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旅行

窗外已经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后,天空竟然放晴了,阳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

绘梨衣醒过来了,她面色红润,正把头发梳成原来的模样,不加修饰的笔直长发,像是瀑布那样披散下来,在脚下盘曲起来。

美容店为她精心制作的发型看起来非常时尚,可这样子的绘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静、清澈,却又古艳,就像那些神社里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头之后绘梨衣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圆边小礼帽,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

“蛮好看的。”路明非说。

今天绘梨衣换上了白色塔夫绸露肩裙,这是她第一天购物就购买了的衣服,这也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她翻看了时尚杂志,知道年轻有资本的时尚女孩都会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后背,她很年轻,有的是资本。

喝过少许路明非的血,绘梨衣全身的龙化现象都退下去了。

洁白如初雪的肌肤,看上去那么的美好。

路明非有些看呆了。

绘梨衣拿出小本子,又打算写什么。

路明非大步向前握住她的小手。

“你会说话的对不对?为什么要用写字来代替说话呢?”

昨夜,绘梨衣是开口了的,说的是“言灵·审判”。

“不会说人话,只会说奇怪的话,说了就会发生让人难过的事。”

绘梨衣还是坚持在本本上写字。zusu.org 茄子小说网

“什么难过的事?”

路明非没有拿过本子。

“死了,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都死了。”

绘梨衣并不哑,但她的血统太纯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龙族的语言,而那种古老至高的语言只能用来下达命令。她的天赋言灵是“审判”,下达的命令总是死亡,所以她说的话在别人眼里都是诅咒。她讨厌自己说话造成的结果,所以从不开口。昨夜她确实是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清澈,像是风吹过排箫的音管。

“你的声音很好听……”

绘梨衣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像是在说:“可是我不能说。”

路明非伸手拿掉她的手指,眼眸对着绘梨衣的眼睛:“对我说吧,我是不会死的。”

绘梨衣看着路明非,犹豫了很久,指尖传来了路明非的温度,很温暖。

路明非朝她重重点头。

然后,绘梨衣轻启樱唇,眼神朦胧,说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Sa……kura?”

……

“他们……租了一辆保时捷911跑车!”

监视者发出大叫,就像是发现了人生中最不敢相信的事。根据这么多天的观察,这俩就跟两头猪一样,除了吃好的,就是穿好的,只不过一头是衰猪,另一头是猪美丽。

“他们正沿着上野线向西行驶!车速很快!他们似乎知道导播车在后面尾随了!他们想甩掉我们!”

“飞艇报告,在本町出入口附近锁定他们了,但他们很快就会离开飞艇的监控范围。”

“他们超速了,警车正在尾随他们!他们加速了,他们还想甩掉警车!”

“他们已经甩掉警车了,正在银座七丁目附近加油,他们似乎在为长途旅行做准备。”

“他们在附近的超市里购物,看起来他们买了很多零食……还有巨型轻松熊!”

大幅照片经由手机网络发送到苏恩曦面前的大屏幕上,那是广告飞艇从空中拍摄的,又下雨了,不过是蒙蒙的太阳雨,五光十色的雨丝中路明非和绘梨衣扛着一人高的熊跳上跑车。

今天的新郎新娘堪称肆无忌惮,绘梨衣洗掉了为她精心设计的妆容,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们在全无伪装的情况下驾车横穿东京城。不过此刻蛇岐八家的精锐都集中在赶到了沿岸地区,防御死侍和人鱼的进攻。

根本就没人来管这两个小疯子!

“酒德麻衣!”苏恩曦终于完成蹲点任务,又回到了“前线”。

“收到!”酒德麻衣骑着一辆火红色的重型摩托,穿行在车流中,车后的皮箱里装着那支沉重的AS50(反器材远程狙击步枪)。

路明非和绘梨衣终于还是拥抱了,经历千难万险,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酒德麻衣想老板也许真的转性了,要写一个爱情故事,不会让悲剧在这种适合相爱的季节发生。

那她也就用不到车后座上那支AS50了。

也许?

……

黄昏之前,路明非和绘梨衣到达了四国西南端的小镇,这里距离东京足有四百多公里,保时捷跑车也跑了足足四个小时。

露天停车场上空荡荡的,路明非随便找了车位停好车,打开车门就听见了潮声。他们看不见海,海跟他们之间应该隔着一座山,潮声像是在天与地之间回荡。

“海?”

绘梨衣有些兴奋。

这应该是绘梨衣第一次听见这样舒缓的潮声。

路明非穿着红线锁边的赭色猎装,登上焕发着闪亮光泽皮鞋,他一手伸给绘梨衣,另一只手摸出指南针,带着绘梨衣去向不远处的小镇。

小镇前的牌子上写着梅津寺町,镇子里的街道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感觉,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和式屋,商家门前挂着蜡染的蓝色幌子,偶尔有现代建筑也就是两三层的小楼,建筑之间种着一丛丛的晚樱。这种时候,东京街头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这座海滨小城,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队穿着校服的小学生经过。

他们赶上最后一列登山电车,登山电车建在小镇神社的旁边,轨道足有45度角,登山的过程中发出噔噔的响声。

在成为旅游胜地之前,梅津寺町是个铜矿,附近的男人都是矿工,他们每天都乘坐着这样的老式登山缆绳上山挖矿,后来矿车才被改造成了观光电车。

轨道两侧生长着浓密的树木,从常见的松毛榉、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贵的红皮云杉、朝鲜崖松和寒樱,这里都能找到,树丛间隙还生长着忍冬和山刺玫这种野花。这些树木如浓云般遮盖在轨道上方,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颜色不断变换的隧道中,这条隧道纯粹是由树叶和花组成的。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个乘客。绘梨衣把头探出窗外四下眺望,满是惊喜。

来梅津寺町是路明非的主意,绘梨衣表示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说那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很漂亮但是很远,我们需要一辆好车。

所以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个小时,从本州开到四国,最终抵达这座海边小镇。

“Sakura不是日本人吧?怎么会知道这么漂亮的地方?”

“我看过一部日本拍的电视剧,这是那部电视剧里很有名的场景,很久以前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字?”

“东京爱情故事。”

四国最西南的县是爱媛县,《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拍的。

来着日本之前,路明非是决定一定要来看这里一次的,只是他没想到,身边会有人陪他一起来。

他一直梦想来梅津寺町旅行,做了很多很多功课,知道梅津寺町是个靠铜矿起家的镇子,还有这条电车隧道,春天它是碧绿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则是深绿的,绿色浓郁得像是要从头顶滴落,秋天它是苍红色的,枫树和银杏大量落叶,轨道上铺满或红或黄的叶子,密到连枕木都看不见,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环绕着轨道,像一件后现代的艺术品。

路明非抽出一条手帕把绘梨衣的眼睛蒙住,“一会儿解开手帕会看到很漂亮的景色。”

绘梨衣认真地点头,把手放在路明非手里。

落日发红,斜斜的阳光从树阴间投下来,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照进电车,在老式的木头座椅上不断地变幻。路明非也闭上眼睛,只听见齿轮和轨道咬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登山电车在山顶的石地藏庙前停下,路明非牵着绘梨衣下车,车站前站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谓石地藏,就是路边站着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庙也不是一个真的庙宇,就是在石地藏的头上建了一尺见方的砖顶,给石地藏遮雨,有了这个钉子这就是石地藏庙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个饭团放在石地藏面前,拉着绘梨衣穿越树林。

他们走的是几十年前矿工们进山采矿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块拼成,绘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把双手搭在路明非肩上。路明非踢开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菟丝子,走在前面,道路尽头有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林子里来。道路的尽头是早已封闭的矿井,为了纪念这座养育了镇子的矿井,梅津寺町的居民们捐款在矿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制的庙宇式建筑,每一根椽子上都挂满了用于祈福的鲤鱼旗,屋檐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娃娃。这是当地的风俗,如果镇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会来这里挂上一面鲤鱼旗,如果是女孩就会放上一个瓷娃娃。

矿车的轨道早已锈迹斑斑,枕木间生长着杂草。他们沿着轨道来到山崖边,路明非扶着绘梨衣让她登上一块凸出悬崖的石头。

裙摆被山风吹得飞扬起来,绘梨衣踩着高跟鞋子贴着悬崖站立,笔直修长,就像一株新生不久的小树。路明非只要猛推一把,这个已知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混血种、可以轻易毁掉半个东京的人形怪兽,就得坠落山崖一命呜呼。想起来真可笑,这么巨大的权力却被他这种废柴握在手中。

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权力。

他双手按住绘梨衣的肩膀说:“现在可以把蒙眼布解掉了。”

绘梨衣解开手帕,夕阳如海潮般涌入她的视野,巨大的日轮已经触及了海面,数千万吨海水在她脚下缓缓地荡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风吹着数万公顷的森林,傍晚的树林远看也像海,苍红色的大海,成千上万的树梢随风摇曳,组成层层叠叠的波涛。小城小镇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分布,路明非给绘梨衣一一地讲那些小镇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远处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再远处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镇上的小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寂静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摩天轮缓缓地旋转着,却没有载客,跟大游乐场中的摩天轮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轮只能算是个微缩版,但它在夕阳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树海上。

临海的轨道上,黄色的慢速列车轰隆隆地驶过无人的小站,白色的栏杆把小站围了起来,上面挂着“梅津寺駅”和“[东京ラブストーリー]ロケ地”的标志。这说明《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个小站拍摄的,那里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觐爱情的圣地,那列黄色火车从东京带来数不清的游客,梅津寺町小镇迅速跃升为著名的旅游胜地。如今那部老电视剧的魔力已经退去了,更新更有趣的片子占据了电视屏幕,梅津寺町小镇重又变回当初那个默默的无人问津的镇子。不知道多久才会等来路明非这种怀旧的神经病,居然还是个外国人。

路明非把耳机挂在绘梨衣的耳朵上,放小田和正写的《爱情故事忽然发生》给她听。那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说起来奇怪,他从来不在手机里灌什么音乐,可路明泽给的手机里,就有这首歌。

难道路鸣泽也会看《东京爱情故事》?这种魔鬼确实有点丢魔鬼界的脸吧?

路明非还能记得那首歌,当年他靠硬记发音学会了唱那首歌。

“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那些话涌上心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雨快止了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

我用所有的一切越过时空的阻隔来到你身边

……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事隔多年他把好多情节都忘掉了,那场曾经感动过他的离别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可听着耳机里泄露出来的、风一样的歌声,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那歌的调子了。

在播放那首歌的几分钟里绘梨衣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夕阳下静谧的海岸线、往复的大海和旋转的摩天轮,路明非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这可能是绘梨衣一生中第一次的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的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欢这个地方。

“世界很温柔。”

世界很温柔?路明非从没想到温柔这个词也能用来形容“世界”这么巨大的东西。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

“海里有海怪么?”绘梨衣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种东西应该只是神话传说……”

“飞空艇是真存在么?”她又问。

“技术上还没有彻底实现,不过应该不久后就会出现。”

“地狱呢,有么?”

“这个不能确定,按说得死了才能去那里,我还没有死过。”

“A-laws和天人组织还在作战么?”

“历代《高达》里的东西都是虚构的,《火影忍者》和《海贼王》也一样,类似问题不要再问了……”路明非有点无力。

他们坐在矿井的屋檐下,绘梨衣问问题,路明非一条条回答。这个女孩似乎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这下子全都问了出来。

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条理,比如大海为什么会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车是从哪里开来的,但有些非常无厘头,比如布里塔尼亚王国对11区的奴役是在何时结束的。

路明非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绘梨衣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游戏和动画片。没有人给她耐心地讲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游戏,因为他认定玩游戏是会让绘梨衣高兴起来的事。为了避免她因“太过无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会给她安排这样那样的娱乐,比如每个月带她去Chateau Joel Robuchon或者龙吟餐馆吃一顿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样仍然存在着她跟外界接触的危险,所以最常见的娱乐就是游戏和动画片。

她看了几乎全部公开发售的动画片。医务人员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心跳、脉搏和脑电波都非常稳定,却没有意识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型。

在她的概念里世界充满了动荡,历代高达和鲁鲁修在同一个时空中作战,圣斗士跟攻壳机动队也是同时存在的,她也会怀疑某些游戏和动画的合理性,比如《银魂》。

她一直想要验证自己想象的世界对不对,所以才反复离家出走,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却又很恐惧,所以出走总是以失败告终。

回想他们俩在金库门前相遇,绘梨衣立马转身回屋里去收拾衣服,跟他这个陌生男人翘家……就像一只看见笼子被打开的小猫。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路明非靠着手画地图和手舞足蹈,终于给绘梨衣讲清楚了海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说世界上有中国有美国还有战斗民族俄罗斯,有些地方千里黄沙几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极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鱼吃,他不像恺撒那样去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女孩讲各地的风土人物,他讲得结结巴巴而且还参考了以前在网上看的游记。大概只有绘梨衣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妞才会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

“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里塔尼亚王国也没有天人组织,失望么?”路明非问。

“不,不失望,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很温柔。”绘梨衣又一次用了温柔这个词。

她扭过头去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在梅津寺町的上方,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她的眼神呆滞又瑰丽,路明非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落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绘梨衣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太阳快要消失之前,绘梨衣对路明非说。

路明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起来绘梨衣确实喜欢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欢我。”绘梨衣接着说。

她抱着巨大的轻松熊,低垂眼帘,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猫。

高中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又坚硬,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所以他才会坐在谁也找不到他的天台上,一坐几个小时。

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耻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该静静地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生长也静静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可是现在的路明非不会这么觉得。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世界的喜欢。

“我喜欢你啊,绘梨衣。”

“你的哥哥也喜欢你,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你。”

“世界的那一点的不喜欢,不重要的。”

“如果你还是在意世界那么一点点的不喜欢,那么世界就是我的敌人,直到它喜欢上你为止。”

夕阳的光在绘梨衣的眼睛里缓缓地褪去,巨大的日轮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烧成火焰的颜色,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绘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猫那样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着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绝她就会飞快地逃走,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亲近一个人,她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

距离只是一步之遥,可绘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绷不住的时候,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这一刻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整个世界。

不是同病相怜的、恐惧中的拥抱,怀里的女孩很温暖,微微地颤抖着。

路明非终于确定了两件事。

他喜欢她。

她也喜欢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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