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韩嘉彦独自一人在韩府练蕉院内度过了除夕夜,聚精会神温书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长兄并没有请她加入府内的守岁宴,但也派人送了吃食和屠苏酒来。韩嘉彦独饮屠苏,微醺中倒觉颇有意趣。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元祐六年在一片爆竹声中到来。这刚跨过年头,元月初三,朝廷正式发布敕令,命翰林学士兼侍读范百禄权知贡举,天章阁侍制、吏部侍郎兼侍读顾临,国子司业兼侍讲孔武仲同权知贡举。

即日知举官入院,贡院落锁以禁军把守,大比进入第一阶段——出题。

这段时间,韩嘉彦反倒没有闭门温书,出了几趟门,专程去杨楼、潘楼、状元楼等茶肆、酒楼、勾栏瓦舍,坐个半日,听一听汇聚在场内的举子们讨论可能出的试题,以开阔思想,更好地做预备。

她颇有收获,尤其是在初七那一日,她于杨楼遇见了一位慷慨陈词的书生,名唤宗泽,字汝霖,长她几岁,亦是今次即将应试的举子。他对西夏、辽国边事颇有见地,于众多学子面前痛陈军事时弊,并推测今次考题可能与边事有关。

韩嘉彦颇为赞同他的想法,但心中有些担忧,因他的观点涉及到了新政革新中最敏感的整顿吏治,如若在考试时不把握好分寸,可能反倒会引发考官不满而落第。

不过韩嘉彦也并未与他接触,只远远观望。

十二日,出题已毕。礼部张榜,将正式的引试时间定在正月廿一日。在此期间,是举子们最后的备考阶段。

正月十五上元,汴京城热闹非凡,通宵达旦地狂欢,韩府人也大多出门去,到街道上看花灯、赏百戏,品尝美食。但一切都与韩嘉彦无关,她一人留在安安静静的练蕉院内,足不出户,做最后的备考。只有无父无母亦无家可归的雁秋依旧陪着她,不吵不闹。

正月二十,考试前一夜,韩嘉彦最后查验自己的文房四宝与纸张无碍。长兄韩忠彦当晚来见了她,与她简单谈了几句,说了些鼓励的话。他最后道:

“放平心态,中与不中,皆无大碍。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你还年轻。”

韩嘉彦笑了,拱手道:“多谢兄长宽慰。嘉彦定会全力以赴,不辜负兄长一片苦心。”

韩忠彦临走时深深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翌日。引试第一门诗赋进士初试开考。

神宗熙宁变法时,王安石废诗赋进士,只以经义取士,本意是想获得更多务实的人才,因为王安石认为诗赋于政事无用。彼时身为新法反对者的司马光,反倒与他有着类似的见解。不过司马光认为取士当先重德行,文学次之。文学之中经义为先,诗赋次之。

熙宁前,举子皆考诗赋,学问范围极广,因为诗赋命题杂出于六经、诸子、历代史记。从命题角度来说,也较难重复。经义之题出于所治一经,一经之中可为题者,举子皆能类集。裒括其类,豫为义说,左右逢之。因而废诗赋后才十余年,数榜之间,所在命题,往往相犯。

进入元祐年间,为革除这一弊病,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分立经义、诗赋两科,使天下之士性各尽其方,技各尽其能,器各致其用。

诗赋进士与专经进士,此二者的考试范围不同。

凡诗赋进士,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内听习一经。初试本经义二道,《论语》《孟子》义各一道;次试赋及律诗各一首;次论一首。末试子、史、时务策二道,时务策一般是殿试的内容了。

凡专经进士,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内听习两经。初试本经义三道,《论语》义一道;次试本经义三道,《孟子》义一道;论策如诗赋科。

两科评定成绩的标准为:专经者用经义定取舍,兼诗赋者以诗赋为去留,其名次高下,则于策论参之。

按照最初设想,诗赋、经义平分秋色,各占一半名额;不过事态发展超出估计。自从诗赋科再开,举子们一窝蜂全选了诗赋。而专经者十无二三。太学生员总二千一百余人,不兼诗赋者才八十二人。

原因很简单,诗赋、专经本身取士难度大略相当,重开诗赋意味着朝堂政治走向偏于旧党,应诗赋,便是顺势之为,至少不会让考官觉得应试者是个刺头,有利于取士。

韩嘉彦自不会去做那个刺头,她也兼诗赋科。第一日诗赋进士初试,考的便是经义二道,《语》《孟》义各一道,一共四道题。

入场时间定在卯初,收卷时间定在酉正。天不亮,上千举子便已齐聚贡院门外,排队勘验入场。天光晦暗,长夜未明,上千盏灯笼排布在贡院前的街道上,将街道占得满满的,颇为壮观。

每当此时,汴京城都有好事者起个大早前来围观,尤其是家中有正在读书的子弟者,会专门领着子弟前来观瞻。看着那些襕衫学子入场,长辈们耳提面命,要孩子好好读书,有朝一日如那些举子们一般取士。

排在韩嘉彦身前的便是谢盛,他体弱,韩嘉彦与他约好一起排队入场,帮衬着他,以免他身体出问题。

不过好在谢盛今日斗志昂扬,满面红光,并未看出身体的异样。

入场时,贡院吏员要检查考生携带的物品,笔墨纸砚与蜡烛,食盒内的餐食饮水,以及发冠、衣物内都不允许有任何夹带。吏员查得很仔细,每一位考生一套流程下来得费去不少工夫。

可怜谢盛大寒的天里脱得精光,折腾得面上面色发白。但排在他后面的韩嘉彦待遇却截然不同,那吏员一瞧是韩府六郎,只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袍衫的领口袖口,便客气放行了。

韩嘉彦心中窃喜,她本最害怕搜身,但历次考试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勋贵子弟进入考场时一般都不会仔细搜检,以免开罪贵人。这也是为什么韩嘉彦不能放弃韩府六郎身份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勋贵子弟的身份掩护,她恐怕连搜身这一关都过不了。

搜检结束,领到号牌,众举子入场寻找自己的号舍。号舍以天干地支加数字的方式排序定位,韩嘉彦的号舍是丁字排十七号。

号舍开间约莫三尺半,纵深约六尺,仅容一人在内落座,起身走动亦或躺倒皆不得,十分狭窄。当面横装一块桌板,可以掀开进入,内里放置一把圈椅。号舍角落里还摆放有恭桶,是让考生方便用的。

一旦开始考试,考生将会一整日都待在考房之中,不得离开,除非提前交卷。眼前只有三尺半的视野范围,对着的前一排号舍的后墙,顶多能看到来回于廊道内巡逻的巡考官。

考生的吃食都是自带的冷食,多为干粮,能简单吃饱、吃了不会闹肚子就行。

卯初整,铜钟敲响,入场结束,所有考生领到试卷,开始答题。

韩嘉彦沉心静气,铺展试卷,先是纵览审阅试题。今年的经义两道,考的是《尚书》《春秋左传》两部经,试题风格老成持重,中规中矩。《语》《孟》两题更是毫无新意,直接被她押题了。

但韩嘉彦没有掉以轻心,取出稿纸,一面缓缓研墨,一面忖度破题开篇之法。提笔沾墨时,她已然成竹在胸。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句杜子美的自述,如今放在韩嘉彦身上也不为过。相州家学藏书带给她丰富的学养,她文思泉涌,将四道经义题目一气呵成。此间聚精会神,全然未关注身旁的事物。

等搁笔时,惊觉腹内空空,鼻端弥漫着各种杂乱的味道,有食物的香气,也有粪尿的臭味。巡考官每隔两刻钟会报时一次,韩嘉彦等了一会儿,听到报时,是午末未初。

她从食盒里取出菜馒头,吃了两个,就着清水喝了两口,便算是解决了午餐。她最后审阅了一下稿纸上的内容,修改了个别词句,于是换了一支专写小楷的无心散卓笔,蘸墨后,开始小心誊抄上正式的答卷。

这是一项磨人又费神的功夫活,好在韩嘉彦本身就是练功夫的,性格谨慎坚韧,沉得住气、手又稳当,一丝不苟,不出一错地将答案完全誊抄完毕。

彼时是申初时分,已经有其他号舍的举子提前交卷了。但绝大部分的举子要磨到最后一刻,也就是酉时。有些人携带蜡烛,就是为了继烛延长答题时间而准备的,尽管这是明令禁止的,但历届考试皆有放宽答题时间的例外,举子们大多心中抱有侥幸。

韩嘉彦有些内急了,即便她身上有功夫,能长时间不出恭,这一天下来也十分艰难。最后快速审阅了一遍考卷,她便果断提前交卷,随后迅速收拾物品,啥也不顾,径直出了号舍赶去茅房方便。

她实在爱干净,又是女子,那号舍里面的恭桶她实在不想用,更不能在号舍里直接宽衣脱裤,若是被巡考官瞧见,她也不用考了。

第一日考试过后,韩嘉彦径直回府,府内下人们瞧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个窟窿一般。韩嘉彦觉得好笑,她知道这些下人们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到底考得如何。只是她神情永远那样无波无澜,平静谦卑,任谁也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这一晚兄长并未来打扰她,只派内知刘昂给她送了些进补的吃食,叮嘱她早些休息。

正月廿二日,也是考试第二日,早间,韩嘉彦于约定的地方与谢盛汇合。她简单问了一下谢盛昨日考试的感受如何,谢盛笑答“尚可”。韩嘉彦便知道他内心对于自己所答十分有自信,想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而今日考的是诗赋,这是最关键的一门。

此试出一考题,要求考生作诗一首,赋一篇。诗为五言排律,其格式要符合平仄、押韵、粘对、拗救、避重韵、忌复字、起承转合等要求。考生必须严格遵守,一旦不合要求则直接黜落。

赋为律赋,一般限三百六十字,亦有严格的程式,押韵时一定要从试题中规定的限韵字所在的韵中取字,这些限韵字一般代表八个韵,多为四平四仄,且平仄相间。这非常考校举子的才学广度,相当多的举子枯坐一整日,也不一定能凑出一篇完全合乎韵律规格的赋来。

诗赋完全合规后,还要看文采、立意与抒情的水平,这并无定论,不同的考官有不同的评判标准。

韩嘉彦审题,今年的考题出自《诗经》,用的是《国风·陈风·衡门》这篇。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限韵字为:门下栖乐齐宋鲂鲤。

这题目出得有点不正经,似乎不是主考官范百禄的风格……但这首诗表面看,写的是男女私会偷情,要是答题也真通篇去写男女幽会则必然要落入陷阱。

韩嘉彦蹙眉思索了片刻便有了思路,唇角一勾,露出了笑颜。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