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阳光明媚的正午,夏轻尘坐在面馆儿的柜台里,低头数完一天的收入,将数字填进账本。然后从椅子上下来。彼时面馆里的人已散去,皌连景袤已经摘下了蒙脸的口罩,动作娴熟地将面锅刷洗干净,堵上炉眼,然后擦拭起熏黑的灶台来。
夏轻尘静静看着眼前穿布衣围裙的男人,本还是凉爽宜人的春天,那张脸却已被炉火熏得满是汗水。好几天没刮的嘴边,长出了青青的胡茬。这四年多来,他已经从一个身穿龙袍,威仪在上的龙主,彻底变成了市井深处,一个寻常面馆儿的小老板。回想当初刚刚定居此地,连煮饭都不知道要放米的他,现在对一切粗活杂务竟是如此纯熟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就因为夏轻尘当初玩笑般的一句话,他们就开了这个牛肉面馆儿。后来敏之带着重居正跟来了,萧允也跟来了。他们就在东南的这个小市集里,建起了家。
“阿袤……”夏轻尘从身后搂住他。
“怎么了?累了?”皌连景袤手上动作不停“先回屋躺会儿吧。”
“嗯……不累……”夏轻尘抱着他摇晃着,将脸枕在他的背上“就是舍不得你……”
“不过是要出城去买面粉,明天一早就回来了。”皌连景袤用干净的手肘蹭了蹭他。
“阿袤,咱们做点儿别的买卖好不好?我总觉得让你做这些,太辛苦了……”
“随你,你要是不想开面馆儿了,咱们就换点别的事做。”皌连景袤转过身来,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反正不管做什么,我都能养活你。”
“谁要你养活了”夏轻尘在他胸口一捶“说得我跟没干活一样。”
“哎哟,你最辛苦了”皌连景袤用围裙擦了擦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你是当家的账房先生,这个家就你功劳最大。”
“放我下来……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夏轻尘措手不及地看着大开的店门。
“我想洗澡……”皌连景袤含住他的耳朵轻轻一啃。
“就快出门了,洗什么……浪费柴火……唔……”
“柴火让萧允再劈嘛……”皌连景袤笑容可掬地抱着他往后院走“反正都出汗了,洗澡前做点别的事吧……”
“放开我……我昨晚累了!”
“刚刚才说不累的,爱卿你又欺君了,该罚!”
而“该罚”的结果就是皌连景袤餮足地洗完澡出门,而夏轻尘筋疲力尽地躺在房间里,睡了足足一个下午。
再说这天午后,萧允提着食盒,往街对面看病的郎中摊档走了过去。
张记药行就开在这个小城租金最贵的一个档口上。每天从临近县城和乡村赶来看诊的病患络绎不绝。人是一种较贵的动物,无论是太平盛世或是战乱饥荒,都无法避免疾病的入侵,于是郎中就成了任何时代都不会冷门的行当。如果在某一个年头,某个地方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那么他一定会成为该地最受欢迎和尊敬的人物之一,尤其当这个郎中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时,这种受欢迎的程度就非寻常人可比了。
“张大夫,这是家里新炸的糕,我专门给你带来的,你尝尝……”
“张大夫,这是我亲手做的鱼羹,你要趁热吃……”
“张大夫,这是我今早特地帮你抓的鸡,刚烤好的,我来喂你啊……”
看诊的摊子前,炸糕店的女儿、鱼贩的女儿、鸡贩的女儿,各自捧着自己的手艺,团团围住张之敏,在那五尺见方的遮阳布下,你一口我一口的喂着。
“玉兰啊,你这手怎么了?”张之敏抓起炸糕店女儿的手,暧昧地捏了捏。仿佛是存心欺负一般,挑着眼角看着一旁脸比锅底黑的书童——重居正。
“还不是帮你做炸糕,让油星子给崩了。你倒是给我治治啊……”
“这还用治?”张之敏将那胖乎乎的手举到嘴边,勾着眼睛挑了一下重居正“我帮你舔舔就好了……”
“哎呀,讨厌~~”
重居正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就要发作。冷不防萧允突然现身面前举着手里的食盒,重重往张之敏面前一放。凶神恶煞地眼神一瞪,吓得姑娘们跑个精光。
“萧允”张之敏不满地看着他“你皮又痒了啊?”
“张之敏,你到底要不要吃面?”萧允指着桌上女人们送来的各种食物。
“笑话,当然吃!”张之敏一把打开食盒,端起其中的一碗牛肉面呼噜呼噜一扫而光,然后抹着嘴将食盒递给一旁可怜兮兮的重居正。
“敏之,你要是再这样勾三搭四,明日就别想吃牛肉面了。”
“哟,哟,我耳朵听错了吗?萧二掌柜向东家发威了啊?你的屋产是从谁手里租的,你开店的本钱是谁给的?现在你来说不给我面吃。行,还钱。”张之敏摊了摊手掌。
“你……”
“哦,我差点儿忘了。钱柜的钥匙在三掌柜那儿,脸皮比纸薄的你怎么好意思向他伸手要零花钱呢,哈——哈——哈——”张之敏拿起一块炸糕,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又轻拍了两下那木讷的脸“姓萧的,我再怎么勾搭也没你过分。我最多是跟姑娘聊聊天儿,你却是眼巴巴想占轻尘的便宜!”
“你胡说!”萧允怒吼一声啐掉那块炸糕,拳头呼啸生风地挥了过去。张之敏也不甘示弱,翻身上桌长腿横扫。两人掀翻了顶棚,一路追打过街。
重居正看着一地狼藉,心中莫名地一阵委屈。他默默地清理干净桌椅,重新支起摊子,待终于忙完了打开食盒,面条已经泡胀了,于是他愈发委屈地坐在位置上,闷头吃那碗风味犹存的牛肉面。
他守着摊子,到散集也不见张之敏和萧允回来。最后他只好一人收了档,提着装空碗的食盒回面馆。
夏轻尘睡了一个下午刚刚醒来,正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从后院走进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睡袍,宽松的领口隐约可见暧昧的淤痕。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幅活动的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习惯性地被重居正留意在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从最初的任务变成了习惯。唯独此时此刻的他,自己想模仿也模仿不来。
“侯爷,你是不是累了?”重居正脸红着问。
“哦……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敏之和萧允又打架了。”
“哦……”夏轻尘昏昏沉沉地给自己舀了一瓢水喝“居正,不是说别再这么叫我了吗?让人听见了误会。”
“是……”重居正掏出钱袋交给他“这是今天的诊费。”
“先放在柜台里吧。先做晚饭。”夏轻尘让他在一旁生火,自己换了衣裳,腰酸背疼地将之前发过的面揉成馒头蒸上。然后另起炉灶炒菜。
“真香啊……”重居正一边扇着炉子一边看他的动作,幽幽地叹道“侯爷做的菜也是我学不来的。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做得一样了,可是敏之就是能一口吃出区别来……”
“居正啊,我已经不是侯爷,你也不是我的影卫了,所以你不学我也没有关系……”夏轻尘一边扒拉着锅里的菜一边说。
“只要你不介意我总看着你,我……我没关系的。”重居正低着头说“其实我喜欢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就像你这样好……能让敏之喜欢……”
夏轻尘愣了愣,垂下眼来:
“你既然选择和我们一起重新开始生活,我不希望看你因为我过得不快乐……敏之就在你身边,也许你该更努力地让他注意到你,而不是我……唉,我去把店门关上,你看着它煮一会儿再盛出来。咱们先吃,不等他们了。”
“是……”
夏轻尘离开灶台往门口走去。这时,屋外阑珊的灯火中,传来迟缓的拄地声。夏轻尘看着缓缓进入的身影,当场一惊,惊呼声卡在了嗓子里。
“请问,这里是饭馆吗?”
魁伟的身影萧索地立在门口,面对着瞪大了眼睛的他,语气平常地问道。
“有人吗?”
地面被叩出沉闷的声响,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身影跟随着方天画戟的点地,缓缓地朝自己靠近过来。夏轻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迟缓的动作,颤抖地伸出手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想迈却难以迈动。
只见来人缓慢地触碰到饭桌,摸索着坐下,将手中的方天画戟放在一旁,沉声叫道:
“店家——”
战栗地呼吸着,夏轻尘艰难地移动到他面前,抬起手,在那深黑的眼前轻晃两下。
“谁!”赫炎苍弘精准无误地扣住他的手腕。
“呃……”
“嗯?!”
这种气息——
不……
夏轻尘摇着头,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光彩的双眼。一回头,赫然看见与自己同样震惊的重居正正发抖地端着碗站在柜台里面,颤抖地举起了菜刀。
不要!夏轻尘几乎是恳求地冲他摇着头。好半天,他才将菜刀放了下来。
“你是谁?”赫炎苍弘依旧扣着他的手腕,抓得他生疼。
我……话未出口,重居正在远处答道:
“客官,你别抓着我们掌柜,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哦”赫炎苍弘慢慢松开了手“抱歉。店里有吃的吗?”
“啊……”夏轻尘用力地点点头,仿佛疯了一般地跑到灶台上,把刚做好的饭菜全都端上了桌子。
“嗯……”赫炎苍弘伸出手摸索着。夏轻尘站在一旁,看他犹豫而谨慎的动作。这个曾经狂傲一时的男人,正在竭力地不让自己露出狼狈的模样。他的掌依旧宽大粗糙,有些刮伤的指尖藏了灰尘与污垢。夏轻尘看着他笨拙的模样,内心是震撼的辛酸。他默默地抓过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将筷子塞进他的手中。
“多谢你。我自己可以吃。”赫炎苍弘低了低头,通过气味辨认着每道菜的位置,尽量准确地夹道嘴里,维持着自己的吃相。
“掌柜是汴州人吧?这菜很好吃……”赫炎苍弘品尝完似曾相识的味道,饱足地抹了抹嘴“多少钱?”
不……他怎么会收他的钱呢?夏轻尘推了推他的手。谁知赫炎苍弘的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他不悦地瘪了瘪嘴,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你当我是要饭的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男人,在这样的处境下,还依然在乎着那骄傲的自尊,不愿在人前忍受一丁点的侮辱。他不是应该在西苗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来这里?他变成这样了还要去哪儿?
眼前赫炎苍弘拾起画戟起身离开,夏轻尘一把抓住他远离的手臂,将他扯住。
“掌柜的?”
不能走。不能走。他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
夏轻尘拽着他往回走。矛盾的心纠结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