为了若干个板块,让钟雪晴负责其中一个板块。钟雪晴坐在电脑前,看起来是在认真工作,但实际上,上了一天班现在还在加班的她,脑袋里早就变成了一锅粥,全是乱糟糟地冒着泡泡。这样的工作完全是低效费时的,但她也没有办法。她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点,好继续做事情。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钟雪晴不知道。只要继续在这里上班,那么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持续下去的吧。无限循环,绝不停歇,直至永远。

钟雪晴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压之下依旧坚持地工作着。她知道,如今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干这份工作,多的是人愿意干。工作就是吃苦,没有人过得很容易。

然而,这天,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到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钟雪晴已经不想再回忆了。只能说,她真的伤透了心,彻底心痛,心寒,心死。在这个幼儿园上班,只有无尽的加班和折磨。她总是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天,下一天就一定会变好的。她靠着自我催眠度过漫长又短暂的日复一日,然而,日子却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愈发艰难起来。她真的累了,干不下去了。她每天来上班都是一种酷刑,一种折磨。哪怕孩子们的笑脸再天真可爱,也无法抵消掉她心中愈来愈浓的阴郁。她都变得不像她了。她不快乐,一点儿也不快乐。想到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度过,她真的深深感到恐慌与绝望。

这天晚上,她和熊梦雪打语音电话打了很久很久,直到转钟。

熊梦雪耐心地劝说着她:“晴儿,别哭了,辞职是好事啊!恭喜你终于逃出了牢笼,和我一样,赢得了自由身!”

钟雪晴哭得难以自已:“但是她们说我没有良心,说我忘恩负义,我很不服……凭什么辞职就是没良心,凭什么离开就是忘恩负义?工作不就是等价交换吗?她出钱,我出力。何况这还不是等价交换,我加了那么多班,根本都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她们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懂我懂,所以我才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嘛。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当时就该拉着你一起走的!但是我看你对这份工作还有期待,就不想打破你的期待。结果,还是打破了。”熊梦雪一边陪哭,一边感叹着。

钟雪晴边抹眼泪边哭诉:“她们说,要我交接一个月,我不愿意,因为我早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然后她们就说要是我不回去,就要扣我的工资……虽然我不愿意被扣工资,但我更不愿意回去,实在是太苦了……所以我这个月相当于免费劳动力,一分钱都不会有。听她们说,她们还要从我还没发的上个月工资里扣钱……她们明明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钱,还偏偏要用钱来拿捏我……而最可悲的是,我偏偏就是很缺钱……我觉得我就为了这么点钱而被她们拿捏,我好看不起我自己……”

熊梦雪的眼泪也愈发汹涌:“晴儿,别这么说。我能理解你的辛苦。她们这样做是很恶心,但你就这么想吧,吃一堑长一智,就当进入社会大学交了学费。”

“我就觉得我这么辛苦有什么意义,自己一点儿也不快乐,还要扣钱……真的成干苦力了呜呜呜呜……”钟雪晴哭得伤心欲绝,“我更伤心的是,她们对我的态度……明明她们平时对我还是很和蔼可亲的,结果我一说辞职,她们见无法挽回之后,就立刻变脸,恶语相向,和以前截然不同……这反差我完全接受不了,只恨我平时看走了眼……”

“晴儿,别哭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你。之前我辞职的时候你请了我吃火锅,现在你辞职了,该换我请你了。”熊梦雪让钟雪晴别哭,自己却还在流泪。

“梦雪,还好有你……好的,明天我等你。不过你别来得太早,我要睡个懒觉,真的太累了……”钟雪晴喃喃道。

熊梦雪赶紧回答:“好的。你放心,让我早起我也起不来。”

钟雪晴挂了电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班上孩子们或哭或笑的脸在钟雪晴脑海中逐一浮现。

早就不哭了的小哭包Andy,对熊梦雪恋恋不忘的扎蝴蝶结的小机灵Wendy,生怕自己看电视眼睛会瞎的娃娃头小姑娘Dora,爱唱葫芦娃的迷迷糊糊傻大姐Judy,已经学会分享、不再护食的双胞胎姐妹花,天不怕地不怕但已经在慢慢“改邪归正”的小霸王King,有小洁癖的星星眼小帅哥Star,酷爱奥特曼的二次元小男孩Baron,和钟雪晴分享秘密的小心眼Mia,天天公主棒不离手的公主病Sarah,分不清花卷和馒头的小迷糊Harry,冤枉了她的小话痨William,善于分享的小暖男Frank,有艺术天分的高智商Thomas……

每一个孩子都是那么天真可爱,又性格迥异。哪怕是冤枉了钟雪晴的小话痨William,客观上讲,也是一个非常聪明活泼的孩子。

而现在,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走,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小天使了。她心里,还是挺不舍的。但再不舍,她也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孩子们,抱歉,Yuki老师要当逃兵了,不能陪伴你们成长、看着你们长高了。你们是真的很可爱,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和感动。但是,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消耗却远远超出我的收获,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难以维系了。继续工作下去,我真的会怀疑自己,怀疑人生。虽然我不能陪伴你们了,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钟雪晴心中默念着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还有她们同班的三位老师,她也非常不舍。主班老师Ariel掌控全局、踏实能干,总是护着班上的老师们;生活老师Lara吃苦耐劳、端庄大气,把其他老师当作女儿一样对待;配班老师Vivian人美心善、聪颖干练,和老师们都很投缘。还有厨师刘师傅,外表粗狂,内心细腻,做出来的糕点和菜肴是钟雪晴恋恋不忘、津津乐道的美味,只是她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哭着哭着,钟雪晴终于睡着了。

明明都已经辞职了,不需要再去上班了,但是该死的生物钟还是将钟雪晴早早地从睡梦中叫醒。她心想,自己可能早就已经形成奴性思维了,只是她以前还浑然不觉。

但她不想起床,在床上玩了玩手机,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毕竟她昨晚很晚才睡,而在幼儿园的工作又真的过于劳苦。

等钟雪晴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时,她睡眼惺忪地拿起手机,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喂,梦雪。”钟雪晴迷迷糊糊地说着。

那边熊梦雪的声音也有气无力:“晴儿,你也还没起床吗?”

“嗯……”钟雪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熊梦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哈欠:“快起来哈,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嗯……”钟雪晴点点头,挂断电话,又眯了一会儿,这才起床。毕竟她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虽然这个觉睡得也并不踏实。

赖床的棕熊小姐妹终于在火锅店集结完毕。两人一边悠闲地涮着火锅,一边继续吐槽工作——虽然她俩现在都失去了工作,光荣沦为无业游民。

“晴儿,你上个月的工资怎么办,他们还没发吗?”熊梦雪关切地问。毕竟不好的工作可以没有,但应得的钱不能不要。

钟雪晴摇摇头:“都说他们在用工资拿捏我了,所以肯定不会这么快发给我的。我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了。”

熊梦雪替她打抱不平:“他们真的太可恶了!我工作一个月,他们也是死拖着不愿意发工资给我,我打电话‘骚扰’了园长好多次,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地把钱打给我了。那时我就更加认定我辞职的这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拖工资我真的不能忍。”

“要是我像你一样早点看透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伤心。”钟雪晴自嘲道,她只能靠消灭火锅里的美食来平息自己的满腔怒火。

“不过梦雪,”钟雪晴话锋一转,“你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圆润了一点。”

熊梦雪嘴里Q弹劲爽的虾滑都索然无味了:“你嫌我胖?”

“我哪里敢哦,”钟雪晴笑着回应,“我只是实事求是而已。”

熊梦雪放下筷子赌气道:“实事求是?我倒宁愿你是夸大其词。”

钟雪晴给熊梦雪舀了一大勺肥牛卷,安慰道:“好啦,不圆润不圆润。快吃吧,小仙女。”

熊梦雪还想继续假装生气,但是肥牛色香味美,过于诱人,何必和美滋滋香喷喷的肉肉过不去呢?于是她拿起筷子就把肉往嘴里塞,小脸愈发圆滚滚的。钟雪晴被熊梦雪吃肉的样子逗笑了。

熊梦雪抬头看她,大眼睛圆溜溜的:“你也吃啊。”钟雪晴的碗见空了,熊梦雪也给钟雪晴舀了一大勺肉和菜,劝说道:“礼尚往来,独胖胖不如众胖胖。好姐妹就是要有肉同吃!”

“还有,有业同失!耶,押韵!”钟雪晴继续自嘲,两人都笑了。

钟雪晴看着自己刚才还空空的碗里顿时堆起来的菜,感觉自己空落落的心也一点一点被温柔和善意所填满。

“没关系的,我陪你一起做破产姐妹花。工作,总会有的。但是我们的开心,我们的快乐,我们的自由,谁都不能夺走!”熊梦雪举起奶茶,认真地对钟雪晴说。

“嗯!”钟雪晴点点头,举起奶茶和熊梦雪碰了个杯。

生活很苦,还好,奶茶很甜,小姐妹更甜。

Ariel给钟雪晴发了消息,问她是不是以后都不去上班了。钟雪晴难过地回复,是的。Lara和Vivian也抽空给钟雪晴发了消息,小班老师们虽然惋惜她的离开,但也真心希望她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Ariel又说,她非常理解钟雪晴的选择。她从钟雪晴受冤枉事件开始,就觉得,钟雪晴大概呆不长了。

钟雪晴见Ariel发过来一条语音,点开,里面传来稚嫩的童声:“Yuki,我是Wendy,你去哪里了?你不是说要陪着我的吗?”

听了这句话,钟雪晴的眼睛又酸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熊梦雪离开的时候,Wendy就是最长情的那个孩子,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而现在,说要陪伴小机灵Wendy的钟雪晴自己也食言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乖巧懂事的Wendy。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语音发来。钟雪晴艰难地点开语音,又是一个甜甜的童音:“Yuki,你明天还来吗?我等着你哦!”

钟雪晴一听就知道,是小心眼Mia。自从交换秘密后,她俩就成了忘年交,彼此都非常喜欢对方。孩子们自由活动的时候,Mia时不时就凑到钟雪晴身边,哪怕不说话,就是笑一笑,也很开心。她有时候还专门搬着自己的小椅子,特意挨着钟雪晴坐。这种被喜欢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很温暖。但是她注定得不到了。

她依然没有回复。

她早就在手机这边,泣不成声。

钟雪晴给班上的三位老师一人点了一杯奶茶和一个小蛋糕,算是和她们做最后的告别。以后再见面,大概就难了。或者说,大概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有时候,告别就是这样猝不及防。

第二天,钟雪晴就收拾了东西,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室友们先她几天已经回去了,所以她独自出门。她虽不是第一次回家了,但这却是她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虽然这工作,她也已经没有了。近乡情更怯,她有点害怕爸妈会怪她不和家人商量就自己赌气辞职。

但她说是负气辞职,实际上也已经忍了太久太久,忍到无法再忍的地步了,才下定决心辞职的。

希望父母会理解吧。

一路上,她不仅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还备受晕车的折磨。她闻不了汽油味,也受不住汽车的上下耸动以及忽快忽慢。当汽车在这破路上又一次颠簸舞蹈时,钟雪晴的五脏六腑也随之翻腾涌动。她见情况不对,赶紧把事先就攥在手心里的塑料袋打开,一头栽下去就吐了起来。

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吐的时候也尽量把人和塑料袋靠窗,离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远一点,免得自己呕吐不说,还害得他人恶心。她不想给别人添乱。

坐在她周围一圈的都是寒假返乡大学生,几个男生女生发现了钟雪晴晕车,纷纷送来温暖。坐在钟雪晴前面的一个女生给钟雪晴递来一包卫生纸,她声音清亮悦耳:“小姐姐,你没事吧?”

钟雪晴吐完了,她确认自己手上没有污物后,才腾出一只手接过卫生纸,冲女生苍白一笑:“谢谢,我没事了。”

和这个女生一起的男生帮忙大声对司机说:“司机师傅,这有个女孩晕车,能不能帮她换个靠前的座位啊?”

司机听到后,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个座位靠前的阿姨主动说:“和我换座位吧,我不晕车,坐哪都行。”

司机笑道:“谢谢您,麻烦了!”

“没事没事,”阿姨一边说,一边拿着行李往后走到钟雪晴座位这儿,“晕车是真的难受,小姑娘,你到前面去吧。”

钟雪晴用自己带的矿泉水漱了口,把装呕吐物的塑料袋系紧,连连感谢阿姨,又谢过给她卫生纸的女生以及帮她请司机换座位的男生,然后背着自己的背包,拎着塑料袋,扶着一个个椅背缓缓往前挪。

她在前排的座位坐下后,这袋呕吐物只能继续拎在手上。她怕放在地上,要是泼了漏了,会给司机和别的乘客添麻烦。

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好心对她说:“这有垃圾桶,你把塑料袋丢了吧。”

钟雪晴虚弱地回答:“我怕把垃圾桶弄脏……”

司机听到这话,潇洒大气地说:“小姑娘,丢吧,没事的。垃圾桶本来就是装垃圾的,它已经习惯了!”

大家都笑了,钟雪晴也笑了。她把垃圾袋丢掉,这才解放了自己的一只手。

钟雪晴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虽然不适感仍然存在,但她已经比最初舒服多了。

晕车就是,只要吐出来了就会舒服一些。何况她今天运气好,遇到的乘客都很善良,没有任何人嫌弃她,大家反而照顾她、帮助她。

恍恍惚惚中,她回忆起自己刚上大一时,十一黄金周去找了同在武汉上大学的高中同学玩。结果回学校的时候乘公交车,人又多又挤,车开得时快时慢,她一不舒服,赶紧拿出垃圾袋蹲在地上吐。

有个奶奶见钟雪晴吐了,就主动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还从包里掏出一颗糖,说,丫头,吃颗糖,就不难受了。

过了好几年,钟雪晴已经记不清那位奶奶的长相和声音了,但她始终记得那是位慈祥和善、语气温柔的操着武汉话的奶奶。她也始终记得那颗糖的滋味,给她泛酸的嘴中带来了丝丝甘甜,也给她念家的心里带来了阵阵温暖。

她想留在武汉上班,除了因为她在武汉上了四年大学、对武汉情有独钟之外,也因为这些善良的人给她一个独自在外的异乡人带来了星星点点的温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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