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前，莫宇获得了一次与兄弟相见的机会。
隔着一个小小的窗户，王国庆告诉二弟他妻子过逝的消息，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见面的时间很短，王国庆一直低着头。作为三兄弟的最长者，他那时只有无边的悔恨，要是自己在二弟妹分娩的当天能够与弟弟一起等待，或许将不见得再得悲剧。
哪怕那天其实是他的生日，即使那天是举国欢腾的国庆节，就算那一天罢工会影响今后的工作，他只知道一点：如果自己能够快一点点，就快一分钟就好，就能挽回一次伤心。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希望听到两个弟弟的斥责，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莫宇跟古为民都知道，其实那不是庆哥的错。
“……我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时间将尽的时候，莫宇用沙哑地声音低低问道。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一个还未不如而立之年的他就变得苍老。
“是女儿……你放心，你嫂子有好好照顾孩子的。”王国庆用同样沙哑的嗓音回答。
“我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莫宇悲伤地说道。
“二哥……”古为民只觉嗓子眼塞了硬物一般，一声称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之前，我得给我的女儿想个好名字。”莫宇失神地扭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疲惫地站起身来。
探视时间用完了。
再之后，判决就下来了。那一天桂城的法场血腥味弥漫，许老板等一系列罪犯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枪决的人中，有许老板同层次的毒枭，有他的手下，有曾经穿着虎皮的警察，有一个月前还道貌岸然地坐在机关办公室喝茶的公务员……但是没有莫宇。
莫宇连从犯都算不上，甚至可以说是受害者。
但是那几年严打多次，他还算是走运了，没有跟政策令行时触了霉头，不然就凭藏毒运毒这两条罪名足够枪毙个几十回的。
最后判决下来，有期徒刑十八年。
这还是念其是被迫，在打击犯罪清除余孽的过程中提供线索、举报有功、认罪态度良好……等等在某些官员的说情下得的结果。
这后边，固然少不得老三古为民那位市长岳父的身影。
十八年的有期徒刑，恰好是一个婴儿长大成年的年份，而正当年富力强的莫宇，却要去独自面对那一片狭窄地天空。服？不服？
法律是无情的，制定下来自然要言出法随。
但法律上，终审判决之后是允许家属探望的，在莫宇被押运到桂城第一看守所的第二天，他的兄弟带着他的女儿，再次来探望他。
“二哥，如果我不报案，可能还……对不起……”尘埃落定，古为民用了这许多天的时间，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一句囫囵的话语。
莫宇却笑了，笑得很苦涩：“老三，别说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你就该这么做……至少，我不会被良心谴责一辈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莫宇的宽容，让古为民嗓子再次一哽，撇过脸去失声痛哭。
他想啊，如果当时二哥如约带去那批货，或许罪孽更深，但绝不至于让自家兄弟身陷囹囫，更不会……更不会让二嫂遭到杀身之祸。
“我女儿真漂亮，满月了啊，真像她妈……”莫宇仔细地看着王国庆怀里抱着的孩子，仿佛是看世界上最美丽地瑰宝。
“你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我们一直在等着你。有想好的名字吗？”王国庆将孩子略微抬高一些，让二弟能看得更仔细一些。
“有的，就叫思妤吧。”莫宇眼中流露出浓浓地悲伤。
“思yu？宇宙的宇还是……”
“妤，‘女’字加‘予’的妤。女孩子家家，就不要用我的名了。”莫宇神色有些复杂地说道。
“可是你姓‘莫’……”王国庆只当二弟是想让孩子记得她的母亲是谁。
莫宇惨淡地笑了：“对啊，就是要她不要想。如果她今后长大了，知道自己一出生，她妈就因为保护她失去了生命，她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老三！”
“二哥？”古为民不敢抬头注视二哥的眼睛。
“不要让孩子自责，要恨，就让他们恨我们这些当父亲的吧。”莫宇知道，老三一直因为弟妹的离去对自己的孩子不怎么待见，就像他的岳父不待见他一样，古为民何尝不是在潜意识中悔恨地认为是孩子夺取了爱妻的生命？
“编个好点的理由，至少……让他们长大之前，既不能让他们恨自己的妈，也不能让他们恨自己……”莫宇惨笑道，“庆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从一懂事，就让她知道自己有个坐十几年牢的父亲……老三很忙，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时间照顾，我们……至少嫂子还在，思妤就拜托给你照顾了，呵……‘忘’（王）思妤，跟莫思妤也差不多了。庆哥，我的哥哥……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害死了她母亲的爸爸……”
如果不是自己太惹人眼，哪里会走到如此局面？
“二弟，你放心，我会把孩子照顾好。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就叫王思妤，是我王国庆亲生女儿……”王国庆重重地点头，那么地用力，泪水在点头之间洒出眼眶，落在怀抱中婴儿稚嫩的脸上。
“庆哥，谢谢你。”仿佛是交待完后事一般，莫宇一直直挺着的脊梁顿时就垮了下来，有些佝偻有些萧瑟，就连他眼中的精光似乎都散去了不少，喃喃着，“这样，阿妤就不会那么恨我了吧？”
“二弟！别灰心啊！不就是十八年吗？我们兄弟三个，别说十八年，就是再过一百八十年也还是兄弟，你不是说咱们祖祖辈辈地做他个千年兄弟也不比刘关张差了吗？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的话，就给我把胸膛挺起来！”王国庆焉的大声说道，“十八年，十八年后思妤成年的时候就能出来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答应你，到时候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女儿莫思妤，你就不想到时候父女团聚吗？”
“啊……啊……哇……”王国庆的斥责在回响，宛若咆哮地声音让怀中的孩子顿时大哭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撕裂了莫宇的心肺。
“我的女儿……”莫宇呆呆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的女儿！”王国庆在哭声袭耳中无比坚定地说道。
古为民悔恨，因为他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做了错误的事，让二嫂英年早逝；王国庆悔恨，因为在兄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莫宇悔恨，如果不是他，那么他将会跟妻子继续他们有家有孩子幸福生活。
同样的悔恨，他们都以为自己有罪。
一声兄弟的承诺，在这样的悔恨之中换来的是同时的沉默。
孩子的啼哭，撕裂心肺的却是三个男人。
“……判决书上说，要查处我的家产，说是非法所得。”莫宇脸上露出自嘲地神色，“算是吧，这是对我的惩罚，在岭东，我欠了上百人的工钱，才有赚到更多……妻离子散……这就是我的报应吗……庆哥，老三，我破产了，除了房子里的东西，什么都没剩下。庆哥，你回去把我房子卖了吧，里面的东西，你们两人分一分。对了，那台电视机是进口的，很好看，里里外外都很好看，你们两个一定要拿去，一起看电视……知道吗？”
兄弟的承诺，莫宇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说道最后，却是飞快地冲两位兄弟眨了眨眼睛。
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默契，他相信他们能懂的。
王国庆跟古为民确实懂了，离开看守所，两兄弟撂下一切打算跑回家里，取出莫宇说的那台电视机。
里里外外都很好看。
他们找出了螺丝刀……
一封信，被放在了电视里的显像管的下方。
如莫宇所言，他们两兄弟一起看……
“庆哥，老三，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我肯定是出事了。”
“其实，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兄弟我‘莫老二’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哪能不做一些准备？现在的话，要么我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进了牢房，阿妤能把信交给你们，那我一相信她能够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上一次的严打才过去不到一年，我这次跟毒品占了边就没想过能回来，给不夜城房老板送货回来的路上，我就多了个心眼，至少，我应该能留下点东西来。”
“跟着信的两张存折是我用假身份证开的，查不到人但是能在公安局里有资料，不怕丢了。里面有我这些年的积蓄，一张是庆哥的，一张是老三的。当然，里面的钱不是全部，我不傻，家里的存折账号肯定要被冻结，里边的钱就是准备今后被查的，数目不小，应该不会被怀疑。”
“钱，我没给阿妤留，我怕因为我连累到她也会被波及。庆哥，当年咱们兄弟不是说一起开一家酒楼吗？这些钱应该够了，替我照顾好阿妤和我的孩子，等酒楼开起来了，给阿妤些股份，至少让娘俩可以安生地过完这辈子。”
“老三，你不是说要替我报仇，将那些衙门里的害群之马全部抓住来吗？不是你二哥吹牛，对衙门里那些事你二哥捏着鼻子闻到的臭味都比你多，凭你现在一个小小的区长，只能把自己搭上去。这些钱，就是你二哥给兄弟你的政绩，该怎么花你应该清楚，二哥祝你青云直上，如果你怕办不到，钱最好留点，跟庆哥一起开酒楼，平平安安地过这辈子算了。”
“庆哥，别怪老弟偏心，算起来老三得的比给你的多。等老三上去了，肯定能照顾到你，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应该明白的，我也就不多说了。”
“老三，也不要执着帮我报仇什么的，侄子家全命苦，如果你出来什么事，孩子怎么办？咱们三兄弟，就庆哥走得平稳，但这并不是把所有的压力都给他的理由。”
“其他的，也没别的安排了。同年同月同日死太夸张，兄弟我先走一步，替我照顾好阿妤她们娘俩，兄弟我就没有遗憾了。”
……这信，显然是早就写好了，就在莫宇给房老板送了货的当天，恐怕这信就被准备在了电视机里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