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卧龙山下风满楼

萧道成静静地看着身穿太守官服的张承——看着他趋步而来,看着他恭敬下拜,看出了他的诚惶诚恐,以及藏在这份惶恐之下的狡黠。

他心底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能笑,他回头看看身后的沈攸之,发现这位散骑郎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那是一种你永远没法判断出善意还是恶意的笑,于是他知道,终究还是得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来之前便已让人知会了张承,此乃公事,因此张承将他们引入公堂。

必要的寒暄过后,萧道成便单刀直入,问起了三元观和那个小道士的事。

张承毫无准备,在这天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位中兵参军、武烈将军、健康令到了沈黎郡这个偏远之地。

让他惶恐的是,对方早已知道了三元观的事,甚至知道得比他更多。

他已经想到了宗绮,也因此更加惶恐——宗绮来到沈黎郡时,只说游历,他却没想到,这位宗炳之后、清要贵人会把这样一位朝中重臣召来。

显而易见,宗绮来到沈黎郡,并不是游山玩水,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牵涉到朝堂。

张承出身中品士族,才学也并不出众,在当今排挤士族重用寒门的大环境下,他这个太守当得很是如履薄冰,最怕的就是牵涉过多。

但现在,他似乎已经深陷其中。

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三元观的情形说了,在萧道成逼问下,他甚至还将与刘氏的合谋全盘托出。

对于他们的盘算,萧道成未作置评,毕竟对士族而言,夺人财产这种事无伤大雅,他只是拿出益州刺史张悦的公函,要求张承配合行动。

半个时辰后,沈黎郡镇兵出动,向城阳县治所在的五凤镇开拔。萧道成装成普通军士,隐身于军队中,而沈攸之则留了下来,口称协助张承料理军事。

与此同时,沈黎郡最靠北的兰县城内,一辆牛车穿过南北长街,向着城阳县的方向而来,车上坐着两名头发花白的道士。

而在西边,沈黎郡境外,群山之中,漫山遍野的羌人战士挥舞着宋国战旗,正在庆祝他们刚刚取得的一场大胜。一名年青的将军按马在主帅姜道礼身侧,满脸兴奋。

“阿翁,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大声对姜道礼说。

……

宋嫂鱼已经两日没有开张了,镇上居民对此颇感意外,不明白宋嫂又在使什么小性子。但有心人终究看出些端倪,这两日,宋嫂鱼外面的陌生人实在太多了些。

夫子偶与镇上一些氐羌耆老聊及此事,皆道这些外地人欺人太甚,若非三元观诸位道爷仙逝,何人胆敢觊觎宋嫂鱼,那可是小先生的心头肉。

可大家伙也只能暗中咒骂一番而已,那些人身上的服饰皆绣着族徽,那可是上品士族的特权。

就连刘氏这样的中品士族也不是他们能招惹的,更何况上品士族。

镇民们与三元观亲近,爱屋及乌地为宋嫂鱼鸣不平,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若是他们知道此刻宋芦儿和宋天佑正在做什么,肯定会觉得自己白担心了。

宋芦儿正在杀猪。

“娘,年都过了,为何还要杀猪?”

“做些腊肉脯。”

“好好地为何要做肉脯,我们又不远行?”

“那人在此地呆不久了,到时给他带些。”

“嘻嘻,娘,您终究还是关心他的。”

“闭嘴,给我按住脚。”

……

慧心满腹心事地走在洞中,佛光普照,洞中声响已不如第一次那般嘈杂,但他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他也知道这于修行有莫大妨碍,可他就不是不能自已。

自南下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并无任何错处——三元观与定林寺皆为世外之地,又同执修行界牛耳,三元观败落了,观中一切由定林寺接掌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没想到会见着冯玄,又会阴差阳错地与这个小道士日夜相处。

冯玄身上有很多秘密,那日他与慧仁在远处见过冯玄的身法,那是连赤姬刘凤子都无可奈何的轻身功夫;就在刚才,他还亲眼见到冯玄随随便便画了张符就请出社神。

这不是人能做到的事。

如果他的判断没错,冯玄乃是三元观倾力培养的继承人,而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让他觉得,师父的决定或许是错误的。

假以时日,冯玄的成就必将使三元观再度辉煌。

无主之物,得之为天赐,有主之物,夺之为悖入。

货悖而入者,必悖而出。

况且,那少年看似跳脱,实则清朗,看似轻率狂放,实则胸中自有春秋。昔日谢安曾评价褚裒说:裒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矣,慧心想,这话同样可以用在冯旭身上。

社神倨傲,他竟敢与之针锋相对,但当社神离开时,他又能告知那小白老熊之事,其为人便可见一斑。虽是小事,惟小事,更可见他不用机巧,点滴都是由心而发。

有这样的人在三元观,三元观怎会败落,又怎该败落?

想着这些,慧心走进了洞窟之中。那位叫石中人的前辈,便坐在石桌后静静地看着他。

慧心躬身行礼。

“这两日,洞中安静了许多。”石中人开口道,“佛门的三途之法,颇有些用处。”

“可惜晚辈只能安抚那些亡魂,却没有度化法门。”慧心恭敬答道。

石中人点点头,伸出手指,向慧心遥遥一点。一股清凉窜进慧心体内,他顿感神思清明。

“我先前留下的真元可使你气血逆流,自然也能使你心思烦乱,你平日休要思虑过盛,否则极易入魔。”

“多谢前辈。”慧心真心诚意地合十为礼。

石中人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已是对他有了些好感——他也奇怪这两天来,为何自己如此多愁善感,不想竟是那真元作怪。

“你好好助他,我自有好处给你。”石中人淡淡地道。

慧心闻言温和一笑,道:“晚辈不敢奢望好处,只是这两日与小先生相处,获益良多,晚辈想,若是给小先生多一些时日,或许三元观还有再起之日。”

“三元观再起不再起我不关心。”石中人抬眼看着他,道,“我只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阿弥陀佛!”慧心口宣佛号,合十为礼,“晚辈竭尽所能。”

随着这声佛号,一道似有若无,却又堂堂皇皇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

石中人显然感受到了这股气息,他语声惊讶地问道:“你似乎,发了愿?”

修行之人发愿,与世俗大不相同,那可是至死而不渝的誓言,不到心愿达成,愿力不会消散。若是中途放弃,轻则修为大损,重则前功尽弃。

慧心竟会发愿保护冯玄!

慧心淡淡一笑,道:“此乃晚辈的修行。”

石中人面色缓和,点头道:“看来你已有所悟,这是好事,只是你本为谋取三元观而来,如今却要保护那阿奴,若是被你师门得知……”

“家师当会体谅晚辈一番求道的苦心。”慧心道。

“如此……”石中人沉思一会,开口道,“有一件事,你去帮我做吧。”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