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断崖

沈茗的电话一度打不进,沈家拨过去,不是关机就是忙音。

她换了号码,没有告诉任何人,对于家里,没有做出太多解释,她大概是继承了沈家决绝淡然的品性,多说无益,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否决,都会被斥责。

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她当然知道沈家不会就这样简单放过她,要找一个人对他们来所易如反掌,所以她干脆没有刻意去瞒,去躲,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毕业生一样,走出象牙塔,带着迷茫和期待开始自己选择的工作,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生活。

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只是,她强硬的拒绝了子扬要求见面面谈的要求,如果可以,连合约之类也最好省过,从小培养的警觉和思虑使得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给身边人带去任何麻烦。

当然后一条在子扬几近忍耐到极限的抓狂下妥协。

沈茗

她在合约最后一页签下名字,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如梦般不真实,但明明是自己想了那么久的。

与此同时,沈家第一次对这位一向乖顺聪慧的大小姐产生的无法决定如何处置的想法。

有派出的人寻到她出租屋,在周围蹲点闲晃,甚至是有意向沈茗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她一概不理,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自己家里有多少能耐,有多少伎俩,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他们无法对沈家大小姐怎样,只是想看她下一步会如何动作,是会害怕,敬畏,反抗,还是直接冲到他们面前大吵一架,让他们滚回去,不准再出现。

这是他们希望沈茗作出的举动,只有通过这些,才能一步一步寻到她的想法,攻入她的领地,占领她的城池,最后一举击破。

但是沈茗也没做,她照常吃饭睡觉,写稿,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查资料看书,天气好的时候会出门散散步,逛逛街。

她在图书馆租了个信箱,用来接收苏言的信。

她过的很好,那些尾巴,电话里塞满的留言和未接来电对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她压根没有出手,她什么也没做,只做回了自己。

仿佛只要那些人不会真的冲上来砸破她的门,强行把她带走,没收她所有的工具,把她关起来,只是在安安静静周围围着的话,就无所谓。

她甚至觉得在这样的监视跟踪下活一辈子,过一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她现在是一无所有,一切从头再来,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最先耐不住的倒是沈司,她的外公,沈家威严的君主。

彼时的沈司刚刚从职位上退下来,但他压根没有开始享受富裕安静的退休生活,而是步步为营,利用自己积攒已久的人脉,势力将家里的人推上前线,替代他,去斗,去争,去战,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家。

他是沈家的王,他已经习惯了

做一个王。

无法接受自己有衰老迟钝的那一日。

沈茗的父亲是入赘的女婿,一个温润谦和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像雨水洗刷过的晴空,明媚而温暖。

这样的父亲,沈茗却从小对他并无多少亲近,沈家似乎也对这个倒插门的女婿没有多大在意,在很小的时候,沈茗偶然得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接受种种安排,他们爱的很辛苦,却还是执意走到一起,背负起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接受沈家的安排,把自己生生分成两半,一半凛冽,去应对外界的风雨,一半温存,守着小小的家,和爱人一起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

这样的男子,既无威胁,也无野心。

路上简直一抓一大把。自然入不了沈司的眼,但母亲是独女,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只那一次,她站出来为自己求一个人,求一处可为她的爱情遮风挡雨的栖息之地,求一个地久天荒的可能……

最后是祖母站出来挡住了外公所有的反对和质疑,她亲手为女儿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尽管,还是有磕磕绊绊,还是会有小小的争执,偶尔的时候,还是有一丝的犹豫,但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能永远在一起,更幸福的呢?

不能再奢求更多了,不能再不满足了。

对于这样的爱情,沈茗却没有过多的感想,她仿佛只是一个观众,坐在空荡荡的席上,静静的看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帷幕拉开。

看才子佳人,看爱恨情仇,看相遇与分离,看误会和无奈……

她不是戏子,不曾入戏,所以向来冷静客观。

她从出生起,就被带到沈司身边,由沈司负责她的教导和成长,虽然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每日晨起向沈司请早,由司机接往学校,从不在食堂吃饭,午休时间,黑色的轿车总是等在大门口,她坐了去和沈司一起吃午餐,末了回学校继续上课,放学后再由同一辆车接往沈宅,等沈司回来辅导功课,检查课业。

她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仿佛沈司才是她的父母,负责她的饮食起居,课业前程,她要做的只是乖乖接受这一切,那么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她会是一个合格的沈家大小姐,美丽,温顺,多才,宽厚,体面。

他把某些因素某些特质通过生活的点点滴滴灌入沈茗的身体之中,像慢性毒药,无知无觉的侵入。

后来,沈茗会想,这算不算一种报复,沈司将女儿的任性视作一种背叛,由此而生出的怨恨全部通过最亲近最无法辩驳的方式转嫁到沈茗身上。

他要重新培养出一个真正的沈家大小姐。

所以,某种意义上,她不只是沈家的棋子,沈家的牺牲品,亦是父母坚贞爱情的牺牲品?!

产生这种认知的时候,她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无人可怨,无人可恨,她只觉得好笑

,看了这么久的戏,心里想着这些与自己无关,都是假的,念着不要入戏不要入戏,可到最后,还是入了戏。

敢情她还是主角,这是她的戏台,只是一直以来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但这些想法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她有自己的生活,有满满的课程,有繁重的课业,有三五好友,甚至还有一次擦肩而过的爱情。

最重要的是,她有苏言。

苏言自然不是她的,但她暗地里,就喜欢这么想,这样想的时候,会感觉到自己心田深处流动着的清流,原本只是貌似白开水般的淡漠,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记滚烫烈酒。

那些曾经的生活遥远的仿佛已是上辈子的故事。

所以,一日傍晚,她从图书馆回家,一路只觉疲惫,子扬的要求越来越高,细小的错误都会被揪出,要求她一遍遍改,直到稿件让他满意为止。

她从图书馆带回了些资料,夹在包里,步履匆匆,一路小跑着爬上楼梯,掏出钥匙开门。

故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楼下小区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流畅的车身,熟悉的线条,像蛰伏于夜色中的兽,冷静的等待猎物出现。

门一开,她连日来的疲惫都被眼前的场景卷走,混混沌沌的大脑也登时清醒过来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泼下,她的世界,一片潮湿阴冷。

狭小的客厅内,沈司端坐在一张简陋的沙发上,沙发有些年代了,是这间屋子原本就有的物品,即使隔着距离,也能看到侧面的皮质都翻了口,露出白花花的棉絮。

但这也是这狭小客厅里唯一能用来待客的地方了。

沈司穿着黑色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与这落寞的房子和沙发如此格格不入,但他还不介意,借着驻在身前的拐杖,背脊笔直,仿佛他整个人的力量中心并没有落在身下的沙发垫上,而是依靠着手中的拐杖站立与此。

是的,他明明坐着,给人的感觉却像一座雕塑,冷峻严酷的线条,高高在上,直立着。

居高临下。

他的头发已花白,却还是梳的一丝不苟,沈茗无法判断他在这里坐了多久,等了多久,只是在听到门锁上钥匙插入的一瞬间,宛如沉睡的狮子,张开了双眼,尖锐的视线直直的投向沈茗。

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沈茗站在门口,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稍稍打破了这屋子里诡异的宁静。

她手中的包还没有放下,外套上还占了淡淡的书香,鞋柜就在门旁边,她却还没有来得及弯腰取出一双舒适的拖鞋给自己换上。

这些都是她在下一秒应该要完成的事。

她觉得要做的事太多,但此时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

他们在日渐暗沉的暮色里立于时间的断崖上倔强对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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