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话题是如何从要挟社神转到纳妾上的，冯玄并未想得明白，但他好歹坚持住了自己最后的底线，拒绝了石芦儿纳妾的提议。
即便他以后会有纳妾的想法，也不至于现在便要付诸行动，最起码眼下，他无论眼里还是心里，都只有芦儿一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宋天佑，也从未走进过他的心里。
他只是重情，并非滥情。
再说，这强敌环伺的当下，成亲已然是了不得壮举了，还纳妾？哪怕不被世间非议，也会惹恼萧道成的吧。
毕竟这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若非有大阵在，三元观早已守不住，但形势仍是处于千钧系于一发的状态，在诸葛先生的计策尚未有所收效之前，还是不要惹萧道成为好。
倒不是冯玄怕他，只是如今这个时机，不适宜节外生枝。
诸葛先生号称算无遗策，冯玄既然帮他夫妻解决了那么大一个麻烦，他投桃报李，自然不会只帮冯玄救回陈甫一家便了事，兼且他用计向来不会只有一层。
他就是石中人常说那种能纵观全局的人，打从与冯玄下山接回陈甫那夜起，他对全局的操控就开始了，而营救陈甫一家也罢，此次假扮地字部清理门户也罢，都是这个计策中的一环。
当然，他最终的目的，仍是帮冯玄顺利脱身。
其实冯玄若想从这个旋涡中脱身，最简单的办法便是一走了之，然则这违背了他的初衷，诸葛先生劝过一次之后，便也不再提起这茬，而是专心为他筹划起来。
他的计划本来非常复杂，自小牛出现以后，便简单了许多。
但再简单的计划，也得一小步一小步地执行，譬如诸葛氏的车队未到兰县时，慧心便再度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而两个时辰后，兰县北门外，诸葛氏的车队与国师的车队，相逢于道。
檀僧信与诸葛先生素来闻名，却从未见面，同为四枭之一，他们自然都很渴望见上对方一面，而在此刻这种情形下，更是如此。
檀僧信与王晋之和谢扬早已谈过，所以他很好奇，诸葛先生怎会就走了。
他不是应该帮那小道士的么？
两边的油幢车不约而同地掀开幔布，错身而过。
檀僧信双目微闭，仿若入定，诸葛先生夫妻则谈笑自若，仿佛对面只是个不相关的路人。
虽然他们都在看着彼此，用的却不是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两人气息相接，继而相碰，无声的轰鸣在不可见不可闻处隆隆而至。
当今世上，入世之人中最强大的两名存在，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晤面。
挂着白幔的油幢车上，白袍僧人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诸葛先生提着酒壶，将上好的城阳清酒灌入喉中。
夕阳西下，北上的队伍拉出长长的虚影。而南下的队伍，则缓缓驶入了兰县北门。
“信公何不拦下他来聊聊？”王晋之从后车赶来，坐在檀僧信身旁。
“聊什么？”檀僧信含笑看着他。
“二位既同列四枭，总有些聊的。”王晋之与谢扬都想看看阴了他们一道的诸葛能达在檀僧信前吃瘪的样子，对于二人无一字交谈便擦肩而过这件事，颇觉遗憾。
“他很生气，贫道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啦。”
“生气？”王晋之不解道，“他能在此时离开，便说明他与那冯玄，不过是利益之交，可若他心怀愤恨，岂非……”
“倘若他心中毫无芥蒂，贫道反还担心他会回来，现在么，他想是已经认了。”
王晋之也是聪明人，听檀僧信这样一说，顿时了然。
“他自知不能与信公抗衡，颓然离场，故而愤恨。”他把握住了诸葛先生这位“小武侯”的心态，颇有些得意，笑道，“此为迁怒。”
檀僧信笑而不语。
……
冯玄与社神的会面，正在天地殿前的广场上进行。之所以会选在这里，是因为冯玄心疼他的房子。
社神被请出来的时候，一双爪子中正捧着根青翠欲滴的竹子，嘴角还残留着两片竹叶。
他在吃饭。
吃饭的时候被人打扰，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若非石芦儿这位新晋三品高手在旁，想必冯玄又得重修广场了。
冯玄比较客气地奉上两筐新鲜竹笋，向社神请教符箓一道的进阶之法，但社神显然并不买账，他拿了竹笋，却推说自己只是神明，不是符师。
冯玄对这厮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于是便说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去找别的社神问问吧。
社神当时就着了慌，他吞吞吐吐地叫住冯玄，说有事好商量。
石芦儿之所以让冯玄请教社神，乃是因为这座卧龙山上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社神的眼睛，哪怕松阳子乃是一代宗师，曾经的世外第一人，他的行止，也都在社神关注之下，此乃天道法则，无关乎修为。
但社神也有他需要遵守的法则，那便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这是个死结，冯玄根本不可能威胁社神将一名符咒大宗师的修行秘诀告诉他，因为社神恐怕还未开口，便会被天道规则变回一只真正的食铁兽，从此只知吃喝拉撒繁衍后代。
但若冯玄真的换个社神去请，他也接受不了。
“只要你不去找别的社神，唔……什么都好说。”社神抱着箩筐不肯撒手，就好像他真的很在乎那两筐竹笋。
“为什么？”石芦儿插话道。
“不能说。”社神猛摇那颗巨大的脑袋，甩出来满嘴竹渣。
“那算了。”冯玄叹了口气，回头对石芦儿道，“你帮我下山吧，我去旄牛县试试。”
“功德。”社神猛地蹦了起来，“是功德。”
“不知为何，你……你请神一次，功德竟比松阳子请我时多很多。”
“唔，当初龙牙子请我时，也没你多。”
冯玄当时就气乐了，“那你还出工不出力？”
社神垂下脑袋，似乎有些惭愧，可惜一张圆脸上全是毛，看不出有没有脸红。
“是觉得我好骗？”冯玄突然意识到，这厮竟也不是个老实……神。
“气死我也！芦儿，走，我们下山！”
本来商量好了，得假装跟社神置气吓吓他，谁知这社神也是个不会说话的，竟真把冯玄惹毛了。
他以真心待神，神竟然拿他当猴耍！
说来也是他实力不济的缘故，若是他有松阳子一半修为，社神哪敢占他便宜。眼下的他在这位四品社神眼中，与一般凡人毫无二致——对神明而言，凡人与猴子除了毛发多寡外，基本上没什么区别。
这边冯玄作势要走，社神有点慌，他放开竹笋，拦在了冯玄面前。
“只要你不去找别的社神，我可以……唔，与你签个契约。”
契约？
石芦儿与冯玄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
与神明之间的契约？
闻所未闻。
向来画符也好，踏罡步斗也好，请神这回事，总归是人类位于弱势一方，毕竟是有求于神，自然不敢挑三拣四，就冯玄这种对待神明的态度，已然是前无古人了，但就算是他，也没想到可以与神明签订契约。
虽说符箓咒语本就是契约的一种，但这种契约是不平等的，而社神所说的契约，显然不是这一类。
远古传说，神人共存时，巫教便有这样的契约，那契约一旦签订，神与人，便是平等相交的伙伴了，此后无需符箓咒语相请，人类只需一声呼唤，神明便会有求必应。
这社神，还真舍得下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